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麽?”魔君尤带怀疑的讥讽笑意,让冥夜恼火。是麽?
冥夜悄悄地又自问了一遍,他心里一点成数都没有,所以才答得绝对:“当然!”他想说服的,其实是自己。“哥哥他一定会站在我这边。你质疑,是因为你不了解他!”
“我不了解他?哈,哈哈!”魔君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不可自抑地仰天大笑,笑声在房间里回荡,久久不散。他几乎笑出眼泪来,嘴里一直重复著那句:“我不了解他……呵呵!我不了解他……我们……”他猛地止了笑,也不再往下说了。
“你们?”冥夜却想听下去。
魔君摇摇头,站起来意欲离开:“好吧,既然你坚信恒夜会支持你,我也不妨再信你这次,希望你所作的一切,是真的为了魔族的未来著想。但是冥夜,请你记住,一著失则全盘皆落索,你好自为之。”
冥夜沈默,直到他走到门前,才慎重开口:“此次成败,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人心所向。我答应你,如果是我败了,我便永不再干涉朝政,从此只当个闲散王爷。”
贵族想通过弹劾议案,把小殿下拉下台,拔去这颗不识时务处处与他们作对的眼中钉。
冥夜则想利用这次机会,将朝廷里的贵族势力连根拔起,一举击溃,永不得翻身。
这一场硬仗,关乎魔族政局日後的导向,无论哪边,都不会让步。
魔君走後不久,冥夜还在床上闭目沈思,一个身影悄然靠近,在床边恭敬下跪:“小殿下。”来人的外表,看上去是个不超过二十五岁的男子,身材纤瘦,眉目温雅。但他的一头银发,却黯淡无光,接近灰白的颜色,那是魔族衰老的迹象。
“啊,馥兰,你来啦。”冥夜伸手虚扶,“说过多少次,私底下不必拘礼。”但这人就是不听,他骨子里迂腐得很,对君臣礼仪相当执著。
这位俊朗的男子,便是三大贵族之一馥兰家的族长,民事厅的掌权人。他的年龄成迷,冥夜曾怀疑,也许连他本人,也忘了自己到底活了多少岁。老人家的身体,都免不了有些顽疾,馥兰以体衰为由,淡出朝政已久,但他一直暗中当著小殿下的幕僚,是冥夜身边的八使者之一。
再者,他还是先帝亲自指给冥夜的其中一位太傅。武的方面,有畏辰望月。文的方面,就是馥兰。冥夜敬重他,有什麽大事,都要请教他。拍拍身边的床铺,冥夜说:“过来坐。”
馥兰长身而立,施了一礼,只答:“君臣有别。”
冥夜拿这位太傅没辙,突然心生感慨,叹了口气说:“这个‘君’,并不是我想做的。”
馥兰听罢,露齿一笑,丰姿绰约,谁会想到他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这个位置,小殿下不想坐也得坐,因为唯有小殿下,才坐得稳!”他的话有弦外之音,相信他的学生能听得懂。
冥夜疲惫地笑:“偏生有些人就是看不透,还不断给我惹事端,逼我出手。”
“俗人中愚昧者众,殿下不必在意,他们只是以卵击石。”
“对,他们逼我下台,却忘了考虑一个很重要的因数。”师徒两人对视一眼,默契而笑──神族!如果冥夜被拉下台,可想而知,神族是必定不会袖手旁观的。所以馥兰才说,“君”这个位置,只有得到神族承认的小殿下,才能坐得稳当。
看著自己的学生,馥兰赞许地微笑,神态闲适,宛如明天赴的不是一场关系千百人身家性命的硬仗,而是一个老朋友叙旧的茶会。这份从容姿态,让冥夜蓦地想起,当初人类入侵,极力劝谏自己弑兄夺权的,也是这位温雅的太傅。
“馥兰,明天……”
“一切都安排妥当,明日朝堂之上,只等殿下一声命令,所有人依计行事。”馥兰突然想起一事,“归翼少爷这个人质,殿下不妨考虑事後将他立刻处死,以绝後患。”
冥夜沈思半晌,想起那总喜欢捶打自己肩膀的开朗少年,不知为了什麽原因,硬要自己教他瞬间转移。一时拿不定主意,只好说:“等我赢了明天那仗,再处置他也不迟。”
馥兰报以微笑,不再劝导。心中不免遗憾:这孩子还是不够狠绝啊,没有将敌人斩尽杀绝的狠心,终有一天,他会自食苦果。
“太傅,明天的事,有劳了。”
馥兰拜别,稍顿了顿,他说:“殿下,刚才微臣在过来的路上,遇到一个曾侍奉过殿下的女官。她在我面前长跪不起,恳求我一定要劝服你见她一面。现在,她应该还跪在外头。殿下,可要见她?”
“是依泉吧?”冥夜还在犹豫是否和她相见,馥兰却退到了门前,才闲闲扔下一句:“该面对终归要面对。”
冥夜擦擦脸,把所有情绪擦得一干二净,冷道:“让她到书房侯著。”
天魂传 127
馥兰走出小殿下的寝宫,深秋的晚风徐徐吹拂,凉意袭人。庭院小路两旁花丛里传来的虫鸣,让今夜显得格外静谧。明天,将有一场风云变幻的较量,好久没经历这麽振奋人心的时刻了,他非常期待。
“馥兰大人似乎很高兴啊。”
一把凉凉的声音在身後响起,馥兰不必回头已知是谁,他停住脚步,温和笑意挂在嘴边,万无一失:“呵呵,畏辰大人好兴致呀,这麽晚了,还来逛花园?”
他的打趣并没让畏辰望月动怒。若论兜圈子装糊涂的本事,畏辰到底年纪轻,稍逊一筹。“馥兰大人似乎对明日一战满怀信心,晚辈能否请教一下,大人身为贵族之首,何故要跟自己的家族过不去,反而去支持一个任性的孩子所做出的,动摇国家根本的决定?”
“任性的孩子?”馥兰听到了一个很有趣的评价,回头看畏辰,夜色掩不住他脸上诧异的神情:“呵,你素来跟小殿下亲近,想不到你对他的印象竟是如此。”他扶著下巴若有所思,“那麽说,畏辰大人想必会千方百计让明日的弹劾议案顺利通过,逼小殿下交出政权了?”
畏辰并不否认:“他太年幼,行事过激,欠缺深思熟虑,还不是一个及格的领导者。至少,现在不是。他提拔平民官员,打击贵族,把从贵族手里没收的权力,交付给平民官员执管。可惜他们并不会对皇族尽忠,没了依傍,皇族只能沦为一个名存实亡的空壳子。我不能眼睁睁看著皇族千年的基业毁於他一个幼稚的决定上。”
“哦。”馥兰明白了:“所以你效忠的,是皇族。但皇族的直系血脉,如今只剩下小殿下一人,魔君主上不过是……”一个傀儡!这一点,两人心照不宣,就不必说穿了。“畏辰大人却还坚决要把小殿下拉下台,这……实在是个自相矛盾的作法啊。”
“只剩小殿下?”畏辰望月银白的寒眸一眯,“那倒未必。”
馥兰心中一沈,念头百传,反复思量,也想不明白他这话里头的意思。不过姜是老的辣。馥兰很快就冷静下来,不管畏辰手里握著什麽秘密武器,当今形势,还是对小殿下有利的。凭这孩子的能力和手段,只要他肯去争取,少待时日,三界恐怕也要臣服於他脚下。
是的,只要,他肯去争。
馥兰苦笑著摇了摇头,这孩子的致命弱点,是他懒惰,心肠软,没志气!叹了一口气,馥兰揉揉肩膀,这几天东奔西跑,帮小殿下张罗一切。人老了,身子骨也经不起折腾,这下竟觉得有些困意,馥兰行了辞别礼,打算回家洗个热水澡再睡个好觉,养足精神明天看好戏。“夜深了,请恕在下先回府休息,畏辰大人不必过於操心,天意自有定数。”
“那就且看明日如何了。”畏辰也不欲纠缠,回了一礼,转头向寝宫的方向看去。
两位太傅,一文一武,陪伴著小殿下长大,自己学生的弱点和强处,馥兰知道,畏辰又岂会不知?冥夜向来行事慎密,处心积虑,他早就在朝廷上广布自己的人手。那股新生的力量不一定会尽忠於他,但就一定很乐意为推翻贵族专政贡献力量,而且他们年轻,敢作敢为,又输的起。跟这股势力硬碰硬,不智,没有胜算。必须绕过他们,从冥夜身上下手……
“小殿下,就看你能否过得了今晚这一关了。”
乌云遮蔽了明月,在地上洒下一片阴影。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看来很快要下了。
该面对的终归要面对。
魔族少主用手指一下一下敲打著办公桌,轻笑:馥兰,其实你想说的,是“该放下的就趁早放下”吧?我又何尝不知?只不过有些事情,身不由己。不能用理智控制情绪,大概是心肠还不够冷硬吧?冥夜有些麻木地转动眼球,目光落在垂首入门的女官身上。
他用了很长很长时间,才让自己能足够冷静地面对她。恨,是当然的,随著时间的流逝,只增不减。
跪在地上的女官,低垂著头,她不敢看他,也没面目再看他。“小殿下……”依泉只低低唤了一声,已泪如泉涌,泣不成言。她捂著嘴巴,死死压抑著哭声,憋得满脸通红。
冥夜一直看著依泉哭,目光有点冷,有点呆。他一言不发,因为已觉无话可说。
天魂传 128
犯下了不可弥补的过错,连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又怎去乞求他人的原谅?在那双沧桑疲惫的银眸之前,语言是如此苍白无力,要怎麽开口,才能让孩子明白自己满腔的歉意和悔恨?依泉不知道,是否该告诉那孩子,除了君臣之义以外,自己其实一直把他当成亲弟弟,真心疼惜著。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此心天地可鉴。可是如今再说这些,有用麽?能让他的眼睛不再那麽孤寂和悲痛麽?不能!不能啊!他心中最深的那道伤,是她亲手划下的……
“别哭了。”一个轻轻浅浅的声音从头顶响起,依泉惊愕抬眼。那孩子站在她面前,弯下腰,递给她一块手帕。
见她愣著不动,冥夜又把手帕往前递了递:“拿著,擦擦脸。”
他终於肯跟她说话,可是语气中的疏远冷漠让她心寒,默默接过手帕,捂在眼睛上,定了定心神,“刚才看到御医过来了,小殿下,你的身体……”
中毒的事,冥夜已吩咐所有医官,禁止外传。要是在以前,他决不会隐瞒依泉,可是如今……却觉得没有告诉她的必要了。“这几天睡不好,在路上晕了一下。”那阵剧痛来得凶猛,消退得也快。冥夜此刻神色自若,并不会叫任何人瞧出端倪。
依泉用手帕印去脸上泪痕,她直挺挺跪在地上,“我今晚过来,是想……想……”畏辰大人交待她的话,她一个字都说不出口。怎忍心再欺骗这个可怜的孩子,让他心存期盼?
“是畏辰让你过来的。”冥夜一语道破。“他让你来告诉我,千帆还没死,如果我明天自愿下台,交出摄政权,你们就会把千帆还给我。”他盯著依泉:“我猜的对不对?”
依泉脸上血色全无。
“你们也别老拿我当傻子看。”冥夜自嘲地笑:“是畏辰太傅下的手,千帆怎麽可能还有命?开始的时候,我何尝不抱著侥幸的念头,希望畏辰太傅看在我尽心尽力为魔族的政务劳碌三年的份上,放千帆一条生路。可是……”他嘴唇有些哆嗦,心中骤然一痛,喉咙像有东西堵著,再难成言。深呼吸了好几下,他说:“可是後来,我用尽所有人脉去找……如果千帆还活著,如果他还在你们手里,我一定能找到的……可是我找不到,哪里都找不到……”
冥夜一把捉著依泉的肩膀,逼她正视自己,他狠狠摇晃著女官的身子:“你告诉我,千帆没有死,依泉你看著我的眼睛告诉我,他没有死!你说啊!说啊!”
“……对不起……小殿下……我对不起你……”依泉泪如雨下,身体摇摇欲坠,惊恐地看著孩子眼里迷乱的光芒。
“为什麽要这样对我?难道我做的还不够吗?为什麽……要这样伤害他?他一点错都没有啊。都是我……都是我不好。如果当初我没有把他带回宫,他就不会有事……都是我不好……”冥夜放开依泉,惨淡地骂著自己:“我没用!自己喜欢的人,我一个都保护不了。也许畏辰太傅是对的,我不配坐这个位置……他是对的……”
他的手,在依泉腰间快速划过,取下了一个精致的锦囊。
“小殿下,你……”依泉吃惊,急忙扑上去阻止,来不及了,孩子掏出了里面的小物品,正是千帆临死前,从无名指上褪下来,请求她交还小殿下的指环。造工简朴的金属圆环,静静散发著美丽的光泽。仔细看指环的内侧,原来上面刻著一句咒文。
“这宫里沈闷,我怕他乱走,去了我看不到的地方,不安全,就在戒指上施下连心咒,只要他戴著戒指,无论走到哪里,我都能立刻感知到……”把指环紧紧握在手心,冥夜弯腰看著依泉,笑得有些赖皮,用商量的口吻:“依泉啊,你当可怜可怜我,把千帆还给我好不好?就算是……尸体也好,你帮我求求畏辰太傅,让他把千帆还给我。他要我下台,这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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