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安逸的敬安王府,仿彿又到了眼前。
一切都没有改变。
爹娘仍在,家园仍在,他曾经努力保护和为之自豪的一切,都在。
傲气年华,风花雪月,不曾稍逝。
何侠剑走偏锋,使尽浑身招数,要留住在他心中烙下重重印记的昔日。
寒寒北风中,挡不住豪气顿生。何侠一剑舞毕,大汗淋漓,潇洒举袖往额上一擦,笑道:“再来!”
剑锋斜斜向下一挑,蓦然一顿,身形已变,如龙欲飞天,蓄势待发。正是娉婷往日最爱看的敬安剑法。
铮!
剑如蛟龙游走四方,一声激越琴音不期而至,催发剑势。
何侠心中大为振奋,动作毫无停滞,劲腰骤转,剑势再变。琴音更强,仿若龙吟,更加高亢。
剑舞琴挑,竟配合得丝丝入扣,毫无瑕疵。
整套敬安剑法从容舞来,娉婷指下一曲“九天”已尽。
最后一招剑锋凝定,琴声遏然而上。
两双深邃的眸子,在半空中撞个正着,复杂而熟悉的感觉,汹涌而至。
娉婷,娉婷,你和我一样,不曾忘记过去。
你的心里仍有敬安王府,仍有小敬安王!
除了楚北捷,仍有其他,能在你心田容身,对不对?
仍有的!
白茫茫的天地,骤然寂静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半空中相对的视线才缓缓分开,娉婷眸光转动,移向何侠身后某处,柔和地定住。
何侠若有所觉,缓缓回头。
一道优雅庄丽的身影,跳入眼帘。
耀天身着隆重华丽的紫色长裙,一袭纯白色貂毛坎肩披于肩上。头戴式样复杂繁琐的珍珠凤冠,脖子上紧贴一串琉璃色宝石项链。
樱桃红唇,灿星亮眸。
身后八名侍女低头敛眉,伺候一旁。
见何侠回头,耀天雍容一笑,赞道:“第一次见驸马雪中舞剑呢。”目光一转,移向何侠身后,柔声道:“归乐双琴,果然名不虚传。白姑娘,久仰。”
“公主殿下。”娉婷玉手离了琴,缓缓站起,隔着亭子,向假山后的耀天遥遥行了一礼。
何侠脸色变了变,极快地微笑起来:“公主什么时候来的?”收了剑,走到耀天身边,探了探她的手:“这么冷,为何不叫我一声,却在雪地里站着?”
“雪中剑飞琴鸣,难得的美景,看得人心神迷醉,怎么舍得打断?”耀天柔顺地让何侠牵了手。
一起进了厅里坐下。侍女们端上热茶,三人各怀心事,低头品茶,看着茶碗中热气袅袅,一时都无言。
耀天身份最尊,自然坐在客厅正中的主位。偏头打量了坐在身旁的娉婷半晌,忽然笑道:“白姑娘刚刚弹的曲子真好听,不知曲名是什么?”
娉婷放了茶碗,不卑不亢答道:“曲名九天。”
“九天?”耀天重复,仿彿咀嚼了这个名字一番,点头道:“曲好,名字也好。”
“公主夸奖了。”
“可以再弹一次吗?”
娉婷未答,何侠刚巧放下茶碗,关切地问:“公主用了晚膳没有?知道公主要来,我特地吩咐了厨子们准备归乐的点心。上次公主吃了一块,不是一直说还想尝尝吗?”
举掌在半空中击了两下,唤了一名侍女上来,吩咐道:“快去,将准备好的点心都端上来,还有我带回来的酒,也送一壶上来。”
不一会,点心和美酒都送了了过来。点心确实是出自归乐大厨之手,热气腾腾,上面雕着各色灵巧讨喜的小花,每一小碟里玲珑地摆着五个,每个顶上点缀着不同的头色,表示里面的馅也是不同的。
何侠摒退侍女们,亲自为耀天倒了一杯酒,送到她唇边。耀天瞅他一眼,目光在看不出表情的娉婷脸上稍停,乖乖仰头喝了何侠送上的酒,又用了两件点心,不再作声,脸色平静。
“娉婷,你也尝一个吧。”何侠看向娉婷。
娉婷手边的桌子上也有三四个小碟。她低头看了看,摇头道:“我不吃苹果馅的点心,少爷都忘了。”
“我当然记得。”何侠道:“你没看见上面点着红萝卜丝做记认吗?苹果馅都换了红萝卜馅,搀了蜂蜜在里面。”
娉婷用指头捏起一个,从中间掰开了,里面果然是红萝卜馅,混着蜂蜜的香味,试探着放了一点进嘴,眼睛一亮:“比以前的味道更好些,你还放了什么进去?”
何侠瞥耀天一眼,轻描淡写道:“没什么,只是用了新鲜的冬蜜。云常都城附近的雪山上,有一种不怕冷的蜜蜂。”
有着家园味道的点心出奇可口,娉婷尝了一点,竟似乎被勾起了食欲,碟中的点心每个只有指头大,经看不经吃,她一口气便将五个都斯文地吃进肚子,还意犹未尽般,向何侠手边桌上的点心瞅去。
“只有你那一碟是红萝卜馅。我们这几碟都不是。早知道你喜欢,该叫厨子多做一点预备着。”何侠视线朝正中的耀天一扫,殷勤地问:“公主说喜欢厨子们上次准备的,所以今天为公主献上的还是那几种馅。公主要不要也尝尝红萝卜馅?”
耀天脸色淡淡地,笑了笑:“我喜欢苹果馅。”伸手去取桌上的酒壶。
何侠欲帮她斟,已晚了一步。娉婷执了酒壶,款款为耀天倒了一杯洒,忽然露出一个亲切到极点的微笑,柔声道:“小雪已止,眼看月亮也要出来了。不如开了大厅的门窗,让月光慢慢透进来,公主一边喝酒,一边听娉婷弹琴,既解闷,又雅致。可好?”
“嗯,听着这打算就舒服。”耀天点头,唤人来开了客厅的门窗。冬天日短,从院里进屋不过一个时辰,夜幕已经降下来了,明天似乎是个晴天,星月都看得清楚。
晕黄月光,流水般泄进厅中。
侍女们肃静无声地抬了放琴的几案进来,不一会,将何侠专为娉婷买的古琴也抱来,端端正正摆在案上。
娉婷如往常般焚香,净手,脸上已经多了一分庄重秀色。坐在琴前,屏息闭目,将指轻轻触着弦,勾了一勾。
一个极低的颤音,仿彿哽咽着在弦上吐了出来。
耀天听在耳里,叹一声:“好琴,难怪驸马不惜千金购来。”
看向何侠,又赞叹道:“也只有这等好琴,才配得上白娉婷的弹奏。”
何侠回耀天一个宠溺的笑容,并不作声,只用温柔的目光抚摸着她的眼眸。
娉婷试了一下音,觉得心已经静下来,抬头问:“公主想听什么曲子?”
“点曲这样的大事,要交给熟悉琴者的人才行。”耀天日光落到何侠脸上,淡淡道:“就请驸马代我点一曲吧。”
何侠想了想,问:“春景,如何?”
娉婷点点头,潜心闭目,养了一会神,再睁开眼时,眸中已多了一种不容忽视的自信和神采。
轻轻按住琴弦,再熟练地一挑指。
与刚才试音时截然不同的轻快琴音,顽皮地跳进耳膜。
生机,顿时盎然。
琴声到处,虽是冬日,却已经少了冬日的阴寒。仿彿时光一下子去得急了,让人骤然想起,冬去后,便是春。
微急的促调,一点也不让人感觉烦躁。春雨连绵,屋檐下一滴滴淌着,温柔而又活泼。
旋律渐渐越奏越快,到了高昂处,明媚的春光,铺天盖地而来。
没有一丝杂质,没有一丝沉重。
一切都是欢快的。
鸟儿呜叫着穿梭林间,新嫩色的小草从冰雪刚刚融化的泥土里钻出来,老树舒展身段,准备换上新的绿衣。
安静了,冬的小兽从洞穴里悄悄探头,不一会,已纵了出来,亲近林中第一朵害羞的花蕾。
一幕幕春色,在琴声中毫无保留地展开,就连空气也仿彿充满了泥上芬芳的气味。
厅中人听得如痴如醉,想像三月春光撩人心醉。
琴声渐低,似一日已尽。
雀鸟钻回巢中,小兽玩得累了,自去寻清澈的水源休息。嫩草仿彿经此一日,又高了不少,老树从容挺立,含笑看顾已在它枝叶内蜷缩睡着的小松鼠。
余音绕梁,久久个绝。
过了许久,耀天才惊醒了似的,由衷赞道:“天下竟有这样的琴声。驸马自小有白姑娘相伴,耳福真比我好了不知多少倍。”
娉婷受了夸奖,并无得意之色,恭敬答道:“娉婷如今住在驸马府。公主要听琴,随时唤我就好。”
耀天貌似甚欢,点头笑道:“那最好了,还能再弹吗?”
“当然。公主想听什么?”
耀天想了想,问道:“既有春景,那么夏秋冬,也应该各有一曲吧?”
“是的,春景,夏色,秋虫,冬语。”
“那……”耀天轻轻吩咐:“都弹来让我听一听吧。”
娉婷应了一声,腰身坐正,肩膀微抬,双手又抚上了琴。
悠扬琴声,从精致华丽的窗和门冉冉飘出,回荡在偌大的驸马府上空。
春景,夏色,秋虫,冬语。
春明媚之景,夏盛放之色,秋萧肃之虫,冬无人之语。
敬安王府的花台亭边,这是娉婷谱的曲,何侠思量着起的名。
春景奏过,夏已往,秋瑟瑟徐至,苍而不凉。
府内府外,被琴声浸润得如在天外,至琴声遏然而止,才恍然察觉,原来倾心迷醉中,秋虫也已到了尽头。
弹琴极为耗神,娉婷勉强弹了三曲,倦色藏在眉间,又要抚琴,再弹那冬语。
何侠早在悬心,忙伸手制止了,转头向耀天道:“公主,现在正是冬天,听冬语更添寒意,远比不上前面的春景,夏色,秋虫有意思。不如不听那冬语,留一点余韵,权当回味?”
“驸马说得对。”耀天点了点头,意犹未尽,徐徐评道:“方才这二曲各有特色,但若单论气魄,我还是最喜欢后院听见的那首九天。”
娉婷在何侠答话之前已经表态:“不听冬语,那就让我再弹一次九天给公主听吧。”
何侠猜想耀天也瞧见娉婷虚弱,盼耀天自行拒绝,不料耀天却点头笑道:“好。”
何侠心中不喜,又不好作声,眸光微黯,脸色却不动声色,仍坐着静听。
娉婷果然端坐了,又勾了弦,轻轻一挑。
弦颤动起来,发出优美的音,却似乎没有原先的清越。何侠暗叫不好,勉强听了一会,几个高音好似巍巍然临渊而立,有不稳之忧。
娉婷喘息渐重,肩膀摇晃几下,竟向后软倒。何侠暗叫一声不好,猛然从椅上跳起,刚好将差点倒在地上的娉婷接在怀里,色变道:“娉婷!娉婷!”
“怎么了?”耀天也是一惊,起了身走过来探视。
何侠无暇答她,抓了娉婷纤细得可以看见骨头的手,在腕上静静探了一会,将她打横抱在臂弯中,绕过回廊,小心安放在寝室的床上,才对随后来的耀天沉声道:“脉息有点乱。她一路颠簸,大概累着了。”
曜天愣了一下,道:“我不该命她弹琴的。”露出歉色。
出乎意料,何侠没有像往常那样安慰她,只是转而言它:“煎几服药喝了,再好好休息几天,就会没事的。”就着房中书桌上的笔墨,亲自写了一副药方,交代侍女们立即拿下去准备。
忙了一会,又唯恐外面的脚步声惊扰娉婷,亲自为她放下床前垂幔。回头时,看见耀天站在身后,默然不语。
问侠这才将心思转回到娇妻身上,柔声道:“公主累了吗?公主的寝房已经用香熏过,请公主先过去休息一下可好?我立即就过去。”
“不必了。”耀天满怀柔情而来,现在兴致全无,强笑道:“只是来瞧瞧驸马,本来就不打算过夜的。”
“公主……”
“我们俩是夫妻,日子长着呢。”耀天低声道:“你刚回来,也该清清静静的,好好休息一夜。”眸子不动声色地一转,瞥了垂幔深处,床上娇弱的身影一眼。
何侠低声道:“那我明日一早进王宫去见你。”
虽仍是往常轻佻甜蜜的语气,表情也极真挚,但听在耀天耳中,总觉得他松了一口气似的。
“我走了。”
“我送公主回王宫去。”
耀天心中气苦,碍着身份,又不能显露丝毫,摇头道:“不必。”
这两字说得生硬,何侠怎会听不出来,身形一僵,锐利精明的眸子直视耀天。
耀天被他定定一看,反而心生不安。她将何侠看得极重,明白若让何侠将她看作没有心胸狭窄的妒妇,从此便会失了何侠的宠爱。赶紧隐藏刚才不慎流露的不满,换了另一种羞涩语气,别过脸嗔道:“一路回去,谁不瞧在眼里?都是夫妻了,还送来送去的,生疏得像外人似的……”
何侠温柔地笑起来:“公主多虑了。我们是夫妻,永远都不可能是外人。送到王宫怕人笑话,那就让为夫送到大门,总不能这也不行吧。”
耀天不再反对,露出女儿娇态,乖巧地让他携了手。
两人一道亲亲密密地到了大门,何侠早奉上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