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能怎样,自然是出三个难题罚我去做了。我主人心思古怪得很,他要出题目那可不简单。”宿尘说着,目色一时清亮,仿佛是对他主人十分推崇一般。
碧落觉着有趣,笑道:“让你去偷东西,就算是题目之一啦?我看也不是很难。”
宿尘手指一摇,道:“那时候他在松鹤楼上喝酒,我坐在一边,你呢,正好从东市走了过来,一人一马的很是招眼。你经过楼下的时候,他给我一指说:‘就是这个女孩子,你去偷她一件东西,若能得手,算你第二关过去了。’”他这时沉下声音来学凌笑然说话,连神色带语气都颇有几分相似,碧落脑海中瞬间晃过那清绝的一抹身影去,脸上不禁一红。
#奇#宿尘继续道:“我那时还当他终于不舍得为难我,要放放水了,谁知道……哼,现在想来,定然是他一早就看出你功夫不寻常,才会出这样的题的。”
#书#碧落一窘,低声道:“哪有此事……说起武功,他的手段才是厉害。”说到这里忽然想起——刚才宿尘转述时说那是第二关,便不禁好奇问到:“他出的第一道题是什么?”
#网#宿尘脸上眼看着一黑,手撑在桌上,一幅内伤的样子。碧落惊道:“你怎么了?”宿尘摆手,良久,道:“你,你知道那个百钱买百鸡的算题吧?”
碧落一怔,点了点头。那是算学当中的一道古题,颇有名气的,说是“一人身有百钱,欲购百鸡,母五钱,公三钱,雏鸡一钱三只,问各买几只方能钱尽而鸡百。”碧落曾听师父提过此题,说来解法相当麻烦,四个姐妹中只有她有这个耐性真正学懂了它。而今听宿尘说起,觉着虽然不易解答,却也不一定就难得住他了。她想了想,问:“这就是第一关了么?”
果然,宿尘一脸痛不欲生,呼道:“若是就好啦!他,他……他把这道题交给我,随手指了大街上一个晒太阳的老太太说:‘你去,把解法教给她,教会了为止’……”说到这里,宿尘垮下肩去摇摇手,一幅“不提也罢”的神气。
愕然良久,碧落终于开怀大笑起来。她抱了肚子伏在桌上,双肩抖得连茶杯都险些打翻。宿尘眯着眼睛看她,脸上黑色愈浓。半晌,碧落一抹眼泪抬起头来,问道:“那到底,你教会了她没有呢?”
宿尘居然点点头,实在大出碧落意料,她不禁叹道:“好聪明的老人家!”谁知宿尘大怒,一口顶回:“聪明个爪子!那个老太太,老得牙都没了,整道题目只认识三个字——一三五!我我我,我是真的找来百钱百鸡一遍一遍摆给她看的!等到终于学会的时候,当初的小雏鸡都会下蛋了!哼!”
此言一出,门口轰然传来一片笑声,那些原先来看马的诸位居然听起了热闹。宿尘向门口白一眼,沉沉叹了口气,仿佛庆幸方才所说的不过是段过往,而他此刻终于是熬过去了。碧落连连微笑,心道:这题目可是够狠的,凭这小贼的性子,让他去对付慢条斯理耳目不便的老太太一连数日,实在跟酷刑也没什么区别。她忍住笑问:“第三道题呢?”
宿尘长出一口气,手捂上胸口道:“阎王保佑,还没出,就让我给逃啦。”碧落不禁觉着可惜,刚要说话,忽听一个声音冷冰冰地自头顶传来——“现在出,不晚吧。”
一瞬间的功夫,楼上传来巨大的一响,仿佛崩塌一般震得楼下杯盘颤动。在场人人竦然,连云雾也是一声惊嘶。
碧落见到宿尘脸色微变,还未容她多想,纯白身影已自楼梯上一掠而下,携着风声嘎然而止在两人落座的桌前。抬头看时,凌笑然目光如电,所到之处仿佛落下一层寒霜。看样子他绕开正门人群,竟是从二楼进入云来居的,恐怕也不是走窗口,而是整个人干脆撞了进来,所以才有刚才惊天动地的声响。
碧落抽口冷气,下意识地站起身。宿尘倒是镇定得快,转眼间已经脸色如常,他仰头也不施礼,向主人一笑道:“少主,你好快的速度。莫非是一个人回来,把大家都抛在景德镇啦?”
他说这样的话,想必其间还有事情,只是碧落不得而知了。凌笑然面寒如水,目光虽然冰冷,却也看得出隐隐有怒气流动。碧落真怕他会忽然火起,一掌劈在宿尘脑袋上——那样的话这小子倒是不用为那第三道题为难了。可人家做随从的却异常坦然,四目相对嬉笑如常,颇有些处变不惊的气概。
片刻,凌笑然衣袖猛然扬起——不是朝着宿尘,而是向门口处一挥。顷刻间那里传来“哎呦”“啊呀”的一阵叫喊,随后便是“咣”的一声巨响,两扇沉重木门自行合拢,截断了外面一众闲杂的目光和议论。
凌笑然扬手间,碧落闻到他周身一股浓重的血腥,又是一惊,心道他不知是和谁动过手来着。记起宿尘曾说自己是“惹了些乱子才将主人甩脱”,由此可想,他必是打过几架之后才得赶来的,只是他衣衫雪白长发清晰,实在看不出来是和人交过手。
凌笑然一言不发,把桌上摆的小铜茶壶拿起来,晃晃里面有水,随手泼掉,折扇挥处轻巧巧地勾了宿尘怀中一个小包裹出来——布料雪白,正是他第一回自碧落身边偷去的罗帕。碧落见了不禁一怔,心道:他要做什么?宿尘却仿佛已经猜出主人用意,脸色一时难看起来。
凌笑然也不管他,包裹在手心里一展,露出里面碧绿的茶叶来,他冷眼向宿尘一扫,劈手倒了大半茶叶在铜壶里,看来足足有二两之多,几乎填了小壶一半。那时在场的几个小二早就看得目瞪口呆,凌笑然冷冷问一句:“开水呢?”立时便有人回答:“有有有,小人这就给爷拿去!”仿佛怕他生起气来一掌招呼在自己身上,可就和二楼那窗板一个下场了。
“少主……”宿尘皱起眉,脸上终于见着了惶恐。那时小二已经提着水壶跑过来,凌笑然看也不看,扯张椅子过来坐定,只把折扇一指茶壶。
小二会意,连连点头,于是水稀里哗啦地沏下去。热气冒上来,碧落愕然看着,那满满半壶的茶叶……难道是用来喝的吗?她心里渐渐知道这第三道难题是什么了。哑然之余,又实在觉得好笑,只好眼望别处勉强忍过。
宿尘紧紧皱眉,目光一时看向碧落,一时望向他主人,仿佛在拼命想办法避过此劫。但眼看主子怒火中烧地坐在这里,饶他伶俐狡猾,这回却也没了奈何。
此时,凌笑然看宿尘一眼道:“茶沏三过,喝干净了这件事我不和你追究。其他的账咱们回山庄再算,若是还要跑,你可以试试。”
他这番话说得轻描淡写,却颇有一股寒意透出。碧落看看宿尘,虽然担心却也松了口气——毕竟喝些苦茶而已,这惩罚也算不得多重。看凌笑然脸色不善,指不定他这一路逃跑给他主人惹了多少麻烦,能这般一笔揭过,人家也算得仁慈了。
宿尘望着面前一壶热茶,半晌挪不动地方,看他脸色,仿佛此事之艰巨也不次于教那老太太学算数了。僵持片刻,他抬起头来,一脸严肃地讨饶道:“少主,你明知我喝了茶是要头痛的,就不能换个法子么?我若痛得走不了路,恐怕还得麻烦你背着,那有什么好处。”
碧落心下诧异:喝茶会头痛的人倒也听师父说过,不想原来他就是这样的。唉,那么他岂非无福品味茗中之妙?这可是人生憾事了。
凌笑然听他这话,“哼”的一声道:“你偷逃出庄惹祸闹事的时候有没有顾念着别人会头疼?话说回来,这一路你若真能走不动,那我倒要去谢谢阎王了。”说到这里目色清和下来,微微一笑:“不用想了,今天这三过茶水你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的,趁早喝了最好,否则呆会儿他们到了,恐怕不好看。”
“他们?”宿尘垂首苦笑道:“怎么那些人也跟来啦……少主,你就这样料定我会在这里么?”
凌笑然冷笑不语,向碧落一望,眼中含了些莫名意味。碧落却心不在焉,只向那只小小铜壶皱眉。她自幼熟知茶道,心想自己那包是新鲜碧螺春,入水先清而后甘,泡得越久滋味越浓。要是实在推托不过,那么不如趁早喝了,还能少受些苦。想到这里她唤小二道:“烦劳请取几只海碗,连开水一并拿来。”小二喏喏连声,赶忙去了。她转而向凌笑然一低头,微微脸红道:“凌先生,是不是只要茶沏三过,让他喝了就可以?”
凌笑然目色一瞬,仿佛已知她用意,却仍然点头道:“不错。”碧落一喜,转头向宿尘轻轻伸伸舌头,心道:小贼,我就救你这一回吧!那眉宇间的俏皮灵动跃然而出,看得宿尘霎时愣住。
片刻工夫,海碗与开水取到,碧落起身先把壶中的茶水泌干净,向在座二人微笑道:“第一遍叫做洗茶,是不能喝的。”随即揭开盖子提起开水壶来,手腕倾斜,一道水流清凌而出,高山流水般地泻入茶壶之中。待到水线平了壶嘴,她片刻不停,挥手已将第二遍茶水倒出在海碗之中。开水刚刚入壶即被倒出,茶叶味道恐怕连两成也没入进去,但即便是这样,海碗中水色深黯,想必也是极苦。
碧落如法炮制,一沏一倒间轻灵迅速,身姿手法都极是好看,转眼间已将茶叶过了四遍。等到三大碗浓茶摆在宿尘面前时,她捧着手中铜壶摇摇头,轻声叹气:“只可惜了这上好的茶叶,要这般委屈收场。”
此时凌笑然唇畔勾起抹笑容,折扇一展而开,神色间已不见方才入门时的怒气。宿尘张大眼睛看她,再看看面前茶碗,蓦然拍拍双手,喝彩道:“妙啊,我倒第一次见着有人沏茶能带出工夫来的呢。说来你这手法倒跟‘绕指三千’挺像,是不是……”
凌笑然打住他话头,淡然道:“人家给你倒出来了,你还不喝?”宿尘嘿嘿一笑,伸手把碗捧在眼前,闻到茶叶浓香扑鼻而来,不禁又皱起了眉头。
所谓“绕指三千”,那原是流传于伸偷扒手一类人中的探囊取物工夫,虽然精妙,却也是左道旁门中的下九流手段。碧落不知其详,否则听他这样说了生起气来,恐怕随手就把那三碗茶水泼了,从新沏些极浓的来,那可就是小贼自掘坟墓啦。此刻她见宿尘满脸苦色,微微笑道:“虽然味道重,可是不难喝的,你入口慢些,涩过之后就能尝到甜了。”
宿尘连连摇头道:“以前我喝药人家都让我一口灌下去,谁还敢慢慢咽它?”说着横他主人一眼:“喂,我要是死了你把我就地埋了就好,千万别跟人说是喝茶苦死的,这人可丢大啦。”
碧落吓了一跳,偷眼看看凌笑然,见他折扇挥洒神态随意,居然也并不着恼。她暗暗松了口气,心道:这人表面看来严厉,私底下却还是颇纵容自己这个小随从的,说什么惩罚算账,其实也不过是些古里古怪的玩笑罢了。想到此处她一阵轻松,向宿尘微笑道:“你来把眼睛闭上。”
宿尘皱眉:“做什么?”
碧落见他不肯,也不多说,索性自己伸手蒙上他双眼——这是她素常与师姐师妹们做惯的游戏,此刻心里愉快,便没顾着双方身份。宿尘反映迅速,向后一躲,右手已经捉住她手腕。虽未吐力,却显然十分戒备。
碧落微怔,见他目色清亮地正看着自己,忽然记起当日街上的情景来——那时也是倏忽之间手腕被擒,不过人物情状和此时对调个个儿罢了。她不禁顽皮心起,学着宿尘当日的口吻情态微微一笑,轻声道:“小贼,放手。”
宿尘眼中瞳光一绽,片刻,怔怔的果然松开五指。碧落手无阻隔,轻轻蒙在了他的眼上。宿尘只觉得一片黑暗一片温软,馨香袭来,心中霎时间波澜动荡。他眼珠在碧落的小小手掌下游移不安,口中也不闲着:“好啦,我不看,可你到底要做什么?少主,她要是加害我你可不能不理啊……”
凌笑然也不解其意,他神色冷漠,一双眼角微扬的细长眼睛却向碧落望来。碧落每每与他目光相对必然是要脸红的,这次索性学乖,低头,闭眼,跟着宿尘一起神游意境。
“小贼,你看,好大的一片茶园子。”她开口,声音清越如黄莺出谷。
“在哪里,我怎么找不见?”
“就是眼前。你看,无边无垠,尽都是翠绿翠绿的新茶还未采摘。闻到了吗?茶树很香。”
“对啊,很香,小姑娘你用的什么胭脂?”
碧落气得一笑,不去理他,继续道:“别看这许多茶树繁茂青翠,但能制成茶叶的只有顶尖的小小一芽。那一芽一叶极是娇嫩,男子碰它不得,需得未嫁人的姑娘洗净了手,拈着指尖轻轻摘下。”
宿尘渐渐认真起来,问道:“我们怎么就碰不得呢?”
碧落道:“男子心粗力蛮不说,手上阳气更是会伤了新嫩茶叶的灵韵。你可知道,听说每年采下的第一批碧螺春,芽叶极幼,需得用姑娘的双唇含下方可,若是用手指去碰,摘下不久叶就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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