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立身高处稳住身形,目光向人群中心望去。瞬间眼中光芒闪烁,她定定神,看清那原来是一片水面。白玉边沿半尺来高,池水在阳光折射下流彩奇异,便如一方宝鉴平卧在园心,有着说不出的美妙。
面对如此一瑟池水,碧落还未来得及惊叹,忽然的,轰然巨响,仿佛是雷霆万钧击落在头顶,劈得她几乎当即便要从树上跌落下来——
原来奇光荡漾的水面上,一个小小女孩子静静盘坐,绸衫缎袍服饰郑重,而姿势中透着僵直,竞是被封了穴道的模样。她下面,一方毡子吃透了大半的水,歪歪斜斜眼看便要沉没……
毫无防备,十年前与此刻,两个女孩子的细小身影重合在一处。霎那间,事关魍魉山庄的种种传言炸开在碧落脑海,那些血腥的污秽的不能入耳的一切,碧落曾经不肯相信,可是如今,它们在“忘川祭”这三个字面前空前的狰狞起来——一路而来的祥和就这样被撕得粉碎。
再没有力气去思索其他,碧落也不知自己是脚下用了用力还是就这么一软,她自榕树枝杆间飞身而下,满场奇呼当中,一把扯住那女孩子的衣襟狠狠丢出了池外。随后,“扑通”一声,她自己落入那片诡异池水里面,浪花飞溅。
冰冷兜头而来,水这样软啊。天旋地转中是一张张模糊面孔,它们愕然惊诧神色古怪,闭上眼睛,碧落忽然筋疲力尽。不愿挣扎了,她呛着水,脑中模模糊糊地觉着自己已然昏厥过去,再也不用管此刻到底是什么处境……再也不用管了,那有多好。
但是事与愿违的,手上一紧,什么人拉住了她,就如十年之前的师父那样。而后,一股灼热如激流穿透了血脉直达心底,碧落在恍惚当中猝然震动。
“哗啦”一声,她听见自己破水而出。身子沉重地离开水面,她站到地上,站不稳,然后笑然的声音怀着无比震惊响起在她耳边——“阿螺!?”
张开眼睛时,咫尺之遥处是他倾覆下来的脸颊。阳光勾勒出他轮廓间薄薄的一层清韵,使得面前一切竟然透着些不实。笑然眉心紧蹙双唇微动,目中光芒有如浪潮翻滚,他望着碧落喃喃念道:“阿螺你、怎么……”
那个永远嘻嘻哈哈从容不迫的小子,碧落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茫然错愕的神色。
一下子恼恨与委屈同时顶撞起来,也不知是池水还是泪水顺着脸庞稀里哗啦地滚落,碧落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她一面咳嗽一面一个劲地向下软去。笑然扶住她,听她在耳边哭道:“为什么要用、用活人做祭品?为、为什么你们要如此……呜呜,你别碰我啦,你们、咳咳……你们魍魉山庄……”
笑然愕然听了半晌,终于明白过来,此时碧落已然泣不成声,两手攥住衣襟,正伏在自己怀中痛哭。他吸口气,半晌一叹,无奈道:“阿螺,这是我小妹妹修炼闭气功夫初成,正要入水给大家演看的,你……”
一句话儿,当头棒来。碧落豁然抬起头时,满场笑声已然铺天盖地地响起。她睫毛之上水珠颤动,看看面前皱眉不语的小贼,再看看一边被自己扔将出去、此刻揉着腰臀已然站起并向自己古怪而视的那个小姑娘,脑海当中不由得一片空白。等到将所有思绪理顺之后,她苍白脸颊上眼见着烧红了一片,与笑然对视半晌,忽然“嗯”的一声将眼睛狠狠闭起,身子一侧,只想再度钻回池中了事。她心中狂呼:这回,这回,这回的人可丢得太大了!呜呜,师父,对不起,让我淹死好了,让我淹死吧!
笑然一把将她扶在怀里,自己心中又是痛惜又是欢喜,一时片刻也弄不明白:分明回了家去的碧落为什么会蓦然在这里冒了出来?他坐船返回时分明交待过土地老儿要护着她安全回去,可是没有想到,他却悄无声息地把这傻丫头护来了这里!
——说来,这件事情可是土地老儿别有心思,按住消息绝口不提、特地要留给他家少庄主一个惊喜的。笑然归庄之后,因了诸多原因终日只是烦闷不乐,土地老儿原想碧落此来能够让他解解烦恼开心一场,这功夫需要做足才是,谁知这回连他也失算了,没料着自己山庄的公主丫头会在这时摆弄什么“忘川祭”,又正好叫碧落迷迷糊糊地赶上……于是这惊喜来得大了些,俨然成了惊吓,着实将幽冥鬼府搅得一片震动。
碧落将脸颊埋在笑然肩头,依旧咳嗽不止,却已羞得不想见人。笑然见她消肩在眼前一震一震,满头微带卷曲的长发上水珠淋漓,还不住向下滴落,心中柔情早已潜藏不住,满满地自眼中流泄了出来。他扯开自己衣袍将碧落湿淋淋地裹进去,口中还不忘笑她一句:“真好,你这碧螺春姑娘如今被水泡一泡,也算得物尽其用了。嘿嘿,往后我们忘川之水一定带了茶香,是不是?”
碧落气得在他怀中一挣,刚要回嘴,却蓦然瞥见四周人物大眼小眼全往这边看来,其间神色的暧昧……那也不必说了。她心下更是窘迫,离开笑然退了两步,脸上红得极其可爱,仿佛要把上面水珠都蒸热了一般。
笑然见她如此,未及一笑,心中却蓦地涌上股怅然来。他望碧落怯怯的样子,刚要开口,却听身侧有人朗然笑道:“这个想必就是茶叶罐子的徒儿了吧?不错,不错,倒是有些不寻常的风范。”
碧落一愣,心说我师父堂堂清茗客,怎么变成了“茶叶罐子”?转头看时,只见一中年男子玄衫青带袍袖飘然,满头长发也不如何约束、随意撒落肩头,眉宇之间略有沧桑,而整张脸颊修洁清逸,除去隐隐一丝邪魅不提,俨然便是二十年后的小贼模样。那人手中挽着方才被碧落丢出池外的小姑娘,眼中笑意浮动,直向碧落望来。
她心中登时明了:此人便是魍魉山庄主人、小贼的父亲凌天成了。当即忍着咳嗽一礼奉上,道:“在下碧落,见过凌庄主”边说边想到自己如此狼狈尽被长辈看在眼里,心下更是懊悔得把自己骂了一万来遍。
果然那人正是凌天成,他听了此言只哈哈一笑,显是不大喜欢礼尚往来的桥段,并不回问。见碧落一身湿漉,道:“先不多说,小徒儿千里迢迢来此不易,叫笑然带你去休息一日我们再谈。”说罢眼望儿子,暧昧而笑。
笑然咧咧嘴,心说这是父亲作怪了,回山庄时老人参精等人添油加醋的一通转述,于是他只道阿螺已然与我有了终身之盟……实则那有此事?这可别让阿螺知道了才好,她脸皮薄得很,再说她此来山庄,想必也不是冲我……想到这里暗自无趣,只脱下自己衣衫披在碧落肩头,挥手唤来两位仆婢,带她一路往鬼府西壁的客房而去。
第十五章:赴火
一路而来的风霜困倦,加上洞庭湖畔那一场变故与方才的惊吓,碧落到此委实已然心力疲惫。她舒展在魍魉山庄的温暖沐池中浸泡良久,不知觉间竟而沉沉睡去,再张眼时,朝阳燃起,已是第二日的清晨时分。
鹅黄纱帐落入眼帘,碧落坐起身,但觉满室馨香沉沉软软,精神却已清爽了许多。床头两位婢女见她醒来,一并上前要服侍梳洗,碧落好生奇怪,问道:“我为什么到了这里?”其中一人便答:“姑娘沐浴时睡着了,我们没敢惊动,于是请了樊天罗刹两位大人来帮忙,替姑娘更了衣,移到这里来的。”
碧落脸色微红,暗道那两姐妹昨日定是按住了自己的昏睡穴位,否则出水更衣这样的动静,她纵然再疲倦又怎会不觉?想到这里心中过意不去,歉然道:“多谢,麻烦你们啦……”那两个婢女相视而笑,忆起昨晚少主人徘徊床前久久不去的关怀模样,心中已然是将她当作少夫人一般来服侍了。
碧落梳洗完罢,又有婢女手捧姜汤与新茶前来伺候。她虽不惯如此,心中却也暖暖的好生舒适。待用了些细巧点心,她问起此刻老庄主何在、欲望要前去问安时,两名婢女拦住她道:“小姐不知,我们庄主大人每日清晨都要去山顶修罗场练一趟功夫,晌午才能回来。并且小姐大可不必特意请安问好,庄主大人不喜此道,如有事情,森罗殿中找他便是。”碧落点点头,省却了拜见长辈的尴尬,心中倒也轻松不少。
念着一路来此的目的,她再问宿先生住在哪里时,其中一名婢女瞬间绯红了脸,赧然道:“小姐说的是狐仙大人吗?他平素不大在这里落脚,少庄主出门前后这段日子倒是总见他……啊,房间在回廊尽头,紧与少主那间挨着的就是。”
碧落略微犹豫,向两人道了谢,便独自走出屋门来到园中。她心中盘算着关于红蝶一事要如何向宿先生开口才好,正在踌躇,园心那面七彩宝鉴般的池水映入眼来,旁边几个仆役下人见了她,一并笑吟吟地鞠身问好。昨日种种晃过脑海,碧落当即羞得低了头,一路小跑地绕过回廊时,只恨自己没有在一梦之间把昨日给忘了,偏还记得这么清楚。
折过几个弯子,四周景色越来越是清幽,这鬼府后园到底是多大的一片地方,碧落此刻已全然摸不着头绪了。深深走入去,拂过几杆斜逸翠竹之后,宿尘白衣胜雪的身影终于映入眼帘。于是碧落定身在回廊柱处,眼望面前,心底里瞬间翻涌出一股难能言状的奇异感觉——
修竹剪影之下,宿尘与一女子并坐廊环。二人闲谈低语脉脉不绝,似有无尽的缠绵都融在了周遭空气里,碧落吸进胸肺的,尽是一些温软甜蜜。那女子一身淡淡的水红纱裳,翩然婉约明媚娇羞,碧落纵是少女情怀,此刻见她,也不禁意动神驰,深深为之沉醉了进去。而宿尘,前所未见的,他正垂下眼睫微微而笑。漆黑长发映衬雪杉之上,那眉宇气息间流淌而出的一脉温柔,在碧落看来,便是世间男子可以给与自己心爱之人的全部了。
此景入画,唯妙得只应天上才有。碧落痴神良久,终于一声叹息自心底轻轻涌出。是赞叹了,何能不赞?而又何能不叹!她之前从没有仔细去想过,但是潜意当中,仿佛宿先生如有伴侣,便就该是这样不着烟火的绝世女子。而如此佳人除了他冰雪一样的人物之外,又更有何人可以与之携手?
碧落站在原处默默微笑,俨然已经忘了礼数。宿尘虽早已察觉有人来此,但是他生性倨傲、我行我素,于旁人目光丝毫不放在心上,是以也没去理会。此刻听得来者久无声息,微觉奇怪,抬眼看时,却见是碧落一脸莫名的释然正望向自己。
笑然与宿尘的房间只有一壁之隔,宿尘料想她此来定是寻找少主的,于是侧首向身畔伴侣低语一句。那女子脸上微红,立起身来也不说话,翩然折回了背后屋中。宿尘此时亦起身向碧落清浅一礼,道:“萧姑娘,别来无恙。少主去了西丘奈河桥,要我带你过去么?”
碧落一怔,自觉失态,赶忙摇头道:“不必了,我是来找……”说到这里蓦地想起什么,于是又惊又喜地唤了一声:“啊,宿先生,你伤势已经好了吗?”宿尘微微笑道:“无碍了。你找我吗?什么事情。”
碧落一时哑口,仍不知该如何向他说明自己来意。正为难时,方才女子衣袂间的旖旎风华带过眼前,那宛若蝴蝶仙子的情状惹得她心中猛然一跳,醒悟道:“对啦,方才那位姐姐,她是不是叫做红蝶?”
宿尘乍听之下微觉奇怪:“是么?我也不知。”碧落大吃一惊,愕然道:“什么?!”只见宿尘神色毫不在意,道:“她不愿说,我没问就是了。她叫红蝶吗,从何说起?”
碧落微微张了口,半晌无言,心说这二人平素也不知是如何称呼对方的……本想把这句话问出来,但念着此事或许是人家私密,赶忙忍回了肚中。再一转念,立刻便觉得不对了——嫣如姐姐既说红蝶小姐是被掳劫,那么方才的美丽女子分明与宿先生是对眷侣,半分没有被胁迫的模样,想必不是一人。想到这里隐隐放心,却仍有一丝疑虑,追问道:“您和那位姐姐,嗯……相识很久了吗?”宿尘目纵远处略一思索,道:“算来五年,如何?”碧落这回彻底踏实下来,虽着实震惊他竟可五年以来不知对方姓名,然此刻也顾不得了,轻轻出口气,赧然笑道:“那不是啦……还好不是。嗯,宿先生,您身边有了喜欢的人,就不会再去掳劫旁的女子了,是不是?”
宿尘始终不明碧落来意,此刻见她问得如此奇怪,当下眉心一蹙,已有了七八分头绪。他见碧落满目纯纯的尽是担忧关切,不愿逆语冲撞了她,只淡然笑道:“好吧,原来我是掳劫了个叫做红蝶的人物。你说说看,是谁家的红蝶?……是了,她姓红,五色缸么?”
碧落听他言语当中淡薄疏冷,大是惴惴,她低头犹豫片刻,终于和盘托出,将先前霓云斋中嫣如所说的话语转述了一遍。于是当日他们一行人马为什么行踪泄露为什么芜湖被袭,自然也就清清楚楚。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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