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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面桃花》第一章 六指8(1)
丁先生正在书案上写字。他的手上仍然缠着纱布,看到秀米进门来,丁树则就说,今天不读书。他要为孙姑娘写一则墓志铭,忙着呢。又问她为何不去看水陆###,秀米说,她不想去。转身正要离开,丁先生又叫住她: “你等等,呆会儿我还有事问你。” 她只得留下来,懒洋洋地坐在窗下的一张木椅上,去逗那鸟笼里的两只画眉玩。丁先生不住地用毛巾擦脸,他的绸衣已经让汗水浸湿了。一边写,嘴里一边喃喃自语:可惜,可惜!可怜,可怜!秀米知道他在说孙姑娘。由于悲痛,丁先生有好几次不得不停下来拭泪擤鼻涕。她看到先生竟然把鼻涕抹在桌沿上,又用舌头去舔那笔尖上的羊毛,心里就觉得一阵恶心。可先生写了一张又一张,废弃的纸团丢得满地都是。一边丢,一边骂自己狗屁不通。最后宣纸用完了,又爬到梯子上,到阁楼上去取。他完全忘了秀米的存在,沉浸在对亡者的遥思和哀恸之中。秀米见先生手忙脚乱的样子,就过去帮他展纸、研墨,又替他把搭在肩上的酸溜溜的毛巾拿到脸盆里搓洗。盆里的水一下子就变黑了。 先生写得一手好文章,素来以快捷著称,先生自称倚马千言,不在话下。不论是诗词歌赋,还是帖括八股,总能一挥而就。若是有人来请他写个拜帖啦,楹联啦,寿序墓志什么的,往往一边与人谈着价钱,一边就把词章写好了。丁先生还有一个多年不改的习惯:只要是文章写完,那就一字不能改变。若要请他重写,更是痴人说梦。有一次,他给一个九十岁的老翁写一篇寿序,文章写完后,那人的孙子却发现祖父的名字写错了,只得请先生另写一幅,先生勃然大怒,嚷道:“丁某人做文章,从来不改,你只管拿去,凑合着用吧。” 孙子说:“名字都写错了,那算是谁在做生日呢?” 先生说:“这个我可管不着。”两人就在书房里吵了起来。最后丁师母小凤飞马杀到,立在两人中间仲裁评理。 “你没道理。”师母指着孙子的鼻尖说。她又转身对丈夫道,“树则,你是对的。” “结束!”她又对两人同时宣布道。 孙子只得另外加了双倍的银两,好说歹说,先生这才破例替他另写了一幅,把爷爷的名字改了过来。 先生今天这是怎么了?秀米见他一会儿抓耳挠腮,一会儿猛拍脑门,一会儿又背手踱步,心中暗想:如果不是孙姑娘这篇墓志铭过于难写,那就是先生昨晚看尸体时受了太大的刺激。或者说,先生对孙姑娘的猝死实在想不通。先生在屋里来回踱步的时候,脸上悲痛哀婉的表情一望而知。“细皮嫩肉,说没就没。呜呼,呜呼!奈何,奈何!”先生不时喃喃自语道。不过,等到先生把这篇墓志铭写完了之后,还是颇有几分得意的。他叫秀米过来看,又怕她看不懂,还帮她从头至尾念了一遍。那墓志铭写的是: 姑娘孙氏,讳有雪,梅城普济人。父鼎成,以孝友闻于乡里。母甄氏。姑娘初生,大雪封门,寒梅吐蕊,因以有雪名之。概与霜雪松柏之操合焉。有雪生而徇通,幼而淑慎,气吐兰惠,目含远山,清椒惠贞之志,温婉润朗之礼,普济乡邻,咸有称颂。及至稍长,丧其慈母,父颇多病,家贫几无隔夜之炊。有雪决然献其冰清玉洁之躯,开门纳客,虽有藕污之谤,实乃割股活亲。雅人骚客,皆受其惠,贩夫走卒,同被芳泽。卒为强人所掳,百般蹂躏摧残,有雪以柏舟之节拒之,竟至于死。 呜呼哀哉,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风人所叹,异世同辙,宜刊玄石,或扬芳烈,其辞曰: 国与有立,曰纲与维,谁其改之,姑娘有雪。奇节圣行,殊途而同归。奉亲有竹竿之美,宜家备桃夭之德;空山阒其少人,艳骨嘿其无言;铭潜德于幽壤,庶万代而不彰。 “怎么样?”老师问道。 “好。”秀米说。 “哪里好?你倒是跟为师说说。” “全都好。”秀米道,“只是一般人恐怕看它不懂。” 先生遂开心地笑了起来,全然没有了刚才的悲泣之恸。秀米知道,不懂,是先生心目中文章的最高境界。先生有句口头禅,常常挂在嘴边:写文章嘛,就是要让人看它不懂。倘若引车卖浆之流都能读得通,还有什么稀罕?!不过,在秀米看来,先生这篇墓志铭,写得还算浅易。先生从头至尾给她解释了一通,又问她哪几句话写得最好,秀米说:“‘奉亲有竹竿之美’以下五句,堪称妙绝。” 老师一听,哈哈大笑,连连夸她聪慧有悟性,若假以时日,将来必能青出于蓝。最后,又用那只受了伤的油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先生正在得意之时,不料师母一挑门帘,走了进来,气咻咻地往桌边一坐,僵在那里,也不说话。先生就过去拉她,要她起来看着这篇墓志铭,写得好还是不好。师母一甩手,怒道:“好什么好?我看你算是白费了半天的心思。人家不肯。” “二十吊钱,他也不肯出么?”丁树则道。 “什么二十吊,我最后让他给十吊钱,他还是不肯。” “这又为何?” “那老孙头,最是抠门。”丁师母似乎余怒未消,“他说闺女惨遭横祸,连殡葬、棺木,和尚道士的钱还不知在哪里呢,怎么有钱来作这些无用的勾当?又说姑娘出身寒门,况且尚未嫁人,生平亦无可以旌表之德,墓志一事,可以免了。只求一口薄棺材,草草埋了完事。说来说去,还是不肯出那点钱。”  '返回目录'  
《人面桃花》第一章 六指8(2)
“这表子养的,成天关起门来在家里养汉子,赚那肮脏之钱,我倒有心替她洗刷,这一个上午,写得我头晕眼花,他却如此的不识抬举。”先生也动了气,骂道。 “还有更气人的呢!”师母将手绢挥了挥,接着说,“我问他十吊钱干不干,老头说,别说十吊,就是你家丁先生写好了白送给我,我也不能要,又要买石碑,又要找人刻,少不了又要花钱。” 丁先生一听,脸涨得像个熟透的茄子,一把抓过那张纸来,就要撕了,师母赶紧起来劝阻:“先别急着撕,我再托人去跟他说说。” 师母又把那篇墓志铭拿过来,从头至尾看了一遍,然后深情地凝望着先生,徐徐道:“老丁,你的文章又大有精进了。” 就在这时,秀米听见铙钹唢呐之声由远而近,从村后朝这边过来。师母对丁先生道:“孙姑娘出殡了,咱们也去瞅个热闹?” “我不去,要去你去吧。”丁树则颓然坐在椅子上,还在那里生气。 师母又问秀米去不去。她看了先生一眼,问道:先生适才说,要问我什么事?丁树则无力地朝她摆摆手:这事以后再说。 秀米只得跟着师母出来。两人穿过天井来到院外,送葬的队伍已经到了门口了。秀米本欲回家,可跟在送葬的人群后面,不知不觉地来到了村口。她走在最后一个。一抬头,看见了孙姑娘的棺木被人高高抬起。棺木是连夜打造的,还未来得及刷上油漆,她不由得心中就是一沉,心里道:眼前的这个送殡的场面竟然跟梦中所见一模一样!正在这时,她看见孟婆婆提着一只竹篮,站在门口的杏树下,正在给送葬的人发绢花,花朵是白色的,每人一朵。等到孟婆婆来到队伍的最后,篮子已经空了。孟婆婆笑了笑,把空篮子举起来,对着秀米晃了晃,道: “这么巧!偏偏就差你这一朵儿。” 秀米再也不肯往前走了。她呆呆地立在那棵亭亭如盖的大杏树下,一动不动。尽管她知道梦中的绢花是黄|色的,而孟婆婆篮子里的是白色的,可她依然惊骇异常,恍若梦寐。天空高高的,蓝得像是要滴下染料来。她不由得这样想:尽管她现在是清醒的,但却未尝不是一个更大、更遥远的梦的一部分。  '返回目录'  书包网 。 想看书来书包网
《人面桃花》第一章 六指9(1)
宝琛从庆港回来了,带来了四岁的儿子老虎。这孩子头倒不歪,但生性顽劣。浑身如焦炭一般漆黑,油光锃亮。身上只穿一条大红的短裤,跑起来就像一团滚动的火球。园子里到处都是他闪电般的身影,到处都是叮叮咚咚的脚步声。由于长年缺乏父亲的管教,初来普济,免不了惹出种种事端。刚来没几天,他就把邻居家的两只芦花大公鸡掐断了脖子,拎到厨房里,往地下一摔,对喜鹊说:“炖汤来我喝。”第二天,他钻到翠莲的床下拉了一堆屎,害得翠莲成天抱怨家里有一股死耗子的味儿。他还把花二娘屋檐下的马蜂捅得炸了窝,他自己毫发无伤,花二娘的脸倒是肿了足足一个月。 那些日子,宝琛每天都忙着在村里挨家挨户地登门道歉,口口声声要把儿子勒死,可他就是舍不得碰他一个指头,趁他睡着的时候,还要把他的身体翻过来,在他的屁股上亲上好几口。可是终于有一天,宝琛还真的差一点就把他给弄死了。 那天晚上,秀米和翠莲都在母亲的房里,几个人凑在一块做针线,忽然看到喜鹊神色慌张地跑上楼来,嘴里叫道:“不好,不好,宝琛要把老虎勒死了,正在满屋子找绳子呢。我拦不住他,你们赶紧去个人劝一劝。” 翠莲一听,搁下剪刀就要走,母亲喝道:“谁都不许去!”吓得翠莲直吐舌头。喜鹊也怔了一下,僵在门槛边。 “这孩子,也真该好好管教管教,再不听话,哪里来的,还请他回哪里去!” 母亲又说。 这句话分明是说给楼下宝琛听的,而宝琛在院子里也果真听到了。除了更加卖力地折磨自己的儿子以示忠顺之外,他没有别的办法。他把老虎绑在廊下的柱子上,抡起了皮鞭没头没脑地一顿猛抽,打得那小东西哭爹叫娘,咿呀乱叫。直到那孩子的哭叫一声弱似一声,渐渐地没了动静,母亲才朝翠莲努努嘴。 秀米跟着翠莲来到楼下,看见老虎的脑袋已经明显软绵绵地耷拉下来。那宝琛还是打个不停,就像疯子一般。翠莲赶紧过去抢下鞭子,把孩子解下来。那孩子满脸都是血,鼻子一张一翕,眼看着只有进去的气,没有出来的气了。秀米看见柱子上的红漆,已经叫他打得落了一地。翠莲把孩子抱到自己的床上,又是掐人中,又是喷凉水,好不容易,老虎才喘出一口气来,叫道:“爹呀!” 宝琛也被吓傻了。听到儿子叫爹,他的眼泪哗哗直流。他跪在床边,把脸埋在儿子的胸口呜呜地哭。 秀米不知道宝琛和母亲为何生这么大的气。但既然宝琛下得了如此狠手,一定是小东西闯下了什么大祸。她去问喜鹊和翠莲,都推说不知道。喜鹊说不知道,她真的是不知道。可翠莲明显是欲言又止,嘴角还挂着笑,末了说了一句: “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省点儿心吧。” 第二天家里就恢复了平静,就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母亲甚至还让宝琛把孩子的脚量了尺寸,她要亲手给他做一双布鞋穿。秀米觉得这个村庄里正在发生的一切都是神秘的,所有的神秘都对她缄口不语。她的好奇心,就像一匹小马驹,已经被喂养得膘肥体壮,不由她做主,就会撒蹄狂奔。她发誓要把这件事情弄个水落石出。半个月后的一天,她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 一个吹笛子卖糖饼的人来到了村中。老虎正蹲在池塘边玩,看着那个卖糖饼的人直咽口水。自从遭到父亲暴打之后,这孩子忽然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成天蔫不唧的,到哪儿都是往地上一蹲,死活不吭气。秀米走到他身边,也蹲下身来,对老虎说:“想不想让姐姐给你买麦糖吃?”老虎就咧开嘴笑了。他仍不吱声。秀米就过去买了一块糖芽儿来,放在他鼻子前。老虎伸手来拿,秀米手一抖,就闪开了。 “告诉我,那天你父亲为何下死力气打你。”秀米朝他眨眼睛。 “爸爸不让告诉人,死也不能说。”老虎道。 秀米又把糖芽儿在他眼前晃了一晃,那小东西的口水一下子就流出来了。 “我告诉你,你可不能再告诉别人。”老虎想了想,终于松了口。 “我谁也不说。”秀米拍着胸脯说。 “你真的想知道吗?” “当然是真的。” “你可一定不能告诉别人。” “我们拉钩。”秀米和他拉了钩,“这下你可以说了吧?” “你先把糖给我,我才能告诉你。”老虎说。 秀米就把糖给他。那孩子接过糖来,塞入口中,嚼了嚼,脖子一缩,就咽下去了。随后,他拍拍屁股,站起来就要走。 “你还没告诉我是什么事呢?”秀米想伸手捉他,可他的身上光溜溜的,又黑又滑,一下没拽住,让他跑了。 “没啦!”老虎跑到池塘的另一端,手指着天,冲着她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