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整个工作的重点和难点,现在他们距离这片海区最大的岛屿——鬼屿还有大半天的航程,等到在岛上驻扎完毕,就要开始在周围的小岛上寻找合适的控制点,那样才算真正展开工作。
“摸清楚暗礁和障碍物再设置好航标的话,这可是一条很不错的南北捷径呢。”覃越的脸上难得浮现出兴奋的表情,“只怕有些暗礁太过隐蔽,光有航标也不一定安全……”
“没事,如果有需要,完全可以炸掉。”厉处长沉稳笃定的声音显得很有信心,年轻的政委亦毫不怀疑。
覃越当初肯从部队退伍跟着厉振华,除了上级有要求之外,很大程度上是被他的技术水平和人格魅力所折服。
厉振华对于测绘上的专业不必说了,因为在部队舰艇上呆过好几年,他在机电、观通、帆缆、损管方面几乎全部通晓,就连航海也是一把好手。
给他做了两年的政委,覃越发现此人不贪财不好色不迷恋权力,性格刚毅意志坚定,几乎无懈可击,似乎也只有这样,他才能常年在茫茫大海上指挥若定,十多年来从未失手。
关于厉振华为什么从部队里出来转到民用测绘部门,大家众说纷纭。覃越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十多年前厉处长的妻子和孩子意外死在越南人手里,他本人也在这次事件中失去了左眼,所以才不得不从军舰上退下来。不过覃越更相信,让厉振华来掌管开拓号,绝对是上头深思熟虑的结果。
为了防止南海周边敌对势力的干扰,开拓号表面上是一艘民用船,实际上和军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有许多敏感地带军舰不方便出现,都由开拓号出面来完成工作。
这些年来在厉振华的带领下,开拓号探索南部中远海的成绩有目共睹,各种传奇经历足可以写成一本书。一般海上的规则是小船让大船,可无论是威风凛凛的军舰还是豪华气派的远洋货轮中途遇上开拓号,都会为这艘外表其貌不扬的测量船鸣笛且主动让道,以表达对这位海上先行者的尊敬,这也是所有开拓号成员的荣耀。
太阳逐渐升高,甲板上慢慢变得炎热起来。
麦浩辉带着几个同事按照预定工作计划完成了船上两艘救生艇的保养,正准备歇一歇再去清理各处通风口,外加给甲板上的各种设备画底角线,要保持一艘船舶的安全高效和整洁美观,全依靠水手们辛勤的劳作。
远远地看见覃越站在甲板上,整洁的白衬衫映衬着蓝天碧海,仿佛一只优雅矫健的海鸥,原本累得够呛的麦浩辉好似吃了盖中盖似的,腰不酸了腿不疼了,连呼吸都比刚才畅快了三分。
似乎感受到这不寻常的视线,覃越缓缓回头朝左舷甲板看了一眼,发现麦浩辉正靠在栏杆边上,便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很少获得如此待遇的麦浩辉又惊又喜,有些不确定。左右看了一下发现周围并无一人,几个同事早都躲在驾驶台下遮荫去了,他又用食指指了指自己,得到覃越点头肯定之后才朝对方飞奔过去。
“你去厨房拿一筐椰青上来。”覃越小声吩咐,“给甲板上的大家伙儿每人分一个,去去暑。”政委必须对船上人员的一切生活起居负责,也是覃越天生细心勤快,两年做下来全船上的人几乎没有不喜欢他的。
麦浩辉听了立刻跑得屁颠屁颠的,不一会儿就抬着一筐东西回来,覃越一看,他背后还跟着一个小鬼。
阮文孝拿着锋利的菜刀用娴熟的手法在几个椰青上劈开小洞,头一个就递给了旁边的覃越,还朝他笑了笑,下眼睑上鼓起的卧蚕让他的笑容显得很甜,“给你,很好喝哦。”
他刚才在厨房里听见麦浩辉说要来给覃政委送东西,立刻跟王连福说要跟上来帮忙。
覃越被他弄得有些尴尬,毕竟身边还有处长和分队长两位长辈,这小鬼未免也太不讲究礼法了,“要先给厉处长和朱队长。”
阮文孝一听脸色一沉,直接将手里的椰青塞进覃越手里,“我才不帮他开呢。”反正他没做坏事,现在也不打算再躲躲藏藏了,听人说厉振华很恨越南人,被他发现了大不了将他扔进海里,更何况只要有覃政委在就没事。
麦浩辉见这小鬼竟然对覃越如此殷勤心里非常不爽,又见覃越一脸的为难,立刻一把抢过他手上的东西跑到厉振华跟前,“处长,来一个!”
厉振华耳朵极好,虽然隔着一段距离,刚才阮文孝和覃越的对话他全都听得清清楚楚。按理他不该和一个小鬼计较,可不知为何他却接了过来一口气喝光了椰青里的汁水,末了还面无表情地扫了阮文孝一眼,眼神带着一丝探究与警告。
7
午饭过后不久,开拓号终于靠近鬼屿洋方圆五十公里内最大的岛屿——鬼屿礁。这是一个珊瑚岛,周边多暗礁、多险滩,风浪拍打,寻常人难以接近,都纷纷称为“鬼屿”避而远之,鬼屿洋也因此得名。
无人荒岛没有可供船舶停靠的码头,开拓号只能在海里抛下锚,暂时停泊在距离鬼屿礁还有一段距离的深海之中。
厉振华打算将测量队总部设置在鬼屿礁,按照惯例大部分船员留在船上,所有测量队员则乘坐快艇到岸上去扎营。麦浩辉是死活都要跟着覃越的,再说他体魄强健身怀绝技,必要时还能下水,厉振华的队员编制里原本就有他。
大厨王连福也得跟着测量队上岸,负责大伙儿的吃饭问题。阮文孝眼见对他最好的覃越要离开觉得心里没底,偷偷跟在他屁股后面央求,说要加入测量队。
“岛上很荒凉,什么都没有,工作又辛苦,你还是呆在船上吧。”覃越见他一个孩子也闹着要上岸觉得不太妥当,只好耐心劝导。
“我不怕苦!”阮文孝立刻像只小炮仗一样炸了起来,“我在远洋渔船上呆过,什么苦我都吃过的!”他以前工作的远洋渔船跑的是南美路线,船既老且破,船上的外籍大副脾气极坏,动不动就对船员拳脚相向,像阮文孝这样最低等的杂工自然首当其冲,经常鼻青脸肿,就算生病了也得没日没夜地干活,如同牲口一般。
相比之下这里简直就是天堂,虽然他只是个临时工,但只要有覃越在,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揍他——当然,除了那个喜怒无常的大魔王厉振华。
“你还没满十八岁吧。”覃越望着眼前稚气未脱的脸庞,这样的孩子竟然就已经宣称自己什么苦都吃过,如果不是活不下去,谁家会舍得让孩子小小年纪就出来跑船,“你那身份证是找谁做的?”
联检的时候他已觉得这服务生的年纪有问题,按照覃越的脾气原则上不该让他上船,但当时王连福一直在一边求情说这孩子是一个广西老乡托付给他的,以前在远洋渔船上做过一年也算有点经验,现在他家里光景一团糟,要是不给他这份工作,搞不好他一家子就得饿死,大有如果现在把他扔出去就是见死不救的意思,还说他已经给局里的党委副书记吴明德打过招呼,他是同意了的。
因王连福是船上的老船员,又跟吴明德沾亲带故,假如单是这样倒也罢了,最麻烦的是覃越知道吴明德和业务一把手又是代党委书记厉振华表面上很好,实际上两个人的关系却颇为微妙——原本这次到鬼屿洋来开辟航道的任务,吴明德是极力反对的——他作为厉振华的下属,如果在这种小事上严词拒绝倒像是故意不给吴书记面子,无奈之下只得装作没看见。
“我,我虚岁十八了……”阮文孝想理直气壮地撒谎,可是看到覃越清明的眼睛,又有些心虚,“总之我什么活都能干,我想跟着覃政委,去哪儿都好!”
“好什么好,你还真是说不听啊。那岛上除了鸟粪就是蚊子山蚂蝗,为什么非要上赶着去受这份罪……”覃越平时话不多,如果对方不是一个小鬼,他早转身走了。
“让他去,王连福留在船上。”厉振华的声音突然冷冷地响起,阮文孝吓了一跳,覃越则是有些吃惊他的决定。
“处长,这……”
“老王年纪大了,船上的环境好些。”厉振华破天荒地解释了一句,然后将目光投向一边的阮文孝,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顿了一顿似乎在斟酌,“你要记住,一旦加入测量队就要按我的规矩干活,如果你不听话,我马上让你回开拓号。”
阮文孝见男人眉峰若聚,脸上的线条轮廓分明,仔细一看并不可怕,反倒带着一种个性十足的刚猛,只是他身形高大气质冷峻,整个人如同一座肃穆的高山,那种强烈的压迫感又让男孩本能地排斥,“……我会听覃政委的话。”孩子般倔强的话脱口而出,言下之意十分明显,就是你管不着本大爷。
其实连阮文孝自己也觉得很奇怪,原本他并不是这么冲动的人,在渔船上他一开始不懂得讨好大副没少挨打,后来也逐渐学会了忍耐和沉默。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这个一直用奇怪的眼神看他的男人让他浑身不自在,只想直直地顶撞过去——这和渔船上总是脱他裤子企图骚扰的流氓二副还不一样,前者只是让他尴尬恼怒,而厉振华看不出目的的探究却让阮文孝的心里充满了畏惧和不安。
想起以前王连福跟他说过,厉振华生平最痛恨的就是越南猴子,最好不要让他知道你妈是越南人,难道……他看出了什么吗?
8
测量队一共十二人,分成两队分别乘汽艇接近鬼屿礁展开工作,一支由厉振华带领,另一支由分队长朱明瑞带领。汽艇里除了测量队员,还装载着各式测量器材和大约三天的物资。
下了大船,大家方才领略鬼屿洋的厉害。那天的风浪其实并不大,可飞速的水流和暗涌却让小小的汽艇始终颠簸个不停,大大增加了测量的难度。厉振华亲自掌舵,覃越和麦浩辉负责用六分仪测角,另外两名测工分别负责记录和定航位,看到其他人都忙忙碌碌地各司其职,一直闲着的阮文孝突然觉得有些心慌。
汽艇越发颠簸,渐渐的麦浩辉脸色发白,突然头一歪开始朝海里狂吐起来。说来也是造化弄人,他潜水功夫十分了得,但偏偏就是这晕船的毛病怎么也改不掉。船员中像他这样的情况不在少数,有的做了一辈子水手还是会在风浪中吐得七荤八素,而有些人却天生从不晕船,比如此刻没心没肺的阮文孝。
早有准备的覃越看他吐得辛苦,默默地递给他一瓶矿泉水和一包自家腌制的青梅子。覃妈妈自制的盐水青梅能酸掉人的大牙,覃越自己是从不敢领教的,但此刻无疑是麦浩辉的仙丹妙药。
阮文孝见他拈了一颗梅子放进嘴里一嚼,俊挺的五官立刻皱成一块破抹布,样子说不出的滑稽,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麦浩辉你好像个大肚婆!”
麦浩辉正吐得天昏地暗,竟然还被一个毫无同情心的小鬼耻笑,好在他一贯老脸厚皮,也不觉得什么,白着一张脸擦了擦嘴角,不屑地斜了阮文孝一眼,“你个小屁孩懂得什么,肖劲光还晕船呢,刘亚楼还晕机呢,我这明明是革命先烈的大将遗风!”
汽艇上的两名测工听了他的话都喷笑出声,就连覃越的嘴角也浅浅地牵了起来。只有厉振华恍若不闻,仍旧全神贯注地掌握汽艇的航向;而阮文孝却完全不知道肖劲光是中国第一任海军司令员,刘亚楼则是第一任空军司令员,他瞪大一双圆圆的眼睛,不明所以。
虽说条件恶劣,但是大家干劲都挺足,不到下午五点就测好了一处沙洲和一处暗礁。见天光渐暗,厉振华驾驶着汽艇朝鬼屿礁本岛驶去,两支队伍约定下午六时下班之后在岛上集合。
五点四十五分左右,厉振华所带领的一分队顺利抵达鬼屿礁。这个地方厉振华十多年前来过一次,也算是对岛上的概况有所了解。整个岛礁高出水面五到八米不等,南窄北宽大致呈梯形,面积不超过两平方公里。
岛上的植被十分茂密,几乎覆盖了整个岛屿。除了沿岸的红树林之外,里头是一片郁郁葱葱青翠欲滴的珊瑚岛常绿林,不仅有常见的海岸桐、羊角树、避霜花、银花树、草海桐,甚至还有野生的椰子枇杷,岛的中部还有一个小小的淡水潟湖。
阮文孝虽然在海边长大,还曾经跟随远洋渔船在海上工作,可他从未有机会见识过真正远海珊瑚岛的景色之美。刚一上岸,他就被眼前迷人的风光所震慑。
细雪一般的珊瑚砂环岛一周,绿汪汪的浅水礁盘波光潋滟,岩穴中五光十色的贝类让人眼花缭乱,天空上各种海鸟啾啁翔集。
“啧,啧,瞧这红珊瑚!”男孩惊叹着拾起两枝灼灼如火炬的珊瑚,还作势将它们插在头顶,完全是一副孩子的兴奋劲儿,“麦浩辉,你说我像不像东海龙王!哈哈!”
“切!就你那小胳膊小腿的还龙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