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晓玉道:“杨将军,冰清姐姐和公主的感情你不是不知道,能周旋处公主自然会为她周旋。但是这次事情闹得太大,注定不能善了了,冰清姐姐性子又倔强,给我们留下的回环余地很小,公主虽有心回护,众人面前也需有个交代,有其不得已的苦衷在里边。”
杨影大惊离座道:“难道竟要牺牲冰清?这惩罚也太重……”
吕晓玉摇头微笑道:“尚不致于此。冰清姐姐乃军中大将,战功赫赫,就算论罪,也不过是个争功失机,一番惩戒是免不了的。冰清姐姐肯低低头,公主再讨个情,想必方略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这件事就算揭过去了。过段时间,找个机会让她回去领兵,也不是不可能。只可惜——”
杨影急问道:“可惜什么?”
吕晓玉脸上闪过一丝愁色,道:“可惜冰清姐姐写了那封信。我不知道是谁怂恿她写了这封信,但是就是这封信惹出祸事了。”她轻轻地发出了一声叹息,喝了一口冷茶才继续道:“公主本不想张扬此事,将案子交到了军令部,依律论罪,暗地嘱咐小妹照应。小妹千叮咛万嘱咐,让她照方略所奏,直承其事便好,万不可旁生枝节,我自有办法为她出脱,她也答应得好好的。不料冰清姐姐到了大堂之上,第一次会审,自己就嚷嚷出那封信来,非要见公主不可,事情才不可收拾。公主只得出具了那封信,现在冰清姐姐的那封信作为证物,就在军令部的证物室。后来小妹细思此事,却是小妹考虑不周,怎么也该让冰清姐姐见上公主一面的,又尝闻冰清姐姐长期执掌虎卫军,颇不喜被军令部肘掣,对军令部执法队素有成见,对小妹也起了嫌隙之心,因而才有这番举动。”
杨影望着吕晓玉沉静的脸庞,知道她说得还算相当客气的,隐去了纪冰清这“跋扈”两字,心下感激,因问道:“冰清在信中到底说了什么犯忌的话,竟会引起偌大风波?”
吕晓玉道:“这件事说来话就长了,要说呢,还得翻出一件往事来……”她忽然闭口不言,一个女侍进来点上蜡烛,对吕晓玉施礼道:“晚饭已得了,刘姐姐问姑娘是现在就传进来还是再等等?”
吕晓玉问道:“什么时候了?”
女侍道:“已经起更了。”
吕晓玉道:“已经这样晚了么?那你告诉刘霞送过来吧,多添点儿点心,拿副碗筷,杨将军和我一起吃。”
那女侍领命去了。
吕晓玉向杨影道个乏,入内换了一身湖水绿色的衣服出来,恰好饭菜齐备,点心果然不少,几样精致小菜,另有一盆肥腻腻的肉格外显眼。
吕晓玉略吃了一点菜就饱了,只是看着杨影吃,倒让杨影不好意思起来,匆匆忙忙扒拉两口,就算吃完了。吕晓玉皱眉道:“这盆肉倒是专为将军盛的,将军不比我们这些闲人,整日行军作战,饭量想来是大的。为了赶早进城,想必半夜就启程赶路了,一会儿怕还要连夜出城。今天一天也没吃什么吧?宁先生急着撇清,连顿饭都不管,倒委屈将军了。”
杨影心中惊异,看来军令部不是一般的耳聪目明,自己本来还觉得行动挺隐蔽的,现在看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吕晓玉的监视之下。当下不敢多言,埋头将饭菜一扫而光,眼角里才瞥见吕晓玉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似乎是解开了一个极难为的心结似的。
“杨将军,有些话是不便说的,有些关节也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大主意最终还是得公主定,想必你也应该能理解咱们这些当差办事的人的苦衷。小妹向来知道将军是个办事稳重的,断不至于因小失大,意气用事。公主谈到将军的时候,也是这个意思。冰清姐姐这边自有公主和小妹,不会受什么苦的。将军回营静待消息罢了。天黑出城多有不便,这个小厮将送将军一程,免去一些无谓的麻烦。小妹不便亲自相送,尚请将军见谅。”这时候,两人正站在中门处说话,吕晓玉泠泠的话语在冬天的夜晚听起来格外清脆响亮,内中却夹杂着几分清冷,恍如晶莹的冰雕,美丽却冷淡,虽然说的是嘱咐关照的话,却听不出一丝暖意。
杨影称谢告辞。那小厮聪明机灵,却不多嘴多舌,带着杨影穿街过巷竟是躲过了所有的巡逻队,在城门侧的一个小角门处和一个军官低声交谈几句,出示了一面令牌,那军官就指挥士兵开了角门,放两人出去。如是过了三道门岗,每次出示令牌皆不同,那小厮对不同军官说话谈吐神气皆不同,应对大方得体。不一刻功夫,杨影已经到了城外。那小厮对杨影拱手一笑道:“将军大人,小人还得回去复命,就送至这里了,前面一马平川,将军保重。”他雪白晶莹的牙齿在黑夜里闪闪发亮,杨影第一次看到他一直隐藏在黑影里的脸,这是一张俊秀的圆脸蛋儿,笑起来的时候带起两个浅浅的酒窝,十六七岁的样子,长得竟是比女孩子还纤秀些。杨影看得竟是一呆,正想问问他名字,那小厮已然背过身去,在杨影的马后臀上轻轻一拍,战马驮着杨影箭一般疾驰离去,很快就消失在夜幕中。
夜已经深沉,跳跃的红烛下,阮香久久地盯着眼前的一份文件,略微泛黄的纸张,洒脱不羁的字体,张扬跳宕的笔锋,如一柄出鞘的利剑刺痛了阮香的眼睛,那个喜欢着白衣的青年温和而略带玩世不恭的笑容似乎跃然纸上。
“对于男女军官在军中所占比例以及所司职责应及早确定解决,免致不必要之纠纷。从长远考虑,女性官兵比例应加以限制,直接带兵之女性将领数量应酌减,鉴于靖难军领导者的特殊身份地位,可使女官掌机要,理内事,为亲随,设女营亲卫皆可,然不宜使其掌过重兵要,久则军中必生嫌隙……”
阮香默默地合上了这份文件,手指轻抚过封皮上遒劲的“吴忧”两个字,眼神变得迷茫起来,似乎盯着虚空中的某个点。窗棂被轻响两下,阮香走到窗边,打开长窗,一羽红嘴白羽的信鸽停在那里,正梳理着羽毛,阮香从信鸽腿上取下来一个小小的纸卷,逗弄了两下,才放它离开。
她展开纸卷,看了一眼,脸色微微一变,慢慢返回椅子前坐下。
“绮儿!”阮香略一高声,一个女侍应声走进来。
“叫吕晓玉来!”
绮儿为难道:“可是公主,已经这么晚了……是不是明天?”
阮香冷冷道:“什么时候轮到你教训我?”
绮儿不敢作声,施礼退下。
不一会儿功夫,吕晓玉飞马赶到,将马缰扔给下人,匆匆进了会客室。阮香早就等在那里了,脸色如常。
吕晓玉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让阮香深夜匆匆召见,本以为是前线战报到了,一看宁雁等谋士都没在,心里不禁狐疑。
阮香和颜悦色道:“晓玉,我最近忙得头都晕了,倒想起个事儿来。艾云他们走了多久了?”
吕晓玉道:“大概有半年了吧。公主怎么想起这当子事情来了?”
阮香道:“一直没消息?”
吕晓玉看看阮香的眼睛,低眉垂首道:“是。”
阮香道:“果真没有?”声音已经变得冷冷地。
吕晓玉忙跪下,恭恭敬敬叩了一个头,匍匐于地道:“公主恕罪!”
阮香“啪”地一声将茶杯摔在地上,作色道:“你们做得好事!还打算瞒我多久?到现在还敢撒谎!要不是看在你先前还有点功劳,早乱杖打死了。”
吕晓玉汗流浃背,不敢应声。
阮香道:“还打算趴一辈子不成?起来说话。”
吕晓玉这才爬起来,却仍然战战兢兢,不敢抬头。
阮香寒着脸道:“我再问你一次,你别跟我说瞎话,云州那边到底怎样了?”
吕晓玉道:“该知道的想必公主都已经知道了。军令部在云州方面确实力有未逮,宁先生的情报倒是更准确些,属下听到的消息也多半从他那里来的。艾云确实已经不在了。”
阮香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吕晓玉道:“一个月之前的事情了,确认这个情报还是这几天的事情。”
“他呢?”阮香的这句话几不可闻。
“不知道。云州城劫法场大闹一场之后就失去了踪迹,当场目击的人说道,最后就看到一道极为炫目的白光闪过,等到能睁开眼睛的时候,人已经和艾云一起消失了。几天后,有人在城西百里看到了新立的艾云的坟墓。”吕晓玉小心地斟酌着词汇。
“还有么?”
“有。有个外号大眼的人,原本是以追捕逃奴为生,一直在云州一带活动,前一阵子拿了几样东西出来卖,有两样极要紧的,被宁家的探子认了出来,现在连人带东西都落在宁霜的手里了。其中一件就是公子的刀,另一件是原来宁家和公子定聘的海蓝宝石。宁家口风很紧,宁先生也问不出什么来。我们也担心逼得太紧的话,宁霜会将那人灭口。”
“哼!”阮香冷冷道:“只怕这由不得她。”
“公主,”吕晓玉大着胆子道:“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公子既然没有回头的意思,咱们似乎不宜再在云州方面下太多的功夫,云州地域广大,往来不易,不管是人手还是费用都……”
阮香凝视责备的眼神让吕晓玉闭上了嘴巴。
两人半晌无话,阮香叹口气道:“云州的情报不能断,你知会宁雁一声,让他务必尽心。以后不论发生什么事情,不准隐瞒了。”顿了顿又道:“你们做好自己本分的事情就行了,分外的事情不要瞎操心。我心里有数。”
吕晓玉连应了几声“是”,见这件事情已经差不多定下来了,想起纪冰清的事情,便将杨影来过的事情讲了,问阮香如何处理。
提到这个,阮香又是一阵气闷,站起来踱了几步才道:“冰清这次太让人失望了。本来她认个错,怎么都有办法给她遮掩过去,她可倒好,蹬鼻子上脸了,也不知道谁给她出的这个馊主意,居然直接把事情扯到男女将领的矛盾上来,唯恐天下不乱似的。哼哼,她还文绉绉地请辞呢——‘臣资质鲁钝,蒙公主错爱,忝居要职,权掌兵要,力有未逮,过大于功,常自惶恐,不堪驱驰,请释兵符……’这是讥我不识人了。‘过大于功’,这是正话反说呢,讥我赏罚不明了。看她直来直去的,脑袋里弯弯绕还真不少呢。”
吕晓玉道:“属下以为,以冰清姐姐一向率直的个性看来,她自己是写不出这样一封信的。其中那些激烈的言辞应是她的激愤之语,若是通篇如此,倒也无妨,谁都看得出来是气话。但是偏偏其中起承转合处多有含沙射影、暗藏机锋的语句,让人无法忽略。冰清的为人如何公主最清楚,这次的事情一定是有人从中挑唆。属下和宁先生都以为,冰清姐姐只是受手下人欺蒙,应严查这个背后挑唆之人,从严论处。虎卫军是不能再让冰清姐姐带了,公主另派一名大将吧,这样方将军那里也有个交代。”言下之意还是要给纪冰清撇干净,找个替死鬼严办了,给大家一个交代就完了。
阮香揉了揉太阳穴,道:“不妥,太做作了,照此办理的话,非但人心不服,也显得我小家子气。不能因私情而废公事,这是正理。冰清确实有错,撤职议罪是必然的。她也不是小孩子了,身为统兵大将,责任重大,战场之上岂容儿戏?即便有人挑唆,最后下达命令、违反军令的也是她,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方略没将她就地正法已经是客气的了。再说,齐将军殉难,军心震荡,这个干系总得有人承当。”
吕晓玉道:“说起来水凝倒是闹了几次了,说要给二哥报仇,被我劝住了。”
阮香沉吟片刻道:“这样吧,纪冰清撤职交军令部议罪,议个大过失吧,别要了她的性命。让她暂时脱离军队吧。我也早听说虎卫军中有几个嚣张跋扈的军官,毛病很是不少,一并撤了吧,虎卫军也趁这个机会整顿一下。给方略去信,抚慰一下。调郑班入淄州,让呼延豹先接手虎卫军的指挥。厚葬齐将军,加镇东将军,追谥威烈侯。大力宣传我军青城大捷。大概就这样吧,细节问题去找宁雁商量。另外,对冰清的判决决定了之后,安排个时间,我要见她一面。有时间让水凝来一趟吧。”
吕晓玉将阮香的话拣要点重复一遍,确信无误后,这才告辞离去。
吕晓玉还没等出门,正好看到卢笛也是飞身下马,他身后一个骑士也跟着下马,卢笛见吕晓玉正往外走,忙道:“姐姐在就正好了,我已经派人去请宁先生,有大事,一起参详则个。这是楚芳。楚芳,见过吕大人。以后你还得承她照拂提携呢。”
那骑士忙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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