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略心中一痛,再也顾不上关注崔华,上万人的性命啊,这群畜生,难道他们连自己的父老乡亲都不放过么?方略强压抑着马上就下令报复的心情,叫传令兵道:“请宁先生。”
时间还是回到两天前。
崔华算算自己整整守了青城一个月了,士兵严重减员,城外羊马墙前几天已经被敌人挖地道给挖塌了。各种守城器械消耗很大,唯一的一台杠杆两天前也被对方的投石车砸得粉碎。他不得不放宽了对征召壮丁的年龄限制,看着妇女、半大孩子和两鬓斑白的老人都上了城墙,崔华心里真的很痛,仗打到这个份儿上也没啥可说的了。事到如今,崔华已经不指望苏中军会善待这个城里的百姓了——如果说守城战刚开始的时候他确实还这样指望过的话。
青城并不大,冬天不少富人都到乡下去过冬了,战争开始前又逃走了不少。所以住在城里的人不多,也就一万多人,两三千户。经过这些天的消耗,青壮年几乎全部征调上城,他们的伤亡也是巨大的,几乎没什么军事常识的他们对于敌人的石弹、弓箭防护躲避能力很差,守军的甲具也就那么些,总不能让给他们吧。崔华让他们自己从死去的士兵身上剥甲胄穿,虽然不怎么合身,穿着死人衣服也有些晦气,但总比只穿个破烂棉袄强些。
崔华现在只能是撑一天算一天,他有种不祥的预感,似乎城破就在这几天了吧。他在城里的军械仓库周围堆上了柴薪,泼上了火油,准备了火把,命令一小队士兵日夜看守,一旦城陷立刻动手放火。既然要破罐子破摔了,也就不在乎再在伤口上再撒上一把盐。
郎枫和张荇对于崔华的悲观很不以为然,这么多天都过来了,怎么就会守不住了呢?连续打退敌人多日的进攻,他们都自信满满的。唯独闻人寒晖没有说什么,自从绿扉死后,他就一直闷闷不乐的,崔华让他干吗就干吗,从来不多讲话,每次哪里最危险他就出现在哪里。看了崔华的准备他同样不置一词,只是巡逻在城头的时候更加谨慎了。他的眼睛如鹰隼般锐利,夜里也比一般人看得远,但是和他对视的话就会发现他眼里缺乏生气,令人不寒而栗。崔华很少直视闻人寒晖的眼睛,因为他总觉得那天发生的事情自己应该负主要责任的,虽然闻人寒晖再也没提过那件事,他也觉得自己应该为这个兄弟做些什么,偏偏又没有机会。
苏华并没有将新派来的那十个神射手放在心上,也没让他们上阵,这几天依旧是攀城架梯,投石射箭,城头上抵抗的人影日见单薄,应该撑不了多久了,听城里逃出来的百姓言道,城里现在连老人孩子都上城协防了,攻克的日子也该不远了吧。
只要再坚持几天就行,一定会攻克的。苏华暗暗对自己说。
就是在这个时候,王听雨在苏华的大帐外求见。王听雨就是这新来的十名射手的头儿。苏华当时只是匆匆见了他一面就把他给打发了,没想到他会直接找上门来。这是个长相颇为文雅秀气的年轻人,身高臂长,眼神锐利。
王听雨恭敬地对苏华行了个军礼。然后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其实也很简单,他们来这里是为了打仗的,不是休息的。休息了五天,足够了。
这种请战的人苏华见多了,一般也就是好言抚慰几句就打发了,但是这个王听雨态度异乎寻常的坚决,大有不让上阵就赖着不走的意思。苏华心道你是大公子派来的人,万一有个闪失可不好办,不过这话当然不能和王听雨明说,只得答应他让他们明天参与攻城。
城里同样在调整部署。闻人寒晖开了一回“尊口”,把城里的二百匹马(原有一百多匹,加上近日缴获的)集中起来,挑选剩下的能战士兵,进行一次突击。这期间,城墙便由壮丁组成的民军守卫。
以郎枫和张荇的胆大妄为都对这个计划的可行性表示了怀疑,闻人寒晖这个计划无疑和送死没什么两样。且不说这些士兵骑马作战的能力如何,能否得手——即使能杀伤部分敌人又如何?只要苏中军趁这个间隙发动一次进攻,恐怕青城就得易主了。
出乎意料的,崔华难得的露出一个笑容来,拍拍闻人寒晖的肩膀道:“就依你说的办。”
郎枫吃惊地张大了嘴巴,他没想到一向十分低调不喜欢冒险的崔华居然能说出这种话来。
“大哥确定这城不保了么?”还是张荇有些心眼儿,立刻想到了问题的关键。如果明天城破的话,这支临时组建的骑兵应该是唯一有机会冲出去的了。当然他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崔华和闻人寒晖两个人为什么会这样笃定。
“我的直觉,呵呵。”崔华显然并不想多做解释,强笑着道。
张荇又转向闻人寒晖,闻人寒晖脸上没什么表情,见张荇盯着他看,无所谓道:“我也是直觉。不信拉倒。”
郎枫怒道:“你们两个玩什么把戏?俺听不懂。你们不理会这城中百姓的死活了么?要逃你们逃,反正俺不走。”
崔华闻言忽然走到郎枫面前跪下了,郎枫立刻慌了,不知道崔华此举何意。连忙用手去扶,崔华坚决地摇摇头,此刻他脸上自有一种威势在,不容别人违拗他的意志。
崔华道:“郎兄弟,还有闻人、张荇两位兄弟也听我说。其实你们一直叫我大哥,我心中很惭愧,不管从哪方面来说,我这个大哥都很不称职。你可怜这满城的百姓,我何尝不是?但是指挥抵抗了这么久的人不是你,是我。害苦这一方百姓的人,也是我。是我贪功求名,自作聪明,该退的时候不退,当断不断,犯了兵家大忌,以至于拖累了百姓们。我负这个责任是理所应当的,我的路就到此为止了。但是你们不同,你们都有光明的前途。我只希望你们能把士兵们多带出去几个,他们英勇作战这么多天,不管是功劳还是战斗力,都完全不逊于正规军了,只要他们还有一个人活着,就是这支部队的种子。我们虽然只是一支地方部队,但是也不能让苏中笑话了,我也不想成为靖难军历史上第一支全军覆没的部队的指挥官。这个心愿还要你们替我完成才好。”
郎枫大惊,听崔华的口气竟是抱定了赴死的心情,忙道:“大哥,你别这么说,你这不是要咱们兄弟好看么?要我说咱们兄弟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就不信咱们几个杀不出一条血路来!”这么多天来,倒是这声大哥叫得最为情真意切。
崔华很累似的道:“郎兄弟,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我跟你说我是不会走了,谁也不用争。如果没什么意外的话,明天我会亲自在城头指挥守城,掩护你们突围,我观察过,他们攻城的时候防备相当松懈,应该有机会突围,而且他们没有理由放弃到手的青城却去追你们的。记住到时候把军旗带上。”
郎枫还要说什么,却见张荇一个劲儿给他使眼色,一边瞄着闻人寒晖,便不吭声了。如果还有什么人能让崔华改变心意的话,那一定是闻人寒晖了,郎枫承认闻人是他们兄弟中最有头脑的一个。
闻人寒晖对崔华一拱手道:“大哥高风亮节确实让小弟们佩服,那么我们便去准备撤退事宜,大哥今晚不必值宿了,由兄弟们代劳好了。明日咱们城墙上见。”
崔华道:“这样不好,今晚还是我来,你们也很多天没有好好休息了,明天的行动很重要,你们养好精神比我更重要。”
闻人寒晖执意道:“大哥既然一意求死全节,弟兄们自然不会勉强你。你能不能考虑一下我们的感受呢?我们只有这点儿要求了。何况这么多天我们也这样过来了,你就让我们尽一把兄弟的心意吧。”
如果有什么人的请求是崔华无法拒绝的,这个人一定是闻人寒晖,见闻人寒晖这样说了,他也不愿意扫了闻人寒晖的面子,只得道:“好吧,明天你们一定要冲出去,我会尽量拖住敌人。”
闻人寒晖道:“大哥先歇息去吧,剩下的事情交给我们就成。”
崔华这才去了。
剩下三个人大眼瞪小眼,郎枫道:“闻人,你有什么好办法么?”
闻人寒晖道:“没有。”
“没有!?”郎枫跳了起来,要不是张荇按着,他差点儿就要上去和闻人寒晖拼命了。
“哼,匹夫之勇,有什么用!”闻人寒晖毫不留情地讥讽道。
张荇道:“闻人,你别逗我们了,有什么办法你就说说吧。”
闻人寒晖道:“确实没什么好办法,这个城既没有什么地道通往城外,也没有什么可以躲藏的地方,城外护城河是早被填平,走水路也不可能。苏中军四面围城,骑兵相当精锐,只要发现咱们有突围的迹象,随便分出几百人咱们一个都走不脱。而且现在看来,对方的统帅相当谨慎,一直留有预备队。我们根本就无路可走,如果能冲出去,你还不如让一只羊去咬一头狼来得容易。”
张荇道:“我知道,崔大哥对于军事还是不那么懂行,所以你才能瞒得过他,我还以为你有什么妙计了呢。”
闻人寒晖道:“青城不能守了,这是确定无疑的。咱们兄弟出来当兵,早就把脑袋别在了腰带上,性命早就卖给了官家,死了也算为国捐躯了。靖难军中并不缺乏咱们这样的人,少一两个也不见得会怎样的。这么多天了,相信大家也都看得出来,大哥有很多咱们不具有的优点和才能。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说得应该是大哥这种人吧。靖难军需要他这种人远远超过了咱们。我对于这生命早就无所谓了,我是决心不管怎样也要救他出去的。”
郎枫道:“那你还说……”
闻人寒晖道:“你听我把话说完。咱们出不去,不等于大哥出不去。我有办法用二百人的代价加上咱们这三条性命,换大哥安全出城。说起来这笔买卖咱们应该还是赚了。”他的脸上露出一个难以琢磨的微笑来。
张荇脸上的肌肉不经意地抽搐了一下,闻人寒晖似乎故意漏了很重要的一点,他还押上了全城人的性命。他对于自己的性命倒是也像闻人寒晖一样无所谓,但是他忍不住一次次地问自己,崔华个人的性命真的那么重要,值得用这么多人的性命去换?
郎枫显然没有想那么远,他狠狠捶了闻人寒晖一拳道:“闻人,你果然是咱们三个里边最聪明的,你说说需要做什么,咱们听你的就行。”
闻人寒晖道:“好,那么你们就听我说,明日需如此如此行事。”
青城守卫战的最后一天,太阳躲在云层后面迟迟不肯露面,仿佛早就预感到了今天将是残酷的杀戮之日。
崔华稳稳地站在城头,难得的睡了一个好觉,他显得精神焕发。士兵们今天也格外精神,昨晚闻人寒晖大胆地传令,放了所有人的假,只留几个老弱兵卒守望哨楼,居然也没出什么事。另外今天一早,城里就传开了一个消息——援军今天就会抵达。只要他们坚持到天黑就是胜利。只是这个消息似乎特意绕开了崔华,士兵们也没有在崔华面前谈论,大概是觉得这个消息对崔华来说不是什么新闻吧。
今天的攻城依然是那些老套路,投石、弓箭,云梯、对楼、撞车轮番上阵,城上城下照旧是激烈的拉锯战,和以前没什么两样。不同的是今天苏华没有让所有的部队轮班上阵,而是保留了近半数的部队一直没有动弹,负责攻城的部队反复冲击仍然没有战果。快到傍晚的时候,太阳终于突破了重重云层,斜斜地挂在了西方的天空上,一天的云彩都被太阳镀上了一层瑰丽的金边。
晚饭之前,苏华似乎想孤注一掷似的开始调动她一直没有动用的部队,开始了最后一次尝试。这一次攻城一方显得相当诡异。没有大张旗鼓的投石弩箭等先期准备,沉郁的战鼓声中,五架高大的云梯被直接推了出来,跟随云梯的步兵也不是很多,骑兵在后缓缓押阵。五架云梯都集中在西城门。
崔华看了看闻人寒晖,闻人寒晖朝他摇摇头,对方现在锐气未堕,阵脚整齐不乱,还不是突围的好时机。崔华对闻人寒晖点点头,表示明白,随后就将注意力放在了战场上。他想看看敌人是否还有什么后手,现在手头可用之兵不多了,万一是敌人的声东击西之计,那可能会直接导致青城的陷落的,这种情形不是没有出现过,幸好他一直留着预备队,加上三个兄弟奋勇厮杀才保住城头不失。崔华感到有些不安,远远的,苏中军的营寨层层叠叠,枪如林,刀如霜,十分严整。崔华脸色忽然变了,他意识到了问题的所在,不是敌人那边的,而是闻人寒晖的计划,那是一条死路。
崔华再次将眼睛移到了闻人寒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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