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打了。”许平翻过一页,看得津津有味。
何志转过头看看许平。“他弟弟好像才二年级吧。”
“嗯,二年一班的卢溪,嘴巴特甜,特讨人喜欢,过年点压岁钱的票子点得手都发软。”
何志没说话,脸上的表情却明明白白地说,二年级你也下得去手,真黑啊!
许平眼睛盯着书页,心里却想,妈的我手太软了,当时怎么没打死他!
许平见过卢溪背着人往许正身上扔泥巴,许正人傻,半天反应不过来,卢溪就捂着肚子乐,乐完了还把人推到地上骂:“白痴!”
许平那时正站在黑着灯的二楼露台上,那句“白痴”像刀子一样,戳得他浑身冒血。
许平懒得跟何志解释,他也没法儿解释,何志是家里的老幺,是理所当然受保护的那个。
许平把小人书往自己书包里一塞,拍拍屁股站起来。“行了,我得赶紧回家了。”
何志一把拉住他。“我的书!”
“表现不好没收了。”
“什么表现不好!我还一页都没看呢!”何志喷火。
许平想起给许正带冰棍儿的承诺,走到后座木箱包了棉衣做成简易冰柜的自行车前。
“明天就还你。”
何志想了想,也不啰嗦:“那行,你请我吃冰棍。”
许平不理他。“自己买去。”
“我哪来的钱,买书全花光了。”说着把裤兜内衬拉出来,真是空空如也。
许平一边从书包里找票子,一边说:“叫你姐给啊。”
何志苦着张脸。“我姐刚工作,一个月工资就三十块,自己还不够花呢,跟她要钱,得有董存瑞舍身炸碉堡的勇气啊。”
许平递出去一张一元的票子,说:“来两根奶油的。”
何志睁大眼睛。“嘿,平子,你真有钱!”
“我爸到青海慰问演出去了,不在家才留给我的。”许平接过找回的票子和两根用绿纸包住的冰棍。
何志看着眼珠都不动了。“真好,我爸就从来不给我零花钱……”像条可怜兮兮不敢上前的黑狗。
许平好气又好笑。“行了,算我怕了你。你喜欢什么口味?”
“奶油!”何志跳起来欢呼。
许平递过去五分钱。“大爷,一定给他根巧克力的。”
何志哈哈笑:“行啊,巧克力我更喜欢。”
许平心想,上当!这小子在这儿挖个坑等着我呢。
第4章 第 4 章
四.
一对夫妇一个娃,少生优育为四化!
许平咬着冰棍从街头写着巨大黑体标语的广告牌前走过,满嘴的凉气冻得他脑门发疼。
天色慢慢暗淡下来,不再是清澄的蓝色,而像是天际尽头烧了一把火,连云层都染成了温暖的橘色。
下班的人们骑着自行车匆匆往家里赶,偶尔碰到了熟人就在车子上遥遥地打一声招呼,寒暄几句,然后交错离去。蓝白色的4路电车挂着青年先进号的牌子,噗的一声在路边站台停下,车上的女乘票员从窗口探出头来,大声地报着前方站名,不多时就满载着乘客,嗤一声关闭了车门,缓缓地向前方驶去。
许平把吃剩下的棍子丢进路边饭馆门口的垃圾篓,用力地吸了吸鼻子。
空气里飘散着炒菜的香味,一层层像有魔法似的钻进他的鼻孔。
许平仿佛能听见自己肚子咕咕的叫声。
许正的沙子也该玩得差不多了,他想,再不回去给他的冰棍儿也要化了。
他举着奶油冰棍一路小跑着进院子,迎面撞上了爸爸文工团的同事张叔叔,戴着黑边方框眼镜,穿着白色的确良短袖衬衫,胸口的口袋里别着一支钢笔,正在车棚里停自行车。
“张叔叔好。”
“许平啊,这么晚才回来,跑哪儿去了?”
许平举了举手中的冰棍:“给我弟买雪糕去了。”
张叔叔也没多问,直接拎起车筐里的黑色公文包跟他说:“等一下带许正过来吃饭啊,今天你阿姨烧豆腐。”
“哎。”许平应了一声,一溜烟跑了。
太阳已经从地平线上落下去,只留下漫天的余辉。
许平站在空荡荡的沙坑旁,茫然四顾。
空地上一个人也没有。
远远地传来旁边住宅楼里厨房炒菜的声音和电视机的声响。熟悉的音乐声之后,七点整的新闻联播快要开始了。
“小——正——”
许平的声音一圈圈回荡出去,像在水面上投下一颗石子,然后慢慢地归于沉寂。
冰棍在他的手上融化了,顺着棍子流到他的手上,黏黏的。
沙坑里码着整整齐齐的三十个沙墩,旁边还倒扣着许正的小红桶。
许平丢掉冰棍,走过去把铁桶扶正。
里面掉出半张写作文用的格子稿纸,许平在昏暗的天光下看到上面歪七扭八的几个字:
许平,到情报研究所来!
白痴,早告诉他不要跟人乱跑的!
许平一边在心里暗骂着,一边向废弃的情报研究所跑去。
烦死了!什么都不懂,净会给人找麻烦!
许平烦躁地想,却禁不住加快脚步。
胶底的布鞋在沙地上发出啪啪的声音。
在心底的某处有一个小小的声音说,谁让你把弟弟一个人丢下来去看小人书的。
许平一个不小心在地上滑倒,书包横飞了出去,手掌蹭在地面,被细小的沙粒划出血丝。
啧!疼死了!
许平两手撑地龇牙咧嘴地站起来。
关我什么事!明明叮嘱过他的,他自己也说听到了。
可是……
这么笨,谁来都跟着走,怎么不被人拐走卖掉算了!
心里面的那个声音慢慢地弱下去,再也听不到了。
天色越来越黑,抬起头可以看到深蓝的天幕上一轮弯月和几颗小小的星。
张叔叔等不到自己带着许正去吃饭,该着急出来找人了。
这样想着,许平连书包也顾不上捡,就跳起来急急忙忙地向着不远处破败的红砖楼奔去。
情报研究所研究的是什么情报,许平到了三十岁都没弄明白。
他的小伙伴们曾经多次对这个连门牌都不挂的神秘小楼进行口沫横飞的争辩,最后的结论反复地在进攻台湾和打倒美帝之间摇摆。
在那个年代,每一个男孩子都有一顶军绿色的五角星帽子,红旗在手,连血仿佛都是滚烫的。
许平虽然不缺一腔滚烫的热血,但是他每天都要照顾拖油瓶似的弟弟,他缺的是跟小伙伴们一起玩耍打闹手把红旗展望明天的时间。
他走进情报所的大楼,看到一旁花坛里的月季因为缺乏照料已经旱死了,只留下枯黄的枝干笔挺挺地矗着。
地上到处都是碎玻璃渣,抬眼望去,每一扇窗户都被砸破一个大洞,在晚风里发出鬼泣一般的哀鸣。
某个房间里传来许正呜呜的叫喊,然后是一群男孩子嘻嘻哈哈的说话声。
“喂,快点拍,这傻子老是动,我都快按不住了。”
“你急什么!我从我爸那里偷出来的海鸥相机,弄坏了他能扒了我的皮!”
“那你快点儿。”
许平追着声音快步走过去。
“行了,摆姿势吧。”
“你拍得威武点儿啊。”停一下又加一句,“要跟《隋唐英雄》里面一样的。”
“知道了,你别光动嘴。”
油漆斑驳的绿色木门半掩着,透过缝隙许平看到许正全身上下好好地被卢嘉从背后抓着,背着光,看不清表情。
这帮王八蛋要干嘛呢?许平想,找我来看他们给许正拍照?
许平觉得自己有点儿糊涂。
他想开口喊人。
小正,哥哥来了。
让你再跟人乱跑!
小正,跟我回家吃饭了!
从他看不见的角落,一个男孩子跳起来飞出一脚,重重踹在了许正的脸上。
时间好像静止了一样。
他看到弟弟小小的身体像断线的风筝一样飞了出去,穿着红色的背心和淡蓝的短裤,手脚都白白软软的,像一团雪。
许正是世界上最麻烦最讨厌的弟弟。
许正重重地摔到地上。
他害自己不能参加课外活动,对老师和同学撒谎,搅黄了一年又一年的春游。
许正动了一下,似乎想要爬起来,但是没有成功。
“喂,刚才我的动作怎么样?是不是很像李元霸?就是差着两个大椎。”
从小就只会缠着自己,吃饭要人喂,睡觉要人陪,洗澡还要人拿着毛巾给他擦背。
许正又动了一下,两只手肘撑在地面,艰难地想要爬起来,很快又躺了回去。
“你给我拍下来没有?”
“应该拍下来了吧。”
明明已经八岁了,智力却低得要死,学什么都不会,上小学不到半年就被老师送回家——“这样的孩子我们教不了。”然后大家都知道了,老师、同学,在一个学校里消息传得比风还快!“哎,你听说没有?许平的弟弟是个白痴。”
许正这次终于坐起来了,脸上肿了一大片,还留着鞋底的污泥。
“应该是什么意思?”
“你踹得那么快,谁知道当时有没有抓准。”
“那我们再来一次?这次你可得好好拍啊!”
“知道了。”
为了自己迟到这点小事就发脾气的白痴,碰到了真正被别人推搡欺负的时候,只会呆呆地傻站着。明明身上疼得要死,为什么不哭,为什么不哭?!
许正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他的小腿被划破了一个口子,血汩汩地流下来。他侧着脸向窗外倾听了一会儿,然后突然说:“七点了,我要回家。”
卢嘉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赵博你帮我把他抓好。”
“我的照片……”
“这次该我拍了。”
许正是世界上最麻烦、最讨厌的弟弟。
许平一边红着眼咬牙切齿地想着,一边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根断掉的桌腿。
第5章 第 5 章
五.
我哪里也不去,如果我要死,我就死在这里。
——拳王阿里
乓!
“起来!”
“你刚刚不是很英勇地要打死我吗?才打了两下就变软蛋了?!”
“赵博,你把这孬种给我拉起来!”
“你以为你拿根棍子我就怕你了?我呸!”
“哑巴了?!不会说话了?!你不是能说会道嘛?!跟班主任打小报告,说我迟到早退、抄别人作业的不就是你嘛?!你再说啊!再说啊!”
“我弟弟是不是你打的?”
“不说话?赵博,刘万,你们俩把他给我扶好了!”
“他才小学二年级,比你小五岁!你倒是会捡软柿子捏!你不是能打吗?行,我陪你!”
“就这点儿能耐还敢去动我弟弟!把他打坏了,你赔得起吗?!拿你的白痴弟弟来陪?!”
“赵博,给我找块砖来。”
“行了,卢嘉,教训一顿差不多就算了,他都被你打成这样儿了。”
“差不多?他打我弟弟的时候怎么没想着差不多!”
“再打下去小心出人命。”
“得了吧你。我头上被他拿冷棍敲的地方还在流血呢!”
“……你看着点儿。”
“打死才干净呢!他妈就是个半傻子,他爸以前成分不好才和他妈结的婚,结果生下来的许正也是个傻子!”
“真的呀?”
“我妈说的,她们单位的人都知道!白痴就是遗传的!以后许平要是结婚,生下来的儿子也跟他弟弟一样,全都是傻子!”
“许平怎么看上去挺正常的?”
“我哪儿知道!他妈傻是傻,人长得倒挺好看,他爸也精神,就许平长得跟谁都不像。”
“不会是捡来的吧?”
“没准儿!知道自己要生个白痴孩子,先捡一个正常的当哥哥来照顾弟弟。你没看许平每天风雨不改地陪他弟玩沙子,比童养媳还会伺候人呢!”
“哈哈哈……”
“行了,走人了。看着这兄弟俩就讨厌!屎一样的哥哥,屎一样的弟弟!”
许平静静地躺在地上。
头上的血慢慢地从头皮的缝隙里流下来,还没等流到地上,就已经开始干涸。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星星像被点亮的街灯,一盏一盏在深蓝的夜空散发着微弱的银色的光。
夏末初秋的草丛里还有这一年最后的虫鸣盛宴,再过不久,等到城市第一场霜降来临,它们就会无声地逐渐死去,寂寞地回归泥土的怀抱。
许平一动也不动。
他已经记不清上次这样大咧咧躺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是什么时候了,是四岁,还是三岁?
年幼时的记忆已经变得非常模糊,慢慢地连去世的妈妈的脸都看不清了。
家里只剩下爸爸、许正和自己。
越长大,就越是被看不见的东西所拘束,就像是长在盒子里,一年又一年,连身体都变成了正方型。
不能躺在地上打滚,不能用手抓东西吃,不能撒娇耍赖怕疼。
爸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