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村妖物志 作者:殷德杰 t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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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村妖物志 作者:殷德杰 txt- 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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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同意不同意?你说!”他逼问。

  她什么也不说,把头垂得更低。

  “你同意也得离,不同意也得离!哼!”他恶狠狠地说,胳膊一甩走了。

  鹤妞望着他走去的背影,像剧烈耸动的弹簧,愤然而决绝。哦,长大的娃娃……

  一池白色的乳浆,咕嘟嘟嘟……

  “妈妈,这么多面疙瘩,正滚呢,我要吃一碗!”

  “傻孩子!那不是面疙瘩,那是化石灰哩。”

  “石灰好吃不好吃?”

  “不好。快走吧,一会儿饭时就过去了,要不来饭了。”

  穿得破破烂烂的妈妈挽着要饭篮,满脸灰尘的娃娃跟在后边。他把一个小木碗捂在肚皮上,一个指头含在嘴里,舌头伸出来舔着嘴唇。他舍不得走,停下来站在石灰坑边,馋涎欲滴地望着翻滚的石灰浆。

  “嘻嘻嘻,嘻嘻嘻。”不远的树下,鹤妞在笑。

  “笑啥?”哥问。

  “笑那娃。”

  “他饿急哩!”哥说。

  忽然“扑通”一声,那娃滑了脚,出溜到石灰坑里,惨叫起来。那母亲已经走了好远,这时才发现娃娃没有跟上来。

  鹤妞也尖叫了一声,跑去捞那娃。可是坑深,够不着。她使劲往下趴,一头就栽了进去。石灰浆连烧带蚀,好疼啊!她睁不开眼,摸着那娃,使劲推了上来。后来那要饭的妇女赶到了,把她拉上来,到河沟里洗洗。满脸起泡了。那娃的双腿也起了泡,疼得“哇哇”大哭。妈妈哄他:“别哭了!要不是这位姐姐,烧死你哩!”

  没眼的哥哥也跌跌撞撞摸过来。鹤妞说:“哥,爹问,你就说是我不小心跌下去的,要不爹不依人家。要饭的多可怜呐。”

  “唉,这小姑娘人不大,心眼儿多好!大娘没啥谢你,这簪子送给你吧。”说着从头上拔下一根银簪,头上的髻子立刻就散下来了。

  “俺不要!”鹤妞说。

  “快拿着,姑娘!”老婆硬往她手里塞。

  “你快走吧,一会俺爹出来了。”

  那要饭女人把银簪往鹤妞衣服上一别,拉起孩子跑了……

  后来,在跟李长范结婚的第一天夜里,她就发现丈夫的腿上有许多疤瘌。她不相信有那么巧,就没细问。以后逐渐地清楚了,他果真就是当年那个3岁的要饭娃娃。可是,感情上的裂缝已经产生了,已没有重提那段往事的必要。她不愿用那样一根陈旧的线去缝那感情上的缝隙。

  终于摊牌了。鹤妞没有心思,也没有力气再担地里的稻子。她就背靠着那堆小山似的稻垛,坐在场里。太阳已近山头,把稻垛染红了。起了一阵儿风,把几片树叶吹向河里,树叶忧伤地顺水漂去。她捧着自己的头,考虑着自己的下一站。她不知道自己的下一站在哪里,心中一片茫然。结婚,离婚;离婚,结婚。她是一个丑女。跟她结婚的人不憨就傻,不瘸就拐。她不跟他们过,结婚就闹,少则一两月,多则三二年,就离。她不愿再给谁当妻子。她还想着哥。她是哥的妻……

  “鹤,乖妞,这下找不到好婆家了。”爹抚摸着她烧伤的脸说。

  “我不要婆家!”她噘起小嘴说。

  “爹,鹤是个好妞,咱谁也不给!”哥说。

  第二年爹就得了重病,拉着他们两个的手说:“娃,你没眼,不会有人给媳妇了;鹤,你脸丑,找不到称心的婆家了。你们,就做,夫妻吧……”爹合上了眼睛,再也没睁开……

  但是她是女人,虽然丑,然而有饱满的胸,有丰盈的臀,男人们喜欢,总有好心的或多事的人把她拉上一个新的舞台,让她重演一出悲剧。她曾经跟一个人安心地生活过3年。那人是被赶下台的公社干部,正走恶运,被对立面打得浑身是伤,女人也跑了。她很可怜他,一心一意地过,生了1个孩子,喂猪,养羊,弄得六畜兴旺,那下台干部也养得满面红光。可是那干部后来又上台了,而且官越升越高,做到了公社革委会主任。就在她正为丈夫骄傲自豪的时候,县法院通知她去离婚。她嚎啕大哭,赖着不走。但还是被赶出来了。

  她又开始到处流浪,像被冷风吹落的一片树叶,飘入哇唔河,她不知道还将被哪一绺水草给挂拉住。不久,她就跟李长范结了婚。她记得那是个冬天……

  风,雪粒。呜儿——杀杀杀!

  她还穿着单衣,蜷曲在怪屯的麦秸垛里。冷,饿,她不知道能否熬过今天。突然来了一群人,他们不忙干活,却弄了一大堆麦秸,点着火,围一圈烤起来。一面烤还一面嘻哈:“呜哟!冻死人了!娘那逼,学啥球三战狼窝掌哟!”

  忽然有人倡议:“咱们打赌吧,谁敢脱光衣服,在这场里跑3圈儿,我给他5毛钱。”

  马上有一个穿得破烂的小伙子应声说:“你给不给?”

  “给。”

  “不给是王八孙!”

  “冻死我可不偿命。”

  “行!大家当证人,我跑!奶奶的,半月没吃盐了,挣5毛钱花花!”

  他看见那小伙子脱掉了棉袄,亮出了瘦粼粼的脊梁和肋巴。接着,他又退了破棉裤。

  “长范!你小子疯了!裤衩子带上吧!”

  “嘻嘻,没事儿!这号天不会有女人出来。”

  “冻死人啊!你真疯啦?”

  “我疯啦!我穷疯啦!”

  那小子将裤头一甩,一边跑一边大声地喊着。

  她赶紧把头往草窝里缩了缩。可是又总想朝那在风雪中奔跑着的一丝不挂的愣头小子望一眼。她觉得彻骨的寒冷,又觉得一阵阵燥热。

  当那小伙子跑完3圈,即将赢得那5毛钱时,另一个人去抱麦秸,发现了躲在草窝里的她。那小伙刚好跑到她跟前,要伸手去拿衣服,一看旁边冒出个女人,“妈呀”一声就又跑了。

  人们把衣服给他送过去。他穿好衣服竟不好意思往火堆边来了。

  “长范,来,你鳖娃儿别害羞,给你说个好事儿!”

  喜海哥喊他。原来他们已经打听清了她的底细,要给他们俩说媒的。

  他来到火堆边,一听,就望着她“嘿嘿”直笑,说:“那你说——咱这一辈子打不了单身汉啦?嘿嘿嘿,行,行!只要你不嫌俺穷,开不来证明算啦,咱不登记也能结婚。今儿黑咱俩就睡到一个床上!刚才挣这5毛钱不买盐了,一会儿买喜糖吃。嘿嘿嘿……”

  就这样,他们结婚了。他穷,不嫌她丑;她丑,不嫌他穷。她打心眼儿里满意他,把自己的温柔、贤惠、力气,都给他了,给他生了两个儿子,还给他“生”了1个小手扶……

  太阳落了,月亮升起来了。鹤妞伺候婆婆吃了晚饭。他自己吃不进去,就呆呆地坐在院里。

  雷大妮儿来了,看见她的样子,体贴地问道:“咋啦?又生气啦?”

  她说:“他说出来了。”

  “说出什么来了?”

  “离婚。”

  “啧啧啧!这个没良心的!鳖孙上哪儿去了?”

  “开上车出去了。”

  “啧!这么晚了还不回来,又跟那个骚货钻哪个玉米地里学狗咬架去了!”雷大妮儿自己搬个凳子坐在鹤妞对面,出主意说:“不跟他离!家里、地里,累死累活地给他干;老老少少从头顶伺候到脚跟儿,弹蹬得像个人家了,搭脚踢开?想恁美!富啦?发啦?十分家业有你七分呢!不离!打官司我替你打!”

  鹤妞捧了脸,低下头。

  “想开一点儿!咱不气,叫他气。今儿黑稻场里有坠子书,走,咱去听坠子去!”

  雷大妮儿的话音刚落,真的就传来脚梆清脆的响声;再稍一细听,低回圆润的坠胡声,也呜呜咽咽地传来了。鹤妞不禁浑身抖了一下,那弦声和脚梆声竟是那样的熟悉,那样的遥远,仿佛是从几十里之外,或者是从几十年以前流过来的,在心头缭绕,在耳边回环。唱坠子书出身的她一时忘了烦恼,搬个凳子就同雷大妮儿出了大门。

  皎皎的月光照着打谷场。场里已经来了许多人,大部分都躺在稻草上,嘴里悠然地叼着烟卷。这是农村中最惬意的娱乐晚会。1983年,怪屯还没通电,虽然李大馍和李长范家都有电视机,但只是撵城里的时兴,摆那儿夸耀自己的富有,看不成。所以全村老少都来了,或坐或卧,打谷场黑瞎瞎一片。人们把劳累一天的筋骨放松到任意的程度,灵魂任那神奇美妙的说唱和弦音领进天国的世界里徜徉。

  说书的坐在场中央的一条板凳上,一面踩梆一面拉弦。看他那摇头晃脑又绝不左顾右盼的样子,肯定是个瞎子。鹤妞本来已经坐下了,可她为了看清那瞎子,又拉起雷大妮儿往前挪了挪。她望着那瞎子,从那运弓踩梆的动作上,从那微微耸动的肩膀上,她竟越看越觉得像哥。

  哦,哥,你死得好苦啊!她触景伤情,溢出了眼泪……

  狂风,暴雨。“喀嚓!”一声巨响,路边的一棵大槐树从半腰里被刮折了。站在树旁的一个小男孩儿哭喊起来:“妈——妈呀——”

  她跟爹背着坠子和行李,躲在路对面的一个草庵里。她一来就发现那娃了。人们都慌慌张张地奔跑着避雨,可那娃却站那里一动不动。

  “爹,那娃哭哩。”她拉了一下爹的衣角。

  “嗯。”

  “喊他来避雨吧!”

  爹就喊了几声。但那娃仍哭着,站那一动不动。

  “爹,你去把他拉过来吧。”

  “那是个傻娃儿。”爹不以为然。

  她望着爹的脸,一直望着。爹被他望羞了,这才冲进雨里,把那娃抱了过来。

  这时他们才惊奇地发现,这娃是个瞎子。

  “你站在那里干什么呢?”爹问。

  “我等我妈。”

  “你妈干什么去了?”

  “她说她给我买馍吃去了,让我站这儿等着。”

  “等多大时候了?”

  “等一天了。哦,我还站那儿去,要不我妈来了找不着我。”

  爹不再说话。他掏给那娃一个馍,把他抱起来,又向那树下走去。爹把那娃抱得很紧,身上有些发抖。

  雨停了。爹背起行李和坠子,望一眼那娃,无声地走出草庵,顺着大路向西走去。她也无声地跟在身后。父女俩都不时地扭回头,望一眼站在路边等妈妈的小瞎子。

  “爹,那娃的妈会来找他吗?”她问。

  “不会啦!他妈把他扔啦!唉,可怜的娃!”

  父女俩都不由得停下脚步,转身望着那娃。那娃一动不动,像立在路边的石橛。

  “爹,咱把他拾回家吧,你不是说要给我拾个哥哥的吗?”她说,又是那样定定地望着爹的脸,想把爹望羞,想把爹望答应。

  爹没说中,也没说不,脸上的阴云越来越厚。她转身就跑过去了,拉了那娃一把:“哥,咱们回家……”

  如今,哥躺在那山沟里,骨头怕也沤朽了。

  月光融融,照着稻垛,照着稻垛周围或坐或躺的人们。低回缠绵的弦音更增加了夜的宁静和月光的柔美,打谷场仿佛是沉在水底的一盘雕塑。十八板过后,弦子转了调,脚梆的节奏散漫了。那瞎子将头猛地一昂,一声雄浑悲怆的叫板扯颤了融融月辉,那盘雕塑微微地起了一阵晃动……

  蓝天上,两只白鹤比翼飞,

  猛然间,一声枪响打落一只。

  剩下一只瞎眼鹤呀,

  孤孤哇哇叫得凄!

  鹤妞心中一酸。这位瞎子的后韵极其像哥,只不过比哥的嗓音更嘶哑,发声恨勃勃的,像咬着牙在唱。真像一只孤鹤在悲哀而绝望地凄鸣。她不由得又联想到自己的身世,那一对可怜的白鹤多像她跟哥呀……

  从那总是飘着几朵白云的山梁上,翩翩地飞下两只白鹤——不,那不是白鹤,是穿着白布衫的她和哥。她背着行李卷,用一根棍牵着哥;哥背着坠子和脚梆,凭着敏锐的听力和记忆,紧紧地踏着妹的脚窝。爹死后,他们无法生活,一位堂叔想把瞎哥赶出去,然后拿她给自己的儿子换媳妇。她不,抱着没眼的哥哭。15岁的哥就背上爹留下的脚板和弦子,还有爹教的两肋巴段子,领上妹,离开了家乡。他们走到哪儿,唱到哪儿;唱到哪儿,吃到哪儿。四海为家,像云游的白鹤。

  “哥,咱们结婚吧。”那天翻过卧龙山后,晚上睡到一间草屋里,她说。

  “嗨,傻妞,不害臊!”哥羞她,“你才15岁着哩。”

  “我叔逼着给他换媳妇的时候,我才13岁着呢。”

  哥不言语,把她的手抓过来捂在自己胸口上。她想把整个身子偎上去,可是哥的胳膊撑着,不让她贴近。

  “哥,你不喜欢我,我长得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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