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帆忽然低声笑起来,好久才慢慢道:“嗯,我们想趁最后的机会好好热闹一下,等会儿就好。”
许平没有回答,黄帆的声音里有某些东西让他觉得非常不安,可是一时半会儿又分辨不出那不安的东西是什么。
“许平你好吗?”
“还好。”
“……不问问我吗?”
许平顿一顿道:“黄帆你好吗?”
“我很好。”
明明是这样平淡的对话,许平却觉得自己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许平。”
“嗯?”
对方却很久没有说话。
“黄帆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黄帆笑笑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想给你打个电话。”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顾着打电话!现在全市戒严你知不知道?!”
黄帆沉默了很久,突然问道:“我一直想问你,你有没有什么一定要实现的理想?”
许平愣了一下道:“没有。我这个人胸无大志,只想跟家人过普通日子。”
“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
“有,我想我弟弟变得正常,只是不太可能实现,所以我很少去想。”
“真好。”黄帆顿一顿道,“我小时候觉得自己像生活在阴沟里的老鼠,别的孩子都干干净净的,只有我又脏又臭,怎么洗也洗不掉身上的气味。所以我小时候最大的理想就是有一天可以不用在阴沟里躺着,可惜这个理想到今天还没有实现。”
“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黄帆,你现在到底在哪里?”
“许平,如果没有你弟弟,你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许平想了很久,慢慢道:“我不知道。”
黄帆哈哈笑起来,笑了一阵又开始咳嗽。
“我真羡慕许正。他虽然是个傻子,却有你这样的人全心全意爱他。”
许平握拳道:“别说了。”
黄帆笑道:“你怕什么?许平你知道吗?你最大的缺点就是瞻前顾后,你总是把自己箍得紧紧的,一丝一毫都不肯放松。让我猜猜,你的志愿是不是报去了北京?”
许平咬牙不语。
“你想要强迫自己和弟弟分开,觉得这样可以斩断自己的感情。”他一边笑一边大声地咳嗽,“许平,你真是我见过最大的傻瓜,你活得这么累,有什么好处?”
“你专门打电话过来嘲笑我的?”许平冷冷地问。
黄帆不理他自顾自地说下去:“许平,如果我是你,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自己中意的,我才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一定要把他牢牢地抓在手里,一生一世也不放开。”
“他是我弟弟!”许平怒喝。
“弟弟又怎么样?他喜不喜欢你?”
许平没有说话。
黄帆大力地咳嗽,许久才轻轻道:“真的,许平,我真羡慕你弟弟。”
“有什么好羡慕的?他就是个傻子。”
“嗯,所以我才羡慕他。他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却完全不了解这东西的价值。”
许平沉默着没有回答。
他听到黄帆粗重的呼吸声,在他附近似乎有爆竹猛地炸开,“砰”地一声响。
许平忽然浑身一哆嗦。
“黄帆!黄帆你们真的在放鞭炮吗?!你在哪里?!是不是在人民广场?!”他冲着话筒大喊起来。
黄帆笑道:“嗯,我们在广场放鞭炮。二踢脚声音大了点,怎么,吓到你了?”
许平咬着牙说不出话来。
“许平,你胆子太小了,做人有时候得放开点儿,得先把自己舍出去才能得到想要的。不过,”他呵呵笑着咳嗽道,“胆子太大了,像我这样儿,也不行。”
“黄帆,你受伤了是不是?”
电话那端沉默了一阵,轻笑道:“真厉害,这你也能听出来,我刚刚被鞭炮吓得从台阶上摔下来,磕到了脑门。放心,只擦破了一点儿皮,明天早上就没事儿了。”
许平捂着眼睛强忍泪水。
“真糟糕,许平,我们不能再讲了。我借的一个香港朋友的大哥大,话费很贵,机子也快要没电了。许平,来跟我说再见吧。”
“黄帆,你他妈是不是人?!你打给我到底干什么?!你存心想让我今天过不安稳!”
他沉默很久,终于轻声道:“对不起,许平,我是个自私的人。如果可以,我真想再见见你。我很想你。对不起。”
电话那端传来“嘟嘟”的断音。
“喂喂?!”许平对着话筒大吼,可是通信已经截断了。
他把电话狠狠地摔上。
电视里连续不停地滚动播放着戒严通告。
“戒严部队、公安干警和武警部队有权采取一切手段强行处置,一切后果由组织者、肇事者负责……”
许平神经质地咬着指甲在屋子里走了几圈,终于冲到卧室取出外套。
他“咚咚咚”砸着弟弟的房门:“小正,我要出去一下。”
弟弟没有回答。
从鞋柜里拿出球鞋的时候,弟弟终于从屋子里出来了。
“哥哥要去哪里?”
许平套上鞋,抓起钥匙,转头道:“我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你待在家里哪里也不要去。”
许正穿着背心短裤冲上来抓住他:“我也去。”
许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一把推开他严厉地道:“你留在家里,哪里也不准去!”
许正听到大门被反锁的声音。他愣了一会儿,趴到阳台上看,哥哥从楼道里冲了出去,穿着灰色的外套和蓝色的牛仔裤。
他扑在阳台上大叫了一声“哥哥”。
许平没有听到。他跑得很快很轻盈,像一只疾飞的鸟,在路灯下一闪,消失在茫茫的黑夜里。
第31章 第 31 章
三十一。
一切爱情都在心里
一切往事都在梦中
——北岛
一盏路灯。又一盏路灯。
在幽深的黑夜里,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低低的歌声。
“古老的东方有一条龙,它的名字就叫中国;古老的东方有一群人,他们全都是龙的传人……”
天上的星子在数千光年外的宇宙里炽烈地燃烧着,十万年,二十万年,传到地球这颗名不见经传的小小行星时,不过是夜空中冷冷的一点光。在星星的面前,人类的生命是比花开花落还要短暂的一瞬,闭上眼再睁开眼,生命就结束了。可即使是看似永恒的星辰,在燃烧尽所有能量之后,也会慢慢冷却、死亡,有一天会化作宇宙的尘埃,折服在时间的规则之下。
许平扶着电线杆大口地喘气。
电线杆上贴着各种花花绿绿的广告传单,在牛皮癣的广告旁有一张白色的布告,上面写着大大的“民‘主”二字,不知道被谁撕去了一半,剩下的半张在夜风里刷刷地响着。
前面的路口右转直走而下就是人民广场,从这里已经可以听到远处微弱的喧闹声。
前面通往广场的主干道路灯通明,一辆又一辆的军车开了过去。
许平心急如焚,可是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怎么也迈不出去。
休息一下,让我再休息一下,他想。
他听到身后远远地传来一阵“啪啪”的脚步声,在离他一段距离的地方慢了下来。
“哥哥。”
许平扶着电线杆大惊抬头:“小正?!!你怎么出来的?!”
弟弟还穿着背心短裤,脚上套着家里的蓝色塑胶拖鞋,不知道是不是在路上摔跤的缘故,上衣和膝盖处蹭得脏兮兮的都是灰。
“说呀!你怎么出来的?!我把门都反锁了!”
弟弟低下头道:“我从阳台爬下来的。”
许平只觉得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好一会儿都看不清东西。他强忍着难受轻声问:“你怎么从阳台爬下来的?”
“……顺着管子下来的。”
在阳台与阳台中间的外墙上,确实钉着一条给天台排水用的水管,只有小臂粗细,一直接到地面的下水槽口。
许平气急败坏地踹了弟弟一脚:“你不要命了!你知道你多少斤?!水管断了你从上面摔下来怎么办?”
越想越气,忍不住狠狠揍了几拳。
弟弟一动不动地站着让他打。
许平扶着电线杆喘着粗气,好久才平静下来。
“你回去。”他掏出口袋里的钥匙,“钥匙拿好,走正门回去。”
“哥哥呢?”
“我还有事,不能陪你。”
“……我要跟哥哥一起。”
许平大吼:“你跟着我干什么?!”
许正呆呆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许平推他一把:“回去!”
弟弟后退一步。
许平再推一把,他又退一步。
“我叫你回去你没听见是不是?!”许平大吼。
许正站直身体,好一会儿才偏过头看着一旁的路面慢慢说:“我不回去。”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许正没说话。
许平抓着弟弟的背心就把他往后推,这一次许正狠狠地把他摔开了。
“我不回去!”他愤怒地大喊着,“我知道!哥哥让我在家等,然后自己去见那个讨厌的人!我不要回去!哥哥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
许平被推得跌坐在地上。好一会儿他才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
他把钥匙塞在许正手里,紧紧握着弟弟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许正你听好,你现在马上给我回家去。如果我发现你再跟着我一步,我就再也不认你这个弟弟!”
他用力地推了许正后背一把,许正向前趔趄了一下,转头看他,发现哥哥紧皱眉头,表情阴沉。
“哥哥。”
“回家去!”
弟弟低头许久,慢慢地迈开步子。每走几步,他就回头来看,哥哥的影子在路灯下拉得老长。
直到许正的身影消失在街角,许平才转身匆匆向广场的方向跑去。
很多很多年后,许平回忆起这个晚上,总觉得像做了一场大梦,梦中的一切都朦朦胧胧的,似乎确实发生过,但是仔细去想,那些人的面孔,那些曾经说过的话,都像雾一样消散在记忆的深处。
当然许多许多年后的许平和此时的许平有着极大的不同,多年的生活已经将他磨练得善于隐忍并且谨慎多疑,他开始相信人性中的恶,相信人类可以肆无忌惮地犯下残忍的罪,他怀疑别人对他说话的真实性,即使被夸赞也从不表露喜悦的感情。他变得跟这个社会上千千万万的人没有什么不同,又冷漠又小心,把最珍贵的东西一层一层裹在内心深处,在外人面前,从不说不该说的话,从不做不该做的事。并不是说这样的许平有什么不好,只是,他花了极大的代价才长成了这样的大人。
我们每一个人在成长的过程中都会丢掉内心的天真,有的人早些,有的人晚些,有的人像是被刮皮的柠檬,一点一点被生活磨砺成大人,有的人则像是摔在地上的瓷器,一击之下粉身碎骨,必须趴在地上努力地把自己粘合起来,在这个过程中,多一片少一片都是很正常的事,等到粘好了就变成了完全不同的人。
我们的主角许平此时只有18岁,还有33天他就要参加全国高校统一招生考试,此时,他正奔跑在深夜市区的大街上。
“呜——”的尖锐鸣叫声中,救护车从他身边疾驰而过。
明明是三更半夜,路上却聚集着不少市民。
这条街上灯火通明,四周的城市却是暗的,附近的巷子里隔着老远才有一盏老旧昏暗的路灯,灯光投在地上只有小小的一圈,很快就被夜色吞没,这让许平产生了奇怪的幻觉,好像自己不是走在街上而是站在巨大的舞台上一样。
他路过许多人,每个人的表情都似喜似悲,像是提线的木偶。他们张着嘴在说话,说些什么许平有些分辨不清。
他跑得很累,几乎上气不接下气,但是他不能停。
地面上零零碎碎地散着许多碎玻璃,远处的夜空像是被火染成了不自然的红。
他看到前面的人群惊慌地向他跑来,从他身边穿过,又向他相反的方向疾奔而去。
他停下脚步看了一会儿,慢慢地拨开人群向前走去。
在离广场几百米的地方,道路被铁丝网和路障封住了,仅留下一个出入口,旁边停着三五辆警车,还有不少巡逻的武‘警。
许平向着入口走去。
“哎哎,你干什么?!”穿着绿色警‘服的人把他拦了下来。
“我要进去。”
对方上下打量他一番:“这儿不让进!”
“我朋友在里面!”
对方嗤笑:“你爹妈在里面也不能进!”
许平看着对方。
“看什么看?!聋啦?!没听见我说话?!”
“我朋友受伤了,我得去救他!”
“我不管你朋友是谁,上面有命令,只能出不能进!走走走!”
“他要死了!”许平大吼。
对方愣一下,然后大怒:“你听不懂人话是不是?!我叫你走!”
许平瞪了他一会儿,猛地向入口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