“反正你是不会放我走了,对不对?”她低声问。
“放你走绝对不在我的计划之内。”宗天轻轻一笑,“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后悔的。我对未来已有完整的打算,我们先到上海结婚,再找个有山有水的地方,我行医、你刺绣,咱们可以过神仙眷侣般的生活。或者徐州也不错,我在那里待过一年,认识医院的传教士……”
湘文静静的听着他叙述,由求婚及私奔的提议,到今日的抢亲之举,说实在的,她还不是很了解他,只知道他聪明、积极、勇敢,是男人中的男人,是女人倾慕的对象。
但他到底爱她哪一点呢?她有疑惑,却不敢问。
※※※
几个时辰过去,湘文渐渐习惯宗天在她左右,他们能够如朋友般聊天,也能够像爱侣般对话。
这段时间,是湘文有过的最美妙经历。
太阳落在山后,暮色由窗中漫进。外头几只鸟雀飞起,宗天到门外探探,看见水龙由小径跑来。
“怎么样?外面的情况如何?”他急急的向前问。
“不太好。他们到警察所报案,还四处张贴寻人告示。”水龙喘一口气说:
“你为什么没告诉我,你抢的新娘和卢督军有关?”
“这有何差别?”宗天不在意地说。
“差别可大啦!”水龙面色严肃地说:“这位(奇*书*网。整*理*提*供)卢大帅有的是枪枝大炮,他的话就是法律,你今天抢了他外甥的新娘,不是在太岁爷头上动土吗?”
“别担心那么多,他抓不到我们的。”宗天自信满满地说。
“你别太乐观。现在他们已经派出警察,封锁水路各个通衢要道,务必要找到新娘。我看,你大概连这座山都出不去了。”水龙依旧愁容满面。
湘文闻声出来,恰好听到这一来一往的对话,脸吓得煞白,扶着门框问:
“警察都来了,怎么办?万一他们抓到你……”
“不会的,我们明天一早就离开这里。”宗天走过去,揽住她说:“他们封锁水路交通要道,我们就自己走出路来。我闯荡江湖多年,这一点阻碍还难不倒我。”
他说得轻松,但湘文仍是满脑子他被擒后的惨状,表情僵硬极了。
突然,远处有脚步声响起,而且似乎不只一人。宗天机警地将湘文推入门内。
水龙望两下说:“是小潘啦!”
然而,进到眼帘的,除了小潘,还有一个是他们很意外见到的人,就是三个人的师父秦鸿钧。
秦鸿钧的一张脸非当地难看,整个嘴角下垂,很明显的火冒三丈。一旁的小潘则唯唯诺诺,一副已经被修理过的样子。
宗天还来不及招呼,健步如飞的秦鸿钧就一巴掌过来,打得他往后退,嘴角渗出血丝。
“我这一掌是以叔叔的身份,代替你爷爷及父亲教训你的!”秦鸿钧气愤难当地说:“我知道你偶尔爱耍小聪明,爱率性而为,但没想到你竟会堕落到去抢别人的老婆!”
“是谁泄密的?小潘,是你吗?”宗天咬着才说。
小潘头还未摇,秦鸿钧就说:“是你远在汾阳的爷爷通知我的,他要我阻止你做胡涂事,但我还是慢了一步!”
“爷爷怎么可以出卖我呢?”宗天忿忿地说。
“他不是出卖你,他是怕你身败名裂,惹来杀身之祸!”秦鸿钧暴跳如雷地说。“抢亲之说也是爷爷先提起的,他说祖上有这风俗,我才会放胆去做。”
宗天辩解地说。
“不要把什么事都推给别人!”秦鸿钧越过他,直指立在门边的湘文说:
“你闯了那么大的祸,就是为了一个小小的女人?”
湘文早就被眼前的一幕吓得手足无措,秦鸿钧的暴怒,宗天的血,把她内心已有的平静完全打破。此刻,若非宗天扶住她,她可能再也站不住了。
“这小小的女人,恰巧是我最心爱的人。”宗天态度顽强地说。
“你最心爱的人?那么你爷爷,你爹娘呢?亏他们养育你成人,你又置他们于何地?”秦鸿钧眼珠子都快瞪翻了,“我对你真是失望透顶!本以为你年轻有为,是我们秦家的希望,哪晓得你是沉迷于女色的窝囊废,彻底的浑球,压根没有出息!”
“不!宗天不是那种人!”湘文忍不住说。
宗天阻止她,强作镇静她说:“师父,我今天才明白,你平日高唱民主革命,其实骨子里仍是旧社会的人。我抢湘文,是对封建婚姻的挑战,是对自由进步的一种追求;我抢亲,和打倒军阀、推翻专制没两样,绝非你所说的窝囊、浑球或没有出息!”
“你还敢狡辩?”秦鸿钧这回气得连胡子都翘起来了,大骂:“我要你革命,是男儿志在四五,一心为国为民,但你却革到女人身上去了!若你还执迷不悟,不过是商纣、夫差、吴三桂之流的裙下人物,使叫众人嘲笑而已!”
“你们不要再吵了!”湘文再也无法承受这些侮谩叫骂,她跨前一步,难过地说:“秦师父,一切都是我的错。宗天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都是我害他的。”
“是的,你害他,而且会很惨很惨。”秦鸿钧把目光转向她说:“你很清楚夏家和卢督军的关系,现在事情已惊动到大帅府。巧中之巧,前一阵子浙江才发生一宗火车劫案,大家现在都把这两件事连在一块,认定土匪是同一批人。
如果宗天被抓到,只有枪毙一条路!”
湘文睁大了眼,彷佛听到砰砰的枪响声,腥红的血漫漫而来。
这后果比她想象的严重得多,也恐怖得多,她不能忍受宗天的死,绝不能……
“湘文,你别听我师父的,他们绝对抓不到我!”宗天拉住她的手说。
“我还没说完呢!”秦鸿钧的语调更冷酷,“万一你被逮到,查出和我的关系,还会牵累到南方政府。湖北兵变方过,整个长江中上游及西南方都蠢蠢欲动,好不容易才站稳的军政府又危机四伏。好在我们还有沿海各省,尤其浙江的卢督军与我们颇友好,倘若你把他给得罪了,革命大业也就毁了一半了。”
湘文挣脱宗天的手,问:“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怎么办?当然是原封不动的将你送回去,再请你务必保密了。”秦鸿钧看她一眼说。
“我会保密的,我死也不会说出来。”她急切地说。
“不!你不许回去!”宗天激动地抓住她说:“抢亲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事,不关卢督军,不关火车劫案,更对南方政府没有影响,你不要听我师父危言耸听!”
“看来,这位范姑娘比你还顾全局、识大体。”秦鸿钧冷哼一声说:“好!
就说是你们两人之间的事。我想,之所以成为抢亲的局面,范姑娘也非百分之百的同意。随便用头脑分析一下就知道,夏家财大势大,给范姑娘保证的是锦衣玉食,荣华富贵。而你有什么?你带给她的不过是众叛亲离、颠沛困顿,居无定所的日子而已!我还真想亲自问问范姑娘,她愿意留下吗?”
突然,大家都把眼光都集中在她的身上。她其实不很注意后面的一段话,因为她还在想着她会一手毁掉宗天,他的美好生命,他的锦绣前程,简直似一场不绝的梦魇。
“湘文,告诉我师父,你愿意留下,愿意吃苦,愿意随我到天涯海角!”
宗天逼着她,眼中有狂热。
“宗天,这是不对的。”她在他的逼亲下,几乎要化成碎片,也因为如此,她更坚定自己的立场,“我不能跟你走。”
“什么?”宗天脑中爆了一声,猛撞到太阳穴,“为什么不能?我们刚才还说好的,还计划了那么多,你怎么一下子就忘了?”他人冲到她面前,表情极其危险。
秦鸿钧忙挡在中间说:“你听清楚了,范姑娘不会跟你走。”
“不!她会!”宗天伺机要拉湘文,秦鸿钧护着,三人形成了一个奇怪的景况。“宗天,我们不可以冲动。我不知道情势那样可怕,我不希望你死,你没有必要为我而死……”在这混乱的场面中,湘文的心揪成一团,只能不断重复这些话。
“我不会死,我只要你!”宗天叫着,几乎触到她的手臂。
“不能!不能!我不能害你,我不能害所有的人!”她哭喊着,喉咙都哑了,“你不是说过吗?大丈夫何患无妻,你就放过我吧!”
“对!放掉她!”秦鸿钧使劲儿击退宗天伸出的手,叫道:“小潘,水龙,快给我抓住这没用的东西!”
小潘和水龙迟疑了一会儿,但师命难违,只有扑向宗天。三人的格斗十分激烈,宗天疯狂得如受伤的猛狮,最后,秦鸿钧见情况不对,亲自出马,才将他制伏。
“快把他绑起来,我好带范姑娘回去!”秦鸿钧气喘吁吁地说。
一条长麻绳将宗天捆在屋旁的一棵树上,他踢着、抗议着,满嘴喊着湘文。
她站在那儿,早已泣不成声。内心澎湃汹涌如潮,一波来又一波去。她好想冲向他,答应他的一切要求,但秦鸿钧丝毫不给她机会,手轻轻一抓,她就不由自主地随他往山下的路走去。
“湘文!你怎么就走了呢?我费尽了千辛万苦,你甚至连留都不留一下?
你为什么那么三心二意?!”宗天眼睁睁看着梦碎了,却追不回唤不回。他拚命地挣扎,那紧捆的绳子不停的加深他的愤怒,在动弹不得之下,他开始强力反击说:“对!三心二意!你就宁可去嫁给那个没头没脸的夏训之,因为他家财万贯,因为他又富又贵;而我又算什么?一个小城小镇的小小郎中,无法给你名利地位,无法给你华服美食,你怎么会愿意跟我呢?哈!我太自不量力了,我竟痴人说梦了那么久!”
他放声狂笑,凄惨至极,传到湘文耳里,如刀剐心。她已经看不清楚眼前的路了,乱石一块块地来,群树一棵棵地去,歪斜的脚步,凄惶的泪水,而秦鸿钧的挟制更是回不了头的锁炼。
“哈?”宗天又仰天长笑,绳索箝入他的肉里,血丝渗了出来,但他只觉得心底的剧痛,更大声地喊:“你根本不是我心目中的琉璃草!你只是一个肤浅幼稚、爱慕虚荣、攀龙附凤的女子!算我笨,算我有眼无珠,竟把一腔热情倾注在你的身上。去他的琉璃草,去他的勿忘我,那是天底下两个最可笑、最无聊的名字……”
一个踉跄,湘文跌倒在石堆中,手脚上渗出斑斑血迹。
“快走!”秦鸿钧强拉她起身,说:“你走,全部的人都会活;你留下,全部的人都会死。”
她没有一点选择的余地,不是吗?
暮色更深,天蒙蒙地暗下来。湘文身心俱伤地走着,后面的宗天,看不见也听不见了,无声的树林更空茫,如不断下坠的洞穴,失却了所有的方位。
在到达琉璃河前,她又摔了好几跤。当她对着渔火向晚的河面时,她闻到了自己身上的血、泪水及落叶的味道。
※※※
她躺在床上,如浮游于水的船只,飘呀飘的,一会儿高一会儿低,总是昏昏沉沉的,天光及人影都很不实在。
湘文回到杭州已三天,喧扰一时的劫人案逐渐平息,她自己都不清楚是如何熬过这一段时光的。所有的答案都是由秦鸿钧设计好的,她只有点头的份,加上适时的惊恐表情和拭泪的动作,就应付了一切。
“我是在琉璃河畔的山路看见她的,她一个人坐在地上哭,说是迷路了,我就送她回来,没想到竟扯上了这件大案子。”秦鸿钧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
至于劫匪,湘文很冷静地说:“我没有看到他们的真面目。他们掳走我以后,跑了一段路,问清我的身份,大概是有些害怕,才丢下我就溜了。”
不管是警察所、大帅府、夏家来问,他们就像唱双簧般,一直重复这一套。
奇怪的是,大家居然也深信不疑,这或许要归因于秦鸿钧与卢督军有私人交谊的缘故吧!
三天过去了,湘文表面上已恢复平静,但内心仍处在深度的震撼中。那个世界浑浑噩噩的,与现实脱离,却侵占她所有的思想及灵魂。
那个世界只有宗天,是绑在树干,愤怒狂吼的宗天!
他骂她、咒她、恨她,句句话都刻在她的心版上,日夜响着。有时只有她一个人时,她会拚命摇头,甚至叫出声:“不!我不是那种人,我不是!”
她要嫁给夏训之,并非因为夏家的权势,而是因为家人的承诺和应许。
她要远离宗天,也非怕吃苦受罪,而是怕惹下滔天大祸,让他把生命都赔上了。
他怎么看不清楚呢?情势向来就对他们都不利,现在尤其是险恶。
等他想通了,终究会谅解她的,对不对?
尽管自我安慰着,但宗天最后那几段话还是不断地浮在她脑海里。怎么会呢?她怎么会心甘情愿嫁给夏训之呢?如果能够自由选择,她宁可跟随宗天的每个脚步,再苦再累,只要能长相厮守,她都甘之如饴。
这就是爱情吗?
爱是天长地久,是生死相许,是柔肠结离绪,决绝仍缠绵呵!
她由此看到己身的怯弱畏缩,她确实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