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再一次,真的就能找回以前的杰生吗?
我是多么地不确定啊。漫长的沉默里,有好几回我想点头再信任他一次,但是我好怕。
“阿生,我好怕……”
杰生突然用力地搂住我。“苏西,不要离开我!永远永远不要离开我。”
以前这个臂弯曾经给与的承诺是我用我的信仰去换来的。如今信仰已然消失,我还能那么坚定地拥抱他吗?
白色的墙壁是空洞的。我望进那片无垠空洞里。“我们先分居一阵子,再继续下去只会波此伤书,也许我们都该冷静一下,也许……”
“拜托你,苏西,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正是在给我们两个人一个机会啊。如果不这么做,最后一定会绝望的。
双手捧住杰生的脸颊,我困难地说:“明天我就先搬出去。”希望这是正确的决定。
杰生不敢置信地推开我,脸上表情复杂。“你终究还是要离开我。”
我咬着唇,掀开棉被。“我去画室睡。”
“不必。”杰生早我一步跳下床。“既然你这么不想跟我在一起,那好,我才该是睡画室的那个人。”
“阿生!”
回应我的是一声巨大的关门声。
仿佛关上的不只是卧房的门,还有他的心门。
我彻夜未睡,便爬下床收拾简单行李。
由于没打算与杰生分开太久,所以行李袋里只放了几件常穿的换洗衣物。我只是希望他能够趁这个机会冷静冷静。常年不得意的沮丧几乎要击倒他了,我希望他能够振作起来。
也许春天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天一亮,我准备了早餐后便离开这个住了三年多的家。杰生把自己关在画室里,无声无息。
我留了两万块现金给他,手边剩余的钱也支持不了太久,但没关系,我会想出办法来的。
首先要先去找个落脚的地方。
我找到了一间月租十分便宜的小套房,付了一个月租金。
离开时,身边没多少东西,只有一套画具,一袋衣物。
我把新地址告知杰生,他表现的很冷淡。
※※※
正式分居后,我发现我会担心杰生没好好照顾自己,也关心他的近况。
与他分隔出距离,我比较能够试着继续爱他。
重新适应一个人独居,才想起我原本就相当不适合离群索居的生活。
高处不胜寒。我也缺乏艺术家特立独行的怪脾性。
我喜欢看人,喜欢和不同的人打交道,喜欢身处在人群里,不着痕迹地融入其中。
有一回我一个人走在街上,身边行人来来去去,没有人回头多看我一眼,我却觉得十分安全。彼时我才知道原来我如此需要安全感。
杰生的暴力相向剥夺了我需要的安全感,不离开,我是无法活下去的。
就这样过了半个月,就在我觉得自己快要痊愈的时候,我回家看他,希望他也已经有办法处理自己的情绪,如果我回到家,我们可以不再互相伤害。
那一晚,我刚忙完,买了晚餐回家,打算好好跟他谈一谈。
那是我离开后第一次踏进家里,屋内混乱的情况像是经历过世界大战。我在房间里找不到他,又到画室去找。
画室的门开着,里头没人,我走了进去。
那幅我未完成的画还在画架上,用防尘布盖着。
地板上到处是一块块被撕裂的画布,有一些油墨没干全,不小心踏在上面会拈在鞋底。
我撕开几块黏在鞋底的布。
然后,我看到杰生的画。
那幅画就那么怵目惊心地展示在那里。
画面交错着黑洞般的黑、鲜血似的红、刺目的黄,以及像是呕吐物的绿。
一幅抽象油画,没有光,只有深深的、无尽的黑暗和许多混乱的情绪——连画者自己也无法控制,所以它失控了,彻彻底底地失控!
画里的情绪像发狂的野兽一般惊骇了我,一个令人窒息的低气压骤然出现在画室门口。
我回过头,望进杰生那陷入疯狂境界的眼神,心痛和恐惧再度侵袭我,比任何一回都要来的剧烈。
该退后,还是向前?
该逃,还是紧紧抱住他?
不用选择,我已经冲上前紧紧地抱住他。求求你、求求你!不要、不要、不要……
“我那么爱你……”他悲伤地望着我。
那是暴力前的前奏。
下意识地,我退后一步。
但已经来不及了。
我从画室里逃了出来,却来不及开门,背后的男人一把扯住我的头发,我的头撞向墙壁。接着是一阵猛烈的拳打脚踢,仿佛要把他一生的不如意都发泄在我身上。
杰生疯了。
而我在流血。
我的眼角泌出泪,同时惊愕地察觉到我正在失去某个非常重要的东西……
当意识愈来愈模糊时,屋门被撞开。
下一瞬间,骑在我身上掐住我的男人被用力扯开,我听到一阵扭打和肉体撞击的声音。
有人来了。
我勉强想爬起来,腹部却疼痛如绞。
黑暗中,杰生被一拳打飞出去,来的那个人也挨了一脚。
无论那是谁,那种拳头在人肉上撞击的声音令我想要呕吐。
“住手……”我呻吟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倒地了,我不确定那是谁。但我需要帮助。
我正在失去些什么……
不不不不,我无声地嘶喊着,徒劳地想要阻止、要留住。
无论那是谁,我猛然睁开肿胀的双眼,哀求道:“救……”救我的孩子!
“你别说话。”粗重的声音不稳地安抚着我。“我送你去医院。”
看来倒地的人是杰生。“他……”
“别管他。”
我没有力气再说话了,我晕了过去。
第5章
5当你无言仰望天空
据说我昏迷了两天。
据说我被送进来时全身是血。
据说抱我来急诊的那个男人全身都沾满了我的血。
据说急诊的医生以为发生了一件凶杀案。深夜的急诊室,沸沸扬扬。
躺在病床上的几天,我从别人口中听到了许多“据说”的事。
唯一没人告诉我,我却明白,我失去了一个孕育在我体内的生命。
我太粗心,一直没察觉到他的存在,直到我失去他……
一个来的不是时候的小生命。
抚着平坦的小腹,我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空洞。而且有一种预感,我觉得这一生我可能都无法摆脱此时此刻这种空洞的感觉。
我甚至无心询问为何穆特兰会闯进我家里,救了我。
我感到既空虚又孤单,没有安全感。至于心碎,那是早已经历过的事。
坐在床边的穆特兰苦恼地看着我。“我早该发现的……上回的伤,加上这一回,都不是第一次了吧?”
我从来也没想到让不相干的人知道这件事。我没回答他。
“你要告他吗?”
我摇摇头。再怎么样,杰生是我丈夫,我不想法庭上见,那太伤感情了。
他俯身看我。“医生帮你开了验伤单。”
……我点了个头。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可以诉请离婚,而且法院裁决一定会通过。
我也知道无论如何我是再不能和杰生继续下去了。没有一个人曾经令我心寒至此。
“就这样?”
见我不说话,他看起来似乎很想捉住我用力摇晃一番,但他知道只要他一碰我,我就会忍不住大声尖叫。
我无法忍受任何男人的碰触,即使是救了我的他也一样。
我连男医生的靠近都会无法自己地颤抖。
他又气又急地抓着头发站起来,走向窗边。如果不是医院里禁烟,我想他大概很想来一根。
突然他转过头来,告诉我说:“你会活下去吧?告诉我你会活下去吧?”
我静静地注视着他,许久才道:“活下去要做什么呢?”没有心的躯体若是活了下来会变成怎么样是我不敢想的事。
活下去要做什么呢?
只见他先是瞪大眼,而后又眯起眼。“你可以画画,记得吗?苏西,你还欠我一张画。”
画?我苦笑。
我还画得出来吗?
※※※
在医院待了五晚,某个晚上,一个男人在我耳边低泣。
原以为是个梦,但那哭泣声却又那么真实。我认得那声音,是杰生,但杰生应该不知道我住进了这家医院。
又或许不是梦,我服了医生开的安眠药,眼皮很重,身体无法动弹。但我想确认,所以我跟恍惚的梦境挣扎着,要睁开眼睛。
然而当我满身大汗地醒过来时,病房里除了其他病床的病人和看护外,并没有其他的人。所有的人都在熟睡中,不像有人进来打扰过。
时间是凌晨四点钟。
我醒了过来就没有再睡着。
外面的世界还很暗,任何在这么暗的夜里还清醒的人,都不会相信黎明很快就会到来。
我坐在病床上,纷扰的种种思绪又回来纠缠我,在我脑中打群架。
一种不知何去何从的情绪困扰住我。
我就这样睁着眼直到天明,尽力把注意力集中在其他病床传来的呼吸中,默数着节拍。
直等到天亮。
看来在地球和太阳都在各自轨道上的一天,天,还是会亮的。
而“明天”的到来,也就意味着接踵而至的种种麻烦。
人生在世,似乎总有处理不完的困境。
※※※
穆特兰说:“医生说你可以出院了,你有什么打算?”
这个男人这五天来总是尽量抽空过来探望我。照顾我照顾得理所当然,仿佛那是他应尽的一份责任。
他是个很奇怪的人。若是以往的我会很愿意多知道一些他的事,但是现在我没有那种多余的心思。
我把自己整个封闭起来,但我不能在他面前自闭,对一个救了我的人不可以如此。这是教养的遗害。我无法想像自己任性,尤其成年以后,我们被教导必须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也许先回去看看。”
我试着给他回应。幸好他话一向也下多,只说他认为应该要说的话,却句句切中要害。
他带了一套衣物来,好让我换下医院的病人服。此刻我身上穿着长袖羊毛衣,和一条牛仔裤,衣服并不非常合身。
“回去我会还你钱……医药费,还有这套衣服。”
“钱……”他只说了这么个字,没了下文,便转了条路:“你……你自己要考虑清楚,尽管我很想代替你作决定——相信你也很清楚我在说什么——但这是你的婚姻,你的人生,只有你自己才能决定。对你来说,我不过是个不相干的人,但是,对我而言,我希望见到你……快乐,你明白吗?”
我站在他面前看了他很久很久。
“除了我家人,你是唯一这么关心我的人。”
我不再敢问他为什么这么关心一个陌生人?因为他的眼底,我看见了,那里藏着一种无法被分析、探究的情绪。他压抑得很深,不让它释放;而那也不是现在的我所能面对的。
我避开他的眼睛。
※※※
回到家中的时候,家里还留着五天前那残破的局面。
杰生不在家中。
我也必须承认我不能再在这里住下去。因为若不是此刻有个人陪在我身边,我根本没有勇气踏进这个家。我怕杰生,怕他带来的伤害。
穆特兰陪在我身后:“你有其它落脚的地方吗?”
“有。”我那问小套房还没退租,我可以回去那里住。
“把东西收拾一下,我送你过去。”
我只拿了我的衣物。花了十五分钟的时间便收拾好。
来到小套房的时候,他帮我提着行李,好让我打开房门。
当门一打开时,我愣住了。
房里一团乱。满地都是衣服、纸张,抽屉的锁被撬开,靠阳台的窗户,玻璃破了一个大洞。
第一个闪入脑中的想法是:遭小偷了。
穆特兰蹙起眉踏进狭小的空间。“看来这一带治安不太好。”顿了顿,他回头看我:“你……先生知道这个地方吗?”
他意思是,这是杰主干的好事?
“知道。”但不会是杰生吧,他应该不会做出这种事。
“那么你还是决定要住在这里?万一他来这里找你……也许你该申请保护令。”
“不会的。”我拒绝那么想。但是我能确定吗?不行,我也不能肯定杰生还会不会打我。乐观点想,“我想只是遭小偷了。”我捡起几件衣服放在床上,然后清点放在屋里的财物。
惨了,我的存摺不见了。
“我要报警处理。”他说。
我点点头。然后我们待在房间里,没有再动其它东西,等警察来。
两个小时后,警察来勘过了现场,登记了我遗失的物品,采了指纹,告诉我说:“这附近社区最近经常有人报案失窃,可能是惯窃,我们会全力调查,有消息会通知你们。”然后问我要联络电话,我还没开口,穆特兰已经留了他的电话,警察抄完便离去。
住在台湾遭过小偷的人大概都知道,报警是一回事,想要找回失窃财物又是一回事。而两码子事常常兜不在一起。
他在我身边坐下来,小心地与我保持一段距离。
我则懊恼地抱着头,想钻进地洞里,不愿意面对这一切。
“我不希望你一个人住在这里。”
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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