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牠方才的模样好吓人。”她心有余悸。
“妳若被踩到脚,也会推开踩妳脚的人吧。”狗也是一样,只是牠们用的方式和人不同,牠们没有灵活的双手去推人,只能以强力的狗嘴来代替。
“可牠错伤四弟,虽然不知伤势如何,但爹一定会生气的。”富熙聪明讨喜,最受爹亲喜爱,平时对他更是宠上了天,舍不得打、舍不得骂、舍不得他受半点伤,如今却惨遭狗咬,小腿鲜血淋漓,教人触目惊心。
“说不定会宰掉牠吧。”武罗直言,说出显而易见的下场。
“咦””她愣住。
“这种苍猊犬,两只就可以咬死一只豹,五只可以咬死一只熊,四少爷的腿,恐怕不是流些血的小伤。”依他目测,那条腿,应该废了。
他说得太血腥,她听得胆寒,她几乎可以想象爹亲盛怒地命令管事把巨犬击毙的模样。
“那怎么办?牠……”苍猊犬彷佛听得懂他们正在讨论牠的死活,圆溜溜的大眼挪向她,喉间滚着呜呜声。
“小姐!小姐!妳快过来!听说四少爷的腿…他的腿-…”女婢彩云匆匆奔来,泛泪的眼及发红的鼻,已经说明了最糟的情况。
连富熙的脚筋被硬生生地咬断,右脚终生残废。一个才七岁的孩子呀……
当夜,连老爷拍桌怒喝,要下人明日一早乱棍打死苍猊犬,就算牠价值千金万两,也换不回他宝贝儿子的一条腿!
果然应了武罗所言。
连秋水刚从四弟连富熙房里回来。稍早之前,连富熙噙着可怜兮兮的泪水入睡,犬噬的恐惧,令他连睡也睡不安稳,将她的手握得好紧好紧,他的眼,让她忆起了同样拥有这般眼神的苍猊犬。
乱棍打死……牠不过是被踩痛尾巴,做出防卫罢了,如此便要被乱棍打死,对牠,又岂是公平?
连秋水无法静下心来,她混乱的脑子里辗转思索着太多事情。四弟的伤、残了的腿、愤怒的巨犬、无辜的低呜、武罗说着“妳若被踩到脚,也会堆闸踩妳脚的人吧”的声音……
宅第外,传来五更梆子响,距离天亮,又更近一步。给我乱棍打死那只畜生!爹的怒喝令她在榻上翻来覆去。大姊……好疼哪……好疼……四弟的哭声,彷佛仍在耳畔,哭得令她心揪。躺平在床上的她,仍旧睁着圆亮双眼。
天,快亮了。
那只苍猊犬,距离死亡,剩没多少时间。
一个念头、一种决心、一股冲动,闪进脑海里。
她轻咬下唇,本想喝令自己将那叛逆的念头、决心、冲动,摒除在思绪之外,可是越想越觉得何妨一试。
揪在薄被上的柔萸倏地握紧,她猛然坐起身,凭着一鼓作气的勇气,拉开覆在身上的薄被,套上丝履,悄悄打开门扉,蹑手蹑脚地往后园子走去。
关在大铁笼里的苍猊犬,原本闭着双眼在睡,敏锐的耳却仍听见细微脚步声靠近的声响,牠张开眼,瞧见铁笼外连秋水惶然惊恐的小脸。
“凹呜?”牠低低信着。
“嘘!”她赶忙用手指抵在自己唇前,顾不得狗儿瞧不瞧得懂。“你安静别叫,好吗?你认得我吗?我们下午才见过……武罗,就、就是喂你食物的那个男孩,你知道他吧?我同他是朋友,我不会害你,你乖乖的,千、千万别扑过来咬我,我替你打开笼子……”她当牠是人,很努力的想与牠沟通,可眼前的狗如此巨大,加上牠咬伤四弟的画面,她此刻记忆犹新,心里始终是害怕的,不过要她眼睁睁看牠被活活打死,她也于心不忍。
她按紧卜通卜通直跳的心口,与苍猊犬四目相对。
“凹……”
既然牠出声,她就当牠答应啰。
铁笼的门仅用一条粗麻绳缠绑,连秋水没费太多功夫便解开它。
“来,快出来。”她招手,牠只是盯着,没有任何挪动身躯的意思,她忍不住催促道:“狗狗,快出来呀―”
蓬松的狗尾巴轻轻摇动,牠终于站起,走出铁笼,挨近她身边,主动用头去磨赠她的掌心。一开始,连秋水吓得想缩手,以为牠要咬她,后来察觉到牠的友善,她试图温柔地抚摸牠,得到牠玻а矍嵛亍�
连秋水慢慢绽开放心的笑容,学习武罗摸牠的方法,拍拍狗脑袋。
“我带你逃走,你乖乖跟我来。”她拉着牠,往宅第后门走,一人一狗偷偷摸摸,藏在草圃里,时而探头,确定四下无人,才匍匐前进。牠正如武罗所说的,非常乖巧聪明,一路上安安静静地跟在她身后,动作比她还轻巧,只除了呼吸声大些,这对一只狗儿而言,是无法控制自如的事。眼看后门就在几步之外了,连秋水紧绷的心情才稍稍松弛下来,背后却突然响起沙哑低沉的男嗓!
“妳带着牠,想去哪里?”
一人一狗当下全跳了起来,她是受到惊吓,牠却是太喜悦而扑向来人。
“大东,坐下!”
武罗拍拍狗屁股,牠当真温驯地坐在原地,想开心地吠两声,又看见一旁瘫坐的连秋水,记起她要牠安静的命令,狗嘴乖乖闭上,不出声,骨碌碌的眼来回看看武罗,又望望连秋水。
连秋水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原来是你。”害她以为被府里其它人逮住。
“妳牵着牠到后门,是打算偷偷放牠走。”这不是问句,而是肯定。
“我……”她的心思这么容易被看穿吗?
“这种狗,只对主人忠心顺从,妳随便放走牠,万一牠到街上胡乱咬人,再制造出几个四少爷来,谁负责?”
“这--…”这么严重的后果,她没有想到。
“而且妳放走牠,被老爷知道,他会处罚妳。”连老爷虽然没有很强烈的重男轻女观念,府里每位少爷小姐都是宝,但他目前正在气头上,会做出何种反应,谁也猜不准。
“这个我不怕……”她的声音小小的,却很坚定。
武罗拍拍狗头,要牠跟上,连秋水不明白他打算做什么,正准备一块儿追上去,他却回头阻止她。
“妳回房去睡,其它的事,妳不用管。”
“你要带牠……你要带大东去哪里?”方才,她听见他是这样喊牠的。
“妳不用管。”他重复。
“我要知道你准备怎么处置牠!”她不放弃,拎着裙襬跟紧武罗的步伐,看见他打开后门。
“老爷说要乱棍打死牠。”他不正面回答,反倒是故意想测试她会做何反应,说出连老爷的命令。
“不可以!”惊觉自己声音太大,连秋水急忙捂住嘴,只剩一双水灿的大眼在转动。确定没有人被她的惊呼引来,她才放轻嗓音,替狗儿请命,“拜托你不要这样做……牠……牠真的很乖呀……求求你,你让我偷偷带牠走,我会找个能收留牠的地方,不会放牠胡乱伤人,拜托你…小武哥…”以前,她就是这样叫他的,八岁的他,牵起六岁的她时,她摇头晃脑,嘴里全是小武哥、小武哥,他每回都会温柔地笑笑回视她,让她喊得更勤快。
武罗因那三字而重重震颤。
他放纵自己,将目光直勾勾地定在连秋水粉嫩的小脸上。她长发散乱,完全未加梳整,甚至还有躺在枕上的卷翘,月牙白色的衣衫单薄如蝉翼,隐约看见没入衣襟下的肤色白里透红……
她不过就是喊了他一声以往她时常喊的称呼,为什么会使他的心绞痛起来?
她的声音比幼时更加娇媚,再平常不过的字眼,透过她嫣红的唇瓣说出来,变得令人酥麻。
“小武哥?”
他瞪着她蠕动的唇瓣,直到大东呜汪地吠了一声,震醒他的神智,也震醒连府几名长工,开始有人推开窗查看外头的动静,远远地,更听见有脚步声匆匆要到后院探看为何传来狗吠。武罗别开头,不敢再看她,快步奔出后门,大东随即追去,一人一狗的身影迅速消失于尚未亮透的天色里!
第二章
汪!汪!汪!狗吠声,拉回武罗飘远到百年前的思绪,他才发觉自己站在西京七巷的童府里,童家豢养的雪白色球状小狗正偏着脑袋,对于他这名闯入者戚到好奇,叫声软嫩嫩的,与他记忆中苍猊犬大东的雄壮威武全然不同。
他怎么……会到这里来?
这里是秋水此世转生的童家,他来到此地,为何?
想见她吗?
不,不见才好,不见才能无视,若见了,就会想起更多以前的回忆…
小白狗看得见神光护体的他,用力地吠着,藏在他右臂战甲底下的开明兽雕青一溜烟化为实体,飞窜出来保护主子,朝小不隆咚的家伙一吼,圆滚滚的小狗缩缩尾巴,哀呜呜地翻过肚,猛吐粉红色小舌,努力求和,用力示好。
“别吓牠。”武罗要开明兽乖乖回到他右臂刺青里去。没瞧见那只小白狗抖得快散掉全身骨头吗?开明兽又对小白狗亮亮两排撩牙,小白狗狗腿地用软毛磨赠牠的粗腿,开明兽一喷息,就将小白狗吹得老远,滚了好几圈还停不下来。不知是敬畏或是爱玩,小白狗不怕死地又挨回来,好似把开明兽当成狗儿同类。
“雪花!雪花!吃饭啰!小雪花,你跑哪儿去啦?雪花小乖乖!”
远远地,有姑娘喊着小白狗的名字。
小白狗兴奋地跑了几步,不一会儿又跑回来,绕着开明兽打转,彷佛在邀请牠一块儿过来吃狗食。
武罗定晴看着为寻找小白狗而越走越近的纤纤身影,屏息。
是她吗?
会是她吗……
也许应该立刻转身就走才是对的,武罗,快走呀!意识清楚地叫嚣着想逃,但他的身躯却悖逆脑海中的命令,他无法挪动双脚,无法移开视线,无法欺骗自己,他……想见她。
一面也好。
一眼也好。
扬声叫着“雪花”的女孩,出现在他眼前,十八、九岁的年纪,脸蛋小巧,模样清秀!但,不是她。他凭借的不是长相,而是感觉,她并非他的秋水。
“坏雪花,原来你躲在这儿。”女孩抱起小白狗,爱怜地揉揉牠的头。“汪汪汪!”
“洁心,妳替伊人小姐送午膳过去了吗?”另一名女孩在长廊边扯嗓问。
“雨柔姊说她要先侍候小姐沐浴,妳也知道,小姐每回拭身都要好久,所以我才先来喂饱雪花。”抱着小白狗的洁心回道。
“雪花交给我来喂,妳还是快去厨房端伊人小姐的午膳,迟了又要挨骂呢。”
“伊人小姐又不会骂人。”洁心唇儿鳜鳜。
“伊人小姐不会,但是雨柔姊会,去。”女孩接过洁心怀中的小狗,催促道。
“好嘛。小雪花,等我忙完再回来陪你玩哦!”洁心又抚摸小白狗好几回才甘愿去忙正事。
武罗知道只要跟着这位名叫洁心的姑娘,就可以见到“伊人小姐”,于是他让开明兽留在小白狗身边一块儿玩乐,自己维持着数步距离尾随洁心走往厨房。看见她端出的食物,他微微一怔,心里闪过不解,而她已经转身,继续前往下一处宁静庭园。园子一隅好静,只有洁心脚下丝履轻快地踩在石阶上的觅音,间或夹杂风儿撩动树丛响起的沙沙声,除此之外,这里只有两字形容!沉寂。洁心停驻于门扉前,问道:“雨柔姊,我可以进来吗?”
“可以,我替伊人小姐拭净身子了,刚穿好衣裳。”屋里传来回应。
洁心以手肘顶开两扇门扉,房里,武罗站在门外,没跨过门坎,毕竟是姑娘家的闺房,虽然秋水与他曾经如此贴近彼此,他分享过她的芬芳,她进占过他的胸膛,但那已经是往事,此世的她,不属于他。
不,应该说……她永远都不再属于他。他已从七情六欲的轮回中,完全超脱,再也无法刻骨铭心去独爱谁。
“小姐,用膳。”
武罗没听到第三个女孩应话的声音,只有洁心和雨柔彼此交谈,他的视线被屏风挡住。
“米汤要记得吹凉些。”雨柔交代洁心。
“洁心知道。”洁心大口大口地吹气,“小姐,来。”
“小姐的发又变长了,晚一些雨柔替小姐修齐,好吗?”雨柔嗓音轻软。
“小姐,好吃吗?”洁心又朝着调羹猛吹凉。
“当心,别让米汤弄脏小姐的衣领。”
“好。”断断续续传来的,始终是洁心和雨柔的交谈,她们好似在自言自语,无论她们问了什么,“伊人小姐”都不曾应对半句,连最基本的“嗯”、“哦”、“好”也没有。
武罗心里生疑,一方面也是想见她的念头未曾消减,他终于默默踏进童伊人的闺房,穿越绣有寒梅的丝屏,来到闺房深隅。
雨柔正在替人拭发,木梳轻柔小心地穿梭在失去亮泽的黑色长发间。
洁心正一小匙一小匙舀起煮至糊烂浓稠的肉末米汤,耐心地将调羹抵至毫无血色的唇间,再缓缓灌进微启小嘴中,米汤沿着唇角溢出,洁心动作熟练地以绢子按住,擦去米汤残汁。
床上,躺着一个女孩。
面黄肌瘦,了无生气,犹如一朵离水的花,正在凋零死去。
武罗箭步向前,冲至床边,将“童伊人”看得更仔细。
这一世,她姓童,闺名伊人,目前芳龄十九,时时让人侍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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