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能够和别人谈论这件事,那么我是不是也有可能在往后的日子中将阴影除去呢?就像我一刀剪去我的发时那样的痛快?
“是的,即使在他殴打我,甚至害我流产,我十分怕他的时候,我的内心有一部份仍然记忆着过去的美好。”那是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抹灭的,属于我的记忆。
耸耸肩,我试着咧了个笑。“或许那正是我没有离开他的原因。”
至少在那个时候还无法离开,而现在则更是不能离开了。我不能在杰生需要我的时候一走了之。
朵夏怔怔地看着我。“苏西,你实在很傻。”顿了顿,她说:“一个傻得很值得人爱的傻瓜,呜——”说着说着,竟捣着脸哭了。
“朵夏?”
“不公平。”她抽噎着。“为什么这么不公平?”
我不知所措。“哭什么呀,小丫头?”什么事情不公平?
朵夏哭红了眼睛。“那样的话,老板他……太可怜了。”
我愣了一下,好半晌才消化那句话。“穆特兰……可怜,为什么?”
朵夏吸着鼻子,仿佛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讲的话,她惊大眼。“不知道啦,你自己问他。”急忙跑开,也不管自己布下的地雷还没拆除干净。
我站在原地不敢妄动,深怕一不小心就会被炸得粉身碎骨。
更可怕的是,我怕朵夏那个地雷就埋在我的心窝。
我甚至也不确定我有没有勇气去问穆特兰为什么可怜的真正原因?
他是一个有秘密的男人。
这种男人很难捉摸。
第7章
7云会散,眼泪会止息
大约过了一个多月,我接到警察的通知。
殴打杰生的那群滋事份子找到了,一共有七个人。
这次穆特兰没让我自己去面对,他陪着我到警局去。
当我看见那群让杰生躺在医院病床上,夺走他艺术生命的凶手时,心中满是震惊。
那群人,不过是十几岁的青少年而已呀。七人中,年纪最大的不过也才十七岁,年纪最小的甚至才十二,根本都还未成年啊。
警方说他们纯粹是酒后闹事,而杰生刚好被卷进斗殴中。
这个社会是怎么了?
大哉问。恐怕连哲学家也没个解答。
“他们会怎么样?”离开警局后,我问穆特兰。
他开车送我。“法律会宽恕末成年的人——你希望他们被判重刑吗?”
“我不知道。”我很矛盾。“杰生是因为他们才会变成植物人,我希望他们得到应有的惩罚;可是他们年龄都还那么小,我怀疑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是的,我想台湾的法律会再给他们一次机会,但是究竟是什么造成这一切的呢?”
他沉默了会儿,才缓缓说:“物质、罪恶、冷漠、疏离,这一代,有灵魂的人愈来愈罕见,长久以来文化上的缺陷造成精神层次的崩溃,以及极度的缺乏安全感,使得这个社会愈来愈不适合居住,每个人都在流亡。”
穆特兰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撞进我心底。他比我想像中还要敏感,对现实世界的观察十分敏锐。
垂着眼,“我觉得很悲伤。”
他瞥了我一眼,突然拨乱我脑后的发。“不要那么容易感伤,否则你会天天觉得自己活在炼狱中。勇敢一点,社会有它的黑暗面,就像光总是会造成阴影一样,没有什么是可以单方面独立存在的,看清事情的反面,但也要明白好的那一面,我们尽力维持它、相信它,这就是价值所在。”
消化他每一句话的同时,我怔怔看着他的侧影。“穆特兰,你真是个谜,有没有人企图在你身上寻找谜底过?”
他抿嘴浅笑。“就像你现在做的?”
“杰克、维、一民、小季、朵夏、瑟琳娜,甚至酒馆里的客人,每个人都有一段故事,想必你的故事也是精采的。”
我的口气像在陈述一个每个人都知道的事实。
我们每个人的故事都像一页页翻开来的故事书,并没有刻意隐藏,有心想读的人都可以读得到。
但穆特兰不是这样,我知道他有故事,但他不是一本展开的书。他是一本附锁的日记,没有钥匙的人无法阅读他。
“当然,我也有我的故事,但,精采吗?或许并不。”
“因为经常得不到的缘故?”我还清楚记得那日他对我说过的话。
“看来你找到钥匙了。”
“我有吗?”在哪里?
“你正在读我,苏西,你已经在读我了。但我并不期待你会读到结局。你搁下书本吧,我的故事里没有冒险,也没有惊奇。”
“但是很哀伤?”否则为什么他语气如此绝望?
是的,我们也许都有个不怎么愉快的故事,但是未来还不确定呀,不是吗?为什么对于不确定的故事结局他要这么写?
放在方向盘上的手倏地一紧。“你不要问。”
我愣了愣。“命令?”
“不。”他没有回过头。“是恳求。”
“……好吧,我不会再问了。”迟疑地,“可是,如果你要鼓励我坚强起来,难道你不该以身作则一下?”
他脸部的线条渐渐缓和下来。“我如果不坚强,我是无法请求你不要再追问下去的。苏西,我正在调适自己的心态,接受生命里的不完美。”
可是他并没有调适得很成功。我看出了他脸上的挣扎,但我没去戳破。隐隐约约地,我的心知道我很明白他的意思。
所以我不阻止他。因为换作是我,其实摆在眼前的选择也就只有那么多。
有很多时候,上天给的选项不是“好”或“不好”那么简单,而经常是“非常不好”或是“极端不好”的这种选项。当然最好的选择是弃权不选。但是常常连这个选择也是不存在的。
没有以上皆非这种答案,我们总是进退两难。
我的一个选择是——“我决定送杰生到医院附设的疗养病房。”
“是吗,你决定了?”
仔细想过后,我知道我无法时时刻刻陪伴他。在疗养院里,有专业的医护人员可以看护病人,我的负担会比较轻,也才有办法放心工作,好赚钱支付医疗费用。
“嗯,决定了。”我不知道杰生有没有可能会醒过来,但是我不能放弃希望。而我很明白这会是一场很长的奋战。
“会很辛苦。”
“我知道。”也许得花上很久的时间,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更可能是一辈子。且将无所回报。
“你很爱他。”
“是的,我想我很爱他。”爱过、恨过,到现在又从男女之爱演变成单纯的夫妻之情——一种混和着亲情的复杂感情。我家族人口稀少,父母是马来西亚华侨,很早就过世了,少年时期我跟叔婶生活在一起,但现在他们搬回马来西亚的老家去寻找自己的根,在台湾,只有杰生是我的家人。
接下来穆特兰都没有再开口。
直到我问:“回酒馆吗?”这时候杰克他们应该还在忙。
“不,我想你也累了,他们忙得过来,回去休息吧。”
于是他送我回朵夏那里。屋里没人,大概还逗留在蓝月。
车一停妥,我迳行开门下车。
他摇下车窗看着我掏出钥匙开门。
我把铜钥匙插进锁孔中。
“苏西。”他唤我一声。
我回过头。“什么事?”
他的眼睛嵌在夜色里,眼底的忧郁浓得化不开。
“怎么了?”我走回车边。为什么要这么忧伤地看着我?
“如果……韩杰生一直都没有醒来……”他面带挣扎地说。
他想说什么呢?杰生今天会变成这样,说来有一半是我的错。我们的婚姻问题酿成他酗酒的恶习,而后又因为酗酒而导致了一切。
“你还很年轻……”
他想传达什么?是的,我还年轻,生理年龄才二十四,但历经这一连串事情下来,我却老觉得我已经有八十岁那么老了。年龄又能代表什么呢?
“有时候你会觉得时间很漫长,但一眨眼又过得很快,现在你义无反顾要照顾一个或许再也醒不过来的病人,你能确定十年、二十年后你不会后悔虚掷了那么多宝贵的时间吗?你有没有考虑过如果你选择另外一条路,会比较幸福?”
十分残酷的问题。我惊愕地瞪着他。
“为什么要这么问?”我以为他会懂得的。像他这样一个男人是应该能懂我的选择的。
我的忠诚,以及别无选择。他也明白不是吗?
“原谅我,我非得问这么一次。”他别开眼,避开我迎视的目光。“现在我明白了,你把这件事忘了吧。从今以后,苏西,别再提起这件事。晚安。”
“啊……晚安。”
我目送他离去。心里很清楚要我忘记这件事不是非常容易就可以做到。
隐隐约约地,他对我的答覆感到失望。尽管他已经不抱着希望在问了,我猜他已经习惯对任何事都不抱期待。
但事实上,我什么也没答覆呀,不是吗?
我根本无法回答。因为他问的是十年、二十年后的事啊。
穆特兰,你要我怎么回答你呢?
※※※
穆特兰出现在蓝色月亮里的次数愈来愈少,少到连一民他们部开始怀疑究竟谁才是蓝月的老板。
“以前老板经常在这里陪着我们的。”
小季跟我一起站在角落,一边听今晚的驻店乐团演奏,一边闲聊。
“他把这里当作是自己的家——虽然他没有这么说过,可是我知道的。他提供这里给有需要的人当作避难所,他很明白什么叫伤心,什么叫空洞。”
我听着这女孩喃喃叙述她所认识的穆特兰,同时看见维和一民穿梭在客人当中,替顾客服务。朵夏要准备考试,又不能来。
“但他渐渐不来了,不该这样的,不是吗?这里是他的地方。虽然他以前偶尔也会突然消失一段时间,但那种情况和现在这种情况不一样。”
我思考着小季的话,慢慢领悟到或许我明白他消失的原因。
“你想会不会是因为我?因为他不想看见我,所以特别避开?”
我注意到他的“隐退”是在我来到这里之后,一开始还不很明显,但渐渐地,我看出来了。我的到来与他的却步,时间上不谋而合。
小季瞪大眼睛,“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她讶异地说:“老板怎么会不想见到你?你别想太多。”
我沉默了会儿。等待小舞台上震耳欲聋的鼓音稍息:“这团乐手很不赖。”
“嗯,听说是老板旧识,特别从纽澳良请回来的。”
“你在这里待很多年了吗?”
“我算中等资历吧,杰克跟老板交情最久,维和一民大概是同一年进来的。我是四年前来到这里,那个时候我才十七岁,刚刚辍学,又逃家,没地方去,老板收留了我……”小季的眼神飘渺起来,似在回忆。“不怕你笑,当年我真的很无知,男朋友随便哄哄就跟着他出来混了,搞到后来被抛弃不说,还差点当了未婚小妈妈。那个时候我根本还没有当母亲的准备,如果带着一个小孩,情况大概会很惨吧。还好都过去了,现在回想起来,是那一段日子让我彻底改头换面。”
小季现在白天念补校,准备继续升学;晚上就回到蓝月,她把这里当成家。
“苏西,杰克忙不过来了,快去救救他。”维过来召唤道。
“喔,好。”我回到吧台后,果然看见杰克疲于奔命。
杰克看见我,便道:“苏西,帮忙调两杯白色俄罗斯,三杯长岛冰茶。”他则正在调几款手续繁复的鸡尾酒。
我立刻洗手加入战局。
忙了好半晌,才又闲下来。
这个时间客人总是一批一批的。来听音乐的客人通常点了一杯酒后便坐到散场,只有少数是例外。
稍闲下来,我便坐在吧台后看着酒馆里的形形色色。
一民捧着托盘回来时,对着我挤眉弄眼:“猜猜今晚又有几个客人问我要电话?”
这家伙是万人迷。在现在流行女大男小的社会里,他一张娃娃脸和无邪的笑容格外吃香。第一次见到他时,我猜他不满二十岁,结果当然是猜错了。这位“史一民”先生号称六年级生,常常有客人看他“天真可爱”,特地在他经过他们身边时,拦下他问他名字、年龄和电话——通常是女客人居多。
一个晚上下来,战果不凡。
“三个。”我猜。
“太小看我了吧。”他说:“五个。”
“你给了?”电话:
他笑着露出那颗小虎牙。我便不难理解何以他这么受女客人欢迎,他让人看着觉得开心。
“没关系,给了十个人电话,大概只有一个人会在回家后还记得打过来。”
看来他也很清楚人们来到伤心酒馆只不过是为了短暂地放松自己、消磨时间,出了酒馆大门后,一切又要化整归零,重新开始。
在这里调调情,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游戏,自有不成文的游戏规则,人人皆知。
酒馆里的一切对客人来说反而是虚幻的,只对我们而言是真实。这让我们成为不同世界里的人。
有时候我不禁猜想,一民之所以格外开朗是不是跟他不怎么愉快的大学生涯有关?一民的父母亲都是名校教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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