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概是她见过最美的剪影。
他应该是坐在有扶手的东方大椅上,穿著下摆及踝的唐装,悠然跷著一只脚,很是闲雅。由隐约的轮廓可以想见,这人俊美非凡,而且年纪应该不过三十,并不如她预期的“四爷”那么……
“十九不在,怠慢了。”
面对面地听他细吟,震撼力更甚於远在门外的传扬。他是谁?
“班雅明要跟你赴美结婚了?”
平平淡淡一句话,扎扎实实地刺到她的要害。他不是问“你要跟班雅明赴美结婚了”,而是倒过来问,戳破了连她也未曾察觉的自欺欺人。
她是要跟班雅明到美国去结婚,班雅明却从未正面回答过,他会跟她到美国这么做。这桩姻缘,目前为止,只有单方面在动。
小脸陡然羞红,无地自容。
“很抱歉,我不是有意为难你,而是班雅明向来随兴,很多事都下注意。”
她不解,只能听,而且要很小心地听。因为他迷离的轻喃,近乎耳语。
这人明明比班雅明年轻,为什么说起话来却像长辈的口吻?
;不小姐在这里过得如何?”
“还好。”他掌中似乎在抚弄著什么。印章吗?还是玉石?
“几时走?”
“还不确定。”
“就等班雅明决定?”
“思。”虽然有点丢脸,但……对啦,她是打包好一切,准备完毕,一直傻傻等著;就等他一句话,随时可以出发。
他长叹一口气,叹得好深好远,像是倦了。
是为谁而叹?为她,还是为班雅明?
“碍於情势紧迫,我不得不插手。”他一面将手中的古玩搁回锦盒,一面幽幽呢哝。宗小姐,恕我直言,班雅明有跟你回应过关於结婚的事吗?”
“有。”她很笃定。“他有亲口跟我说。”
“怎么个说法?无所谓,要结就结吧?”
这一句击中她的薄弱立场,站不住脚。
“坐吧。”他人在背光的黑暗,却看得比谁都透彻。“别站著谈。”
“不需要,谢谢。”
她不喜欢这个人,也根本不想跟他多谈!
“我的话或许会令你很不愉快,但却非常必要。”
“那你又是以什么身分在跟我谈?”
不错,够机伶。“我是他负责伺候的人。”
她半听不懂。班雅明会去做别人的管家?
“只是这个负责伺候的,有点嚣张过头了。”
“所以主子打算祭出家法教训人?”
“不小姐真是聪明。”他笑得甚是惬意,仿佛证赏。“不过教训归教训,我仍是很看重他的。”
“你打算怎么教训他?”好像会很惨。
“当然是由他的弱点下手。”
他也会有弱点?“那是什么?”
“你。”
她一愣,这答案未免太古怪。“你打算拿我开刀,”
“是啊。”呵呵。
“如果你真要这么做,何必当著我的面说?”等於把底牌全摊在敌手前了。
“如果真有本事,就算把底全掀了也照样能办到。”
这人未免太践。
“我这么做并不是为了炫耀,而是明人不做暗事。我若要对你出招,一定正面对你说清,不会玩阴的。”
喔,好糗,她这下想起什么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班雅明的那套答案……”
“什么?”後面她没听清楚。
又或者,她感觉到那下是她想知道的,就拒绝好好听?
他不以为忤,反倒充满和煦的耐心。“我说,班雅明的那套答案,并不是只针对你。”
她呆怔良久,小口张张合合,好像一时找不到声音。
不是只针对她?
“我不懂你的意思。”什么叫作不是只针对她?
“凡是对他做出结婚要求的女性,他的回应都是这一套。”
她还是下懂,无论如何都下懂。
“你不是唯一这么要求过他的;他给你的答案,也给过其他的女性们。”
美眸凝闭,努力集中心思去思索。不懂,太深奥了,她也下想懂。
“你也不是唯一和他交往这么深的女性,只不过现在正得宠罢了。”
那她排行第几引她的灵魂怒吼,身体却僵呆著,胆小如鼠,不敢开口。
一开口怒问,岂不就证明了他所说的是事实?只要她别问,这问题就不存在了。一切说法,不过是这个人的自言自五了—搞不好这个人也是根本不存在的。
这一切不过是场很烂的恶梦。
不要回应!
“你应该多少也见过他周围出没的女性。”温柔的沉吟,咏叹著残忍。
没有。班雅明和她在一起後,就没再见过他周围有那些红粉佳丽出没。那是以前的荒唐,现在早没有了!
“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一直故意视而不见?”这份逃避,真是幼稚得可爱。
这人简直就是鬼!
他兴味浓厚地继续逗弄。“比如说,他现在在哪里?正在跟谁会面呢?”
“这些事我不是不知道,而是我不觉得自己有必要追究。”她才下屑那种死缠烂打的丑态!
啊,小姑娘中计了。“我没说你不知道这事,而是问你是否说得出个名字。”
他和哪些女人交手过,现在又在和谁厮磨?
“没有必要!”但她的立场必须澄清,她跟那些女人不能等同视之。“班雅明也为了梅莉卡多娜的问题跟我杠过,最後还是我——”
“他跟你提过她?”
对方突来的转变,慑住了她的焦躁。
他的微微诧异,比大发雷霆更具威力。那份雍容闲适的友善一旦收束,显露的竟是深不见底的诡谲,是她未曾经历、也本能性地不想碰触、无法承受的黑暗力量。
奇怪的寒颤,自她脚底上窜,侵透到灵魂内,恐惧弥漫。
她现在面对的人,到底是谁?又或者……
她现在面对的,是人吗?还是超越她理解范围的存在?
“你知道梅莉的事?”
她僵立著,警戒十足地乖乖点头。一样的轻声细语,一样的吐息如兰,却已经没有一样的亲切委婉。
“你知道了些什么?”
她全盘托出,像小孩子在老师面前罚背书似地招供。
“他跟你说的,就只是卡缪笔下写的梅莉?”
“因为我那天问了他跟梅莉一样的一堆笨问题:问他到底想不想跟我结婚、爱不爱我之类的——”
“关於梅莉的呢?”
“什么?”
“你好像一直都没搞懂我的问题。”他架肘在扶手上,长指轻支左额旁。“我不是在问关於你的事,而是关於梅莉的事。”
她这才猛然领悟。她在谈的梅莉,是文学创作中的虚构:他在问的梅莉,始终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实体。
真有梅莉这个人?现实中有个人也叫梅莉?
“啊,真是的。”
他又怎么了?战战兢兢中,她隐约察觉自己似乎早已无意识被他牵著鼻子走,受制於他的一举一动。这种感受与压迫性,令她想到了——
“班雅明和我有点像。”
他迳自沉陷在思索中,喃喃独语。
“他也跟我满久了,多少会潜栘默化。不过相较之下,他的本性更强势,保留了自己的特质,不尽然受我影响,”
她戒备著这看似单纯的轻喃,深知这其中下单纯。相较之下,是指班雅明在跟谁比较?似乎班雅明虽然某方面很像四爷,但有另一个人比他更像。
班哥这样等於犯了家规,信疋要受罚的!
家规。好怪的字眼,但更怪的是,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家?
“现在看来,我想对班雅明手下留情都不行了。”
“他犯的错很严重吗?”
他在阴影中寂静了片刻。“对你来说,恐怕才是最严重的。”
“我不是……很欣赏你这种语带保留的说法。”
“因为现实太伤人。”
“你不需要顾虑我。”怕伤到她就一直迂回笼统。“我没那么脆弱。”
哎,任她再怎么聪慧过人,照样一遇到感情的事就变笨。
“那我就不再暗示了。宗小姐,在你之前,我一直以为会和班雅明有结果的是梅莉。”
谁知道半途会杀出个程咬金。
她的心跳急剧狂乱,一声一声震得她头昏脑胀,真糟,她似乎感冒还未痊愈,又犯病了。
“谁是梅莉?”
“算是他的青梅竹马吧。从小到大,下管班雅明换了多少伴侣、每次出现的女性有多优秀,最後仍会回到梅莉身边。”
她下想听,只想吐……
“我没有见过她,但从班雅明长久以来片片段段对她的嘀咕,我也差不多能拼凑出梅莉的全貌来。算是个性格可爱、又不失成熟风韵的女子;不一定很漂亮,却相当有吸引力。”
之後的许多细节,她耳鸣太重,听不进去,思绪也一片凌乱。
这次的感冒症状来得太凶,她招架不住。但不管如何踉舱跌撞,如何晕眩无力,她一定要追查清楚才行。
她根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去的、不记得自己在电脑前待多久了、不记得自己跑厕所吐了多少次,只知道她已连胃酸都快呕乾。过度呕吐带来严重的虚脱、发寒,连眼泪都被呕出眼眶。
她的身体比心灵更剧烈地,拒绝她所无法接受的什么,疯狂地、暴躁地,愤怒地清除她自己也无法理解的东西。
她执著地透过各种管道、用尽各种方式,拚死查出有关梅莉的资料,包括她的社交圈、她参与的各项大小活动纪录、上百张的生活照、她与班雅明在伦敦的公寓、他们合养的爱犬就医纪录……
她黑发黑眼,是个华人。
激烈呕吐,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倾出,只剩摧心裂肺的剧咳。胃液残留的强酸,灼烧著她的鼻腔与咽喉,煎熬难当。
但是朋友委托的东西还没买。
要赶快去买,因为她就要到美国结婚去也,再也不回日本这个鬼地方。
与其自己生儿子,不如养只狗儿子——梅莉在朋友间广为流传的座右铭。
她本来也很喜欢狗,爸爸书房的圣伯纳还是她命名的。但她现在厌恶透顶,最好全世界的狗统统死光!
首饰、化妆品、衣服、鞋子、限定商品、造型家电、配件、皮包、内衣、保养品、杯盘、玩偶、养生美容食品……
她一区一区地跔,一样一样地买,马下停蹄,很赶。
一定要快,因为她就要起程赴美,时间不多。
计程车司机载她回到住处时,好意地企图替她搬运大包小包战利品,却遭她严厉斥退,宛若怕他弄脏了她不可侵犯的神圣领域。
这里轮不到他猫哭耗子假慈悲,滚开!
梅莉个性可爱、相当有吸引力。
我t直以为会和班雅明有结果的足梅莉·
东西太多,太多太多了。她不该搬回住处,而是直接到邮局装箱寄件才对。
可是都已经搬到大厦的一楼电梯口,再三、四袋就全部搬完,直接上楼。怪了,她脑筋错乱吗?东西全搬进客厅,然後呢?它们就会从客厅自动飞往台北吗?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事她都无法做出判断?
你讲的话怎么跟梅莉卡多娜一样没意义?
啊,梅莉,卡缪笔下的她多平凡,一个再通俗不过的女人,热切地期盼和她爱的男人结婚,他对她却可娶可不娶,可以爱也可以不爱。他人狱後,情欲大起时,从未特别只想著梅莉;他的思念塞满了所有曾经有过的女人、所有曾经爱过她们的情形。
可是,她自认在班雅明眼中的分量下一样,她是特别的。
你不是唯t和他交往这么深的女性,只不过现在正得宠罢了。
她和那些女人不一样!至少,她是认真地在规画他俩的未来,即将结婚!
“小姐,还是我来帮你——”
“危险!”
她提著最後两大袋东西,还来下及进大厦的自动门内,就跌绊在楼梯上,正面著地,重重摔了一记。
惊慌失措的日文,呐喊声此起彼落,很反常。她以为日本人是很理性的,即使遇有突发状况,也会很冷静且有效率地淡漠处理。
引起骚动,像是很失礼的事似的,所以要快快地低调收拾,恢复寻常。
可是他们现在的大惊小怪,实在滑稽。
跌倒了,爬起来就是,叫什么叫。但她发觉爬起来是一件极困难的简单动作,试了几次,还是要人帮忙才行。而且,她并没有想吐的感觉,口中却自动涌出好多温热的东西。
啊,原来是血,而且,流个不停,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积极涌出,塞了她满口。鲜血泉涌的速度太快,她口中容不下,就翻滚出红唇外,淌了她满身污渍。
好像满严重的,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计程车司机、大厦管理员、安全警卫,七手八脚,叽哩咕噜地,好奸笑。
不知道自己刚才跌倒时,正面撞到了什么。
应该破相了。
哎,真糟糕,还以为自己可以以美色事人,结果结婚的阴谋还没得逞,她的脸就毁了。奇怪,自己受这么重的伤,为什么一点感觉也没有?仿佛事不关己……
“娃娃!”
一回家就接获楼下紧急通知的班雅明,火速自楼上赶来,一路朝她急奔,重声大唤。
恍恍惚惚的她,瞠眼瞩目他远远冲向她的景象,突然爆发难以忍受的痛楚,痛到热泪涌流,再也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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