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封百岁来说,别的都是外人,只有祁穆才是内人,甚至是应该保护起来不容侵犯的宝物,但是那些烟疤,却突兀地烙在他的人身上,每看一次都让他的心脏猛地一缩,胸腔里烧出一股难以平息的怒火。
他只希望,被烫的时候祁穆已经沉睡了,至少不用忍受皮肉烧焦的痛楚。
戚卜阳认真地查阅书房里收藏的典籍,甚至不放过任何一个批注,但是始终没有收获。
骆琅不肯帮忙,总是悠哉地晃进来看一眼,讲几句“真正有用的东西都不在书上”这类的风凉话,又晃出去,戚家的厨娘已经帮他准备好了现做的凉糕,那是他以前在这里住的时候最喜欢吃的食物,几个老佣人竟然还记得。
封百岁后来也找过张老头去看,但是老头说要给他点时间想办法。
祁穆还是一直沉睡着,封百岁隔几个小时就换一次热水袋,晚上整夜抱着他在被窝里保暖,体温却没有任何回暖的迹象,忍不住怀疑他是否还活着,一次又一次地去探他的呼吸,感觉到轻微的动静才能放下心来。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两天,封百岁无计可施,想到了那位不称职的监护人。
要找鸦很容易,只要说到酒,它就能马上现身。封百岁让它去看看祁穆,妖仙问:“祁宗家的小鬼怎么了?”
“似乎是离魂。”
“又离魂?”
说着已经走到祁穆床前,鸦把酒瓶丢给封百岁,伸出手掌放在祁穆额头上,过了一会儿才说:“他不是离魂,魂魄还在体内。”
封百岁微愕,有些不相信,“戚家的人说体内已经感觉不到他的魂魄了。”
“哪个小鬼头说的啊?”鸦撇撇嘴,“那是他的道行不够,所以感觉不出来。小祁穆的魂魄绝对还在体内,只是被什么东西压制住了,要不就是被藏起来了,你看嘛,他的呼吸都还在,魂魄离体的话呼吸也会停止的。”
“所以他的魂魄没事?”对妖仙的话信了七八分,封百岁突然觉得看到了希望,“那他什么时候会醒?”
“什么时候会醒?”鸦低头看看祁穆,“暂时是不会醒了。”
“为什么?”
“刚才不是说过了吗?”鸦不耐烦地道:“他的魂魄被什么东西压制住了,要不就是被藏起来了。”
“解救的方法是什么?”
鸦夸张地摇摇头,“你们人类不是有句话嘛,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也看不出来他究竟被动了什么手脚,所以根本没办法。”说到这里,他饶有兴趣地眨眨眼:“不过我倒是对那个动手脚的家伙很感兴趣,一般来说,能做到这种程度的,都不是人……”
话没说完,突然传来敲门声,鸦扫兴地一把夺过酒瓶,推开窗户就跳了出去,丢下一句:“等小鬼醒了我再来看他。”
封百岁转身去开门,来的是张老头,他闪身进来,一边走一边说:“我想到了,已经通知了小戚,等人到齐了我再说。”
戚卜阳来得很快,张老头看见他身后的骆琅,一时有些吃惊,“骆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戚卜阳代他回答说:“骆先生现在住在我们家。”
“住在戚家?你爷爷呢?”
“回老家了。您也认识骆先生?”
“你爷爷认识的人,我还没有几个不认识。”张老头向骆琅点了点头。
后者也不动声色地回了一下。
封百岁不耐烦,让他有话快说。
张老头把注意力转回祁穆身上,走上前探了探鼻息才道:“果然,之前我们的判断是错的,祁穆的魂魄并没有离体,而是被压制在体内,因为藏得很深,一时没有感觉出来也是正常的。”
封百岁刚才已经从鸦的口中知道了这些,当下只是抱着手听着,没有开口。
相比之下,戚卜阳却相当震惊,“把魂魄压制在体内?我怎么没有听说过?有这种方法吗?”
“当然有,方法还不少。”骆琅玩着自己的头发,悠闲地回答他:“比如他的魂魄自己陷入某种意识中,或者制造一个幻境把他的魂魄困住,再或者摧毁他的求生意志,魂魄也会慢慢死亡……所以我说,真正有用的东西都不在书上。”
“骆先生说的对,方法有很多。”张老头抬手,阻止了想要接话的戚卜阳,眼睛直视着面前的骆琅,目光灼灼,沉声道:“不过……能使用这些方法的人却少之又少,我活到这把年纪,只见过一人。”
第52章 幻境
“骆先生,是你做的吧?”
张老头的话一出口,在场的人都把目光齐齐投向骆琅,脸上表情各异。
被质问的人竟然还能悠哉地微笑,爽快地承认道:“不错,是我。”他毫不避讳地看向张老头,“你也没有老眼昏花嘛,倒是越老越精明了。”
张老头面不改正色地点头,“承蒙您夸奖,我也没想到这把老骨头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骆先生,和当年比起来,您可是一点也没变。”
戚卜阳疑惑地拧起眉头,张师父年过半百,和他爷爷一样在业内享有很高的名望,在他心中都是值得尊敬的老前辈,可是这些老前辈却对一个看起来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语气恭敬,只是刚才的话里似乎意有所指。
至于究竟是指什么,可能只有他们老一辈的人才能看懂。
封百岁管不了这两个人在眉来眼去些什么,他只知道,在骆琅承认的那一刻,心中的愤怒就已经烧成了烈火。
周围的家具开始发生轻微的震动,地板发出“咯咯”的声音,戚卜阳惊慌地抬头,天花板上的大灯也在摇摇欲坠,他起初以为是地震,左右看看又觉得不对。
封百岁冷着脸上前一步,逼近骆琅,屋里的震动声似乎又大了一点。
张老头脸色一变,连忙拉住他,同时对戚卜阳使了个眼色,后者也侧身斜跨一步,不着痕迹地挡在他们两个中间。
“你究竟做了什么?”封百岁死死盯着骆琅,眼中放出慑人的凶光,仿佛下一秒就会冲过去折断对方的脖子。
处在对峙中心的骆大师居然还笑得出来,偏过头,轻描淡写地说:“很简单,制造一个幻境放入他的意识,就这样。”
封百岁没有说话,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他手上的伤也是你干的?”
“什么伤?”骆琅疑惑地眨眨眼睛。
戚卜阳听他这么说,连忙拉高祁穆的衣袖,什么也没有,又换另一只手,那串醒目的烟疤立刻呈现在眼前,他也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想不通为什么有人会做出这种事。
骆琅用眼角瞟了一下,咂了咂嘴,事不关己地道:“人类果然是最有趣的东西,这种事也想得出来。”
封百岁目光微敛,“不是你?”
“我想应该是祁穆的那个小朋友吧。”骆琅摊手,“他去戚家下手的时候被我发现了,我只是顺便帮了个小忙。”
“为什么帮他?”
“因为很有趣啊。”骆琅翘起唇角,轻松地迎上对方锐利的视线,“而且,祁穆也不是普通人,这点程度不算什么。”
眼见封百岁的脸色又沉了下去,张老头连忙劝道:“骆先生,过把瘾就算了吧,你是不是该让那孩子醒过来了?”
“不行。”
这两个字一吐出来,封百岁额角的青筋一跳,几乎又要冲过去,张老头使劲拽住他,对他使了个安抚的眼色,然后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问:“为何会不行?”
骆琅道:“现在他是陷在自己的意识里,凭我没办法让他醒过来……”
话音未落,一个矮凳就向他直直飞了过来,他赶紧往旁边一闪,险险地躲开。
封百岁语气恶劣地低吼,“那就想办法!”
“我有什么办法?”骆琅满不在乎地拍拍肩膀,刚才凳子是擦着他的肩膀过去的,还好没碰到衣服,“现在只能靠他自己走出来,或者……”他停下动作,抬眼看向封百岁,“让别人把他带出来。”
闻言,封百岁挑起眉,“怎么带?”
骆琅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绕到沙发前面,舒舒服服地坐下了,才慢悠悠说道:“那个幻境,是我以记忆为基础做的,但是里面不仅有祁穆的记忆,还有别人的记忆。”
“记忆?”戚卜阳觉得自己根本想象不出这种事情要如何做到,但是骆先生年纪轻轻就能轻易地办到了,比较起来他的修为还差得很远。
“记忆都是主观的,本来就和事实有偏差,如果是不同人的记忆掺杂在一起,偏差就会更大,也就是说……那是一个有真有假的记忆,但是处在里面的意识,也在真实地经历着这些记忆,他们是分不清真假的。”
封百岁皱眉,“所以他被困在一段虚假的记忆里?”
“差不多吧,这么说也可以。”
“怎么才能让他出来?”
“除非他找到自己的记忆,分辨出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幻境就会自动散了。”
“你不是说,里面的意识分不清真假?”
“对啊,所以很少有人能凭一己之力解脱出来。”
“让我进去!”封百岁毫不犹豫地说。
骆琅放下手,抬眼打量着他,提醒道:“那个幻境从我做出来的那一刻开始,它就与我无关了,里面发生了什么,我可完全不知道。那不是你的记忆,你也改变不了它,如果进去了,祁穆还是没有想起来,你也会被困在里面……”
封百岁不悦地打断他:“你的废话太多了。”
“没办法,在这里待得太久,我也染上些人类的坏习性。”骆琅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同时伸出手,张开了五指。
“既然你要去,我就成全你。”
待封百岁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不在房间里了,环顾四周,身边耸立着许多造型单调的灰白色建筑,看起来像是一座城市,只不过未免太安静了,看不到任何行人和车辆,整个城市的色调也是灰蒙蒙一片。
这里没有祁穆的影子。
他试着叫了几声祁穆的名字,声音在空荡荡的高楼间回荡,却没有人回应。突然发现胸前的小竹筒闪起了微光,下一秒,祁穆就出现在眼前。
他好像还有一点晕,足足愣了半分钟,才开口道:“你……你怎么来了?”
“来找你。”
封百岁扶住他,注意到就在祁穆出现的一瞬间,周围的色调立刻发生了变化,原本灰暗单调的建筑染上了鲜艳的色彩,街道上也开始有陆陆续续的车辆行人经过。
“这里,是怎么回事?”
祁穆摇摇头,“我也不清楚,但是好像回到了十年前的城市。”
“十年前?”封百岁皱眉,他进来之前忘记问骆琅是抽取哪个时间段的记忆,没想到是那么久远的事。
“你跟我来。”祁穆拉着他的手,慢慢往前走,一边说道:“我在这里……见到很多以前发生的事,有些已经被我忘记了,现在才重新想起来。那种感觉,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说着话,他们走到一个路口,祁穆停下来,指了指前方准备过马路的一对母子,“那是我妈妈。”
封百岁惊讶,仔细看一眼那个女人的脸,和墓碑上的面容一模一样,只是一个黑白,一个鲜活,看着这个能说会动的祁妈妈,却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十年前……她还活着?”
祁穆点点头,又轻声接了一句:“不过快要死了。”
“什么意思?”
“你看着吧。”
封百岁把目光转回那对母子身上,注意力很快就被祁妈妈身边的小孩吸引住了,那个看起来白白嫩嫩的小男孩,就是小时候的祁穆?
好可爱……
那孩子还在笑,嘴边有一个不对称的小酒窝,眼睛都快眯得看不见了,和现在相比,少了几分长大后的淡然,不过除了长相十分讨喜之外,他和其他同龄的小孩子没有任何区别。
他觉得心窝里有一块地方忽然就软了,忍不住放松了脸上的表情。这时小祁穆停下来,抬头和旁边一个鬼说话,突然就见一辆大货车朝着两人直冲而去,刺耳的尖叫,尖锐的刹车,车轮下的女人,混乱的车祸现场。
小祁穆摔在路边,被好心的路人抱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张小脸都是花的。封百岁看得一阵心疼,甚至想冲过去把那孩子抱过来,但是当他转头,看见祁穆面无表情的侧脸时,却再也挪不动脚步。试探着碰了碰对方的手,就像外面沉睡的身体一样冰凉。
祁穆反握住封百岁,转过脸来看着他,眼睛睁大,一眨不眨,“你知不知道,我妈妈……是被我害死的?”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语调很平淡,轻微颤抖的嘴唇却将并不平静的情绪暴露出来。
封百岁轻轻搂住他,回头想再看一眼事故现场,突然迎面扑来一阵热浪,才发现场景已经不知不觉地转换了,现在他们是站在一个老旧的校园里,面前是已经着火的教学楼。
“这是我的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