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先生说:“你逼着我把实情告诉你,我就说了,请你也嘴下留情。”
贺顿怅然离去。吴先生看着她瘦弱的身影,生出怜悯。但这怜悯就像泼进太平洋的一杯开水,冒了丝缕热气之后,很快烟消云散。城市如同进入了冰川时代,谁能温暖得了谁?
贺顿再一次走投无路。当然,她可以回养老院,可她不想陪着那些行将就木的老年人走向衰亡。好在粮草储备尚丰,还有重新选择的资本。
贺顿在街上闲逛,今年服装流行沙漠黄和太空银。这两种色泽,对于黄褐皮肤的贺顿都是灾难性的。她还是比较喜欢去年的流行色,淡淡的绿和浅浅的蓝,帮衬之下,脸色比较生动,城市里的人不能买去年的流行色。一定要和潮流混淆在一起,就像婴儿吮奶一样从众人那里汲取安全感,否则你就形单影孤。
贺顿在街旁看到一个小门扇,需侧着身子才能挤进。门脸虽小,其上的墨字却毫不含糊地大:“招聘化妆品推销员。”
贺顿推门进去,空气暖而臭。光线很暗,好半天才看清一个胖胖的女人和一个极瘦的男人守着一堆纸盒在抽烟,鬼祟的样子让人以为在吸毒。
“你们好。”贺顿说。经过售楼训练,贺顿已能很轻松地面向陌生人打招呼。
那两个人好像有些吃惊,在这种地方,不必假模假式地打招呼。他们一起说:“不好!”
售楼训练显出效力,贺顿不会轻易被难倒和生气,也不会退缩。她说:“你们需要人推销化妆品吗?”
瘦男人和胖女人又一次异口同声:“不要。”
贺顿奇怪:“外面不是写着要找推销化妆品的人吗?”
瘦男人说:“原先要,现在不要了。”
贺顿奇怪:“不是还有这么多化妆品没推销出去吗?”她顺手一指墙根堆积如山的纸盒子。盒子摇摇欲坠,稍不留神就会稀里哗啦砸下来,把胖女人和瘦男人活埋。
瘦男子不知如何回答,胖女人说:“没错,货多着呢,可再多也轮不上你。”
贺顿奇怪还有愿意压货的人,说:“为什么呢?我也按规矩给你们交钱,为什么我就不能干这个?”
胖女人说:“我看你这个丫头,虽说长得丑点,脑子没毛病吧……”
这句话其实是不需要回答的,但贺顿有一说一:“没毛病。”
胖女人就乐了,说:“我原本觉得你没毛病,你这样一答话,我就知道你有毛病了。姑娘,从外地来的吧?以为城里到处是金子,哈腰就掐一大坨吧?那是指有漂漂亮亮的脸蛋和腰身的丫头。你不行。也不看看你那肤色,说你是紫檀就抬举你了,说你的眼圈和熊猫有一比,也埋汰了咱的国宝。年轻轻的,双眉之间就有那么深的纹,我们卖的是抗皱增白产品,你哪能为我们做推销员呢?哪怕有人被你花言巧语骗得正准备掏钱呢,一看您这份尊容,就赶紧又把钱包掖怀里了……姑娘,赶紧走吧,看看有没有哪个饭馆要刷盘子的,你还能混个半饱……”说完,两个就咯咯笑起来。
丑女子即便知道自己丑,也不希望别人看出来。就算别人看出来了,也不希望人家说出来。就算是说出来了,也希望不那么刻薄。贺顿恨不得跺脚扬长而去。
可是,不能啊。贺顿已经不是柴绛香,她从乡下丫头的壳里已经飞离出来,即使还没有变成美丽的蝴蝶,起码也是一只蛾子了。售楼小姐训练课程的钱也不是白花的,耐力大有长进。
贺顿逼着自己把声音变柔和,说:“大婶,我知道自己丑,可这个天下,美女得活,丑女也得活啊。”说完,她长叹了一口气,年轻女孩的悠长叹息有一种特别温婉的哀伤在里面。
胖女人被这种叹息打动,更深在的原因是胖女人也是一个丑女人,而且她的女儿也是一个丑姑娘。丑人对丑人除了瞧不起以外,在特定的时分也能滋生出同情。胖女人也叹了一口气,算是回应,然后说:“就算我把化妆品批给你,你也卖不出去。你这个样子,人家一开门,吓一跳。”
贺顿不敢生气,说:“您这个产品真有效吗?”
瘦男子说:“当然有用。”
贺顿问:“真能美白?”
瘦男子说:“你要真想做,我就把实情告诉你。美白是千真万确的,抹上三个星期,包你变得像剥了皮的桂圆肉一样,油光水滑吹弹得破。”
贺顿轻轻地舔了一下嘴唇,说实话,她从来没有吃过桂圆,贺奶奶对桂圆过敏,从不让买。看到过,像浮肿的鱼眼。“真这么神?”贺顿不相信。果真如此,还不被时髦女子抢破了头,哪至于这两个孤家寡人惨淡经营。
瘦男子看出了贺顿的疑惑,就说:“美白膏有毒。”
贺顿吓了一跳,说:“毒?”
瘦男子说:“铅你知道吗?”
贺顿回答:“知道。排成报纸的铅字就是它造的。”
瘦男子说:“现在报纸不用铅字,改激光了,铅都溶到汽油里了。你看到过庙里的壁画吗?”
贺顿不知美白膏和庙有什么关系,又怕瘦男人一生气就不批发了,赶紧说:“看过。”
瘦男子说:“你记得庙里壁画上的美人,脸上都是什么颜色?”
贺顿不记得壁画美人脸上的颜色,想来都是细皮嫩肉,只得瞎蒙:“白的。”
瘦男子不屑地说:“一看就知道你没文化,没见过真古董,看得都是现代人做的假。刚画上去的当然是白的,风吹日晒年代久远了,就变成黑的了。美女的脸上越黑,说明以前越白,时代越古老。”
贺顿跟着瞎点头,不知道这和化妆品有什么关系。
瘦男子说:“我说了这么多,你明白了吗?”
这次贺顿不敢点头了,她什么也没明白,又怕惹火了瘦子,只好含含糊糊地说:“明白了一点点。”
瘦子说:“明白了哪一点?说说看。”
贺顿只好硬着头皮说:“明白了美女脸上是抹了东西的。”
此本废话,不想瘦子说:“你还真不傻。美女当然是抹出来的,古代的是,现代的也是。抹的是什么呢?”
贺顿算是给绕糊涂了,说:“不知道。”
瘦子生气了,说:“真是不经夸,刚说你不笨,这就露出蠢了。铅是什么颜色的?”
这个问题贺顿是知道的,赶紧说:“黑的。”想想不很妥帖,改说:“灰色。”估计这一次肯定对,给贺奶奶念的小说中描写过“铅灰色的云层”。
瘦子怒火中烧,说:“铅是雪白的。”
贺顿目瞪口呆,就算铅不是黑的,也万万不能是雪白的。瘦子欣赏着贺顿的惊讶,说:“大块的铅当然是灰黑的,但磨成粉末的铅是雪白的。所以,以前的美女脸上用的都是铅粉,又细又滑,美人就是这样打造出来的。现在呢,铅是有毒的,不让用了。汞也是有毒的,也不让用了……”
瘦子颇有些神秘感地看着贺顿。胖女人嗔怪地拉了瘦子一把,嫌他把商业秘密透漏给萍水相逢的人。
贺顿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吹弹得破”的诀窍。“都是有毒的。”她忍不住喃喃说。
“对,铅汞有毒,农药有没有毒呢?还不照样使?油漆有没有毒呢?还不照样刷?敌杀死有没有毒呢?还不照样喷?再说,你怕有毒,你可以不用,但用的人保证美白,这就是代价。”瘦男得意洋洋。
贺顿点点头,点头什么意思呢?不知道。此刻只能点头。接着问:“抗皱原理呢?”
胖女人好半天没说话,技痒难熬,抢着说:“那就更简单了,就是让你肿。”
贺顿吓坏了,只有肾子有毛病的人才会肿,这个去皱的东西把人的肾子都搞坏掉了,也太过毒辣了。
胖女人虽不知道小女子一下联想到了尿路,但贺顿脸上的表情让她知道此女慌了,就说:“没那么严重,不会要了命。人为什么会长皱纹,不就是脸上的皮松了吗,用水一泡,胀了,皱纹自然就被撑起来了。简单。”说完还在自己的腮帮子上拽了两把,以证明所言不虚。
贺顿恍然大悟,奇迹是这样产生的。
“如果我要批发,怎么拿货呢?”贺顿决心已定。
胖女人用仅存的怜悯说:“姑娘,这活儿不是你干的!”
贺顿说:“你就说这个美白膏到底能不能让人变白?甭管一百年之后是不是会黑成卖炭翁。”
瘦男子道:“她一定要买,你就成全人家。小姑娘决心大,说不定就放一颗卫星呢!”
胖女人不肯吃亏,说:“都什么时代了,还卫星!如今都是神州几号呢!”转过头对贺顿说:“变白那是铁板钉钉。你想啊,把黑老鸹按到面缸里,就一定变成和平鸽。铅粉就是上好的白面,抗皱霜就似软皮鞭子,肯定能让你肿得水汪汪的,放心吧,孩子!”
疗效解决了,剩下的就是讨价。贺顿提出赊销。
“门儿也没有!我们这里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概不赊欠!”瘦男子咬得死紧。
贺顿无奈,只得说:“我身上没有那么多钱。”
胖女人同仇敌忾说:“没钱就不能拿货。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就当我们什么也没说。”
贺顿想了想,掏出小钱包来,说:“那我就一样来两瓶吧。”
瘦男人冷冷地说:“不零售。”
还是胖女人动了慈悲,说:“你买两瓶顶什么用呢?”
贺顿说:“你不是说三周就有效吗?两瓶还抹不了三周?”
胖女人大吃一惊说:“你打算自己用啊?”
贺顿说:“我自己不用,怎么推销给别人呢?”
瘦男人拉拉胖女人说:“人家这是做大买卖的架势,你操什么心呢!好了,交钱吧。看在你这番诚心上,我就按着批发价给你两瓶。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要是过敏起红疙瘩鼓水泡掉皮溃烂什么的,概不负责!不怕死就多抹点,三天就见效!”
贺顿交了钱,美白膏去皱霜各拿了两瓶,临出门的时候,胖女人说:“姑娘,先在耳朵后头脖子下面人家看不到的地方抹点试试,要是红肿热痛的,就别用了。不过,我们这里不退换,你可记清了。”
出得门来,天已擦黑。贺顿努力辨认着门牌号码,转来转去找不着,才发现原来这是利用半截死胡同隔成的违章建筑,怪不得如此窄小且暗无天日。
贺顿回到自己的蜗居,把脸洗干净,然后对着镜子说:“脸啊脸,真要对不起你了,把你当成试验品了。不过,你也不要觉得冤屈,是你先对不起我的,谁叫你这么难看呢?如果这个膏和霜真正有效,我就能发上一笔小财,这样咱们才能一道在城里混下去。”
贺顿说完这些话,死死地盯着镜子。镜子年久失于保养,有很多黄色的水渍如蜈蚣攀爬,局部的起伏更让人影像失真。她看到一张年轻的脸没有表情,仿佛无风时刻低垂的门帘。
这张脸虽然丑,还保有年轻人的光滑和润泽,一旦这些含铅的膏粉涂抹其上,很可能连这份本色也保持不住。可是,她除了自己的脸,还有什么呢?只有不要脸了拼命向前。
贺顿按照胖女人传授的法子,先在耳朵后面蜻蜓点水抹了一点,好像没有什么古怪的感觉,但时间太短,做不得数,安慰自己耐心等待。一夜睡得还不错,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趴在镜子上,把自己的耳朵揪得像猪八戒,看耳后的皮肤可有异样。
阿弥陀佛,一切如常。
现在,贺顿正式拿起了美白膏,打开瓶盖。昨天她只取了一点皮毛用于涂抹,平整的膏脂上留下浅淡的印记,好像一只微小的虫蚁胆怯地爬过,这一次,她要大张旗鼓地粉刷面颊了。贺顿挑起一块绿豆大小的膏脂,敷在脸上,轻轻匀开,果然有一小块皮肤白皙起来,好像是得了局部的白癜风。贺顿持之以恒地涂抹下去,就像一个不屈不挠的粉刷匠,整个脸在膏脂的覆盖下,粉饰一新。
贺顿打量着自己的脸,觉得新奇而古怪。小时候,手脚开裂得太厉害,血珠沁出的时候,妈妈会把猪皮在火上烤烤,然后抹在她的手背脚背上,那种香喷喷的油腻味道,会伴随整整一天。
现在镜子里的这张脸,丑还是丑的,但是白了。一张丑而白的脸甚至比丑而黑的脸,还要不宜。为了能把化妆品推销出去,她只能勇敢地注视着自己陌生的脸,在所不惜。
脸上开始有轻微的刺痒之感,贺顿突然想到了什么,赶紧端来一盆水,把半边脸洗净。现在干净的半边脸舒适了,敷有膏脂的半边脸渐渐地火烧火燎起来。
坚持并不是很困难的事情,连续三天,贺顿没出门。除了在半边脸上涂抹增白膏之外,就是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读书,好像僵尸。这样的好处是节约能量,让方便面能支撑更长的时间。到了晚上,贺顿就洗去增白的膏脂,再抹上去皱的汁液。当她在昏黄的灯光下为自己做着这样的工作时,觉得自己像配制毒苹果的妖婆。妖婆要害的是白雪公主,贺顿是救赎自己。
三天过去了,当贺顿头晕眼花地走到镜子跟前,欣赏尊容时,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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