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们情不自禁地偷偷望著他,敛眉垂眼,娇羞红晕飘上粉颊;她们不由自主地摸摸头发、整整衣衫,内心企盼著能得他一眼青睐。
他,转眄流精,光润玉颜,飘逸出尘,宛然似仙。
年长的少妇只得频频轻咳,示意她们切莫失礼,但即便是她们自己也忍不住要多望那男子两眼;他的模样多么俊雅,笑容多么和煦,然而那双眸……那双闪著星光的眸,凝眸之处,竟说不出究竟是圣洁还是妖魅?如此令人惊心动魄!
“怎么样?伤得要不要紧?”淼森探视炽磊的伤势,只见他面色如上,神态委靡,显然伤得不轻。
“没事……咳。”炽磊摇摇头,突然剧咳两下,呕出一口黑血。
“都吐血了还说没事!公孙灿,你不是武医吗?快──”
“先别忙,我说了没事,快离开这里……”炽磊抚著胸口连连摇头。“得快走。”
“他的确没事。以他的内力修为,这样的伤明年此时应该是可以好了,只不过一年不能动武而已。”
他们怔了一下,回头一看,公孙灿已经起身,朗朗明月之下,玉树临风般的身影显得修长而悠远,姿态彷如神人。
“你怎么……我不是……”
“把我给打昏了?”他笑。“医者的体魄得稍强健些,总不能像豆腐一样碰碰就烂。而且我这人体质特异,身上的穴位是可以随意移动的。”
“那……那你刚刚……”
“怎么不挣扎?我不是已经说了愿意跟你们去救你们的公主了吗?”他叹口气。“这时候还有心情闲聊?要炽先生一年不动武恐非易事,然而公孙庄主的七毒八卦掌威力也非同小可,强而为之是会送命的。”
“公孙……庄主?!”淼森张口结舌,霎时竟不知该如何说话。
男子仍是一脸和蔼可亲的笑。“在下无欢,辛无欢。”
“辛、辛──”
“辛无欢。”他替他接口,仍是一脸平静淡然的笑容。
炽磊暴怒跳起,对著他的鼻子大吼:“辛无欢是谁?!你到底是谁啊?!”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这样跳起来不感觉痛吗?”
才说著,只见炽磊委颓在地,此刻已不是面色如土,而是面如金纸了。
※※※
子夜,夜阑人静,破绿楼一片寂静,除了她,所有的人都睡了,连随墨都累得歪在一旁打盹。
随墨真是累坏了。晚上这一片狼籍又是她默默收拾的,不敢惊动旁人,怕又将医事局、太医院那些人给引来。
随墨甚至没让其他的侍女们靠近,只因为那些秽物太肮脏污秽,侍女们总得掩著口鼻才敢靠近;每每见到她们那蹙著眉头的模样,她的心就感到阵阵抽痛。
默默凝视著随墨那张净白秀雅的脸孔,她想哭。
她们不是嫌弃她,她真的知道。但是谁受得了成天伺候著像她这样浑身发出恶臭的病人?
她们已经够好了,无论她病得怎么重,她们总还是温柔地围绕在她身边,叽叽喳喳的像群快乐的小鸟似说笑话给她听、陪伴著她。
只是这样就已经够了吧?辛苦了那么多年了,也该放过她们……放过自己吧。
奋力撑起身子,才不过直起上半身,她已经快喘不过气。这副臃肿、痴肥又累赘的身体,真是令人厌烦透了。
低著头,她看见自己肥嫩得不可思议的手掌;那手苍白似雪,毫无血色,压下去就陷出一个深深的窟窿,久久仍恢复不了。四肢尚且如此,其它部分还能好看到哪里去?
她似一块做坏了的豆腐,一碰就伤,放著又臭,偏偏不能舍弃,只能就这么摆著惹人生厌。
她不知道已经有多久不敢照镜子了,深怕镜中人真的会吓死自己。
每每她无语问苍天,想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错,为什么得受这样的折磨?幸好……不用再撑多久了,她知道自己大限已到。
想到这里,忍不住无声干笑,似解脱,又似遗憾。
这一生人只不过十八年,倒有十五年都是这么不死不活的病著。刚开始只是困在宗殿里,后来渐渐无法离开艳阳湖畔,接著她就像被养在破绿楼里的一只折翼之鸟,只能仰望著天空,连破绿楼的大门都出不去。
而最后的最后……她终于无力离开这张床,镇日躺在这里,连行尸走肉都不如。
近两年来,大家都以为她有了起色,枯槁的身子慢慢胖了起来,凹陷的双颊丰润了,身子打气似的不停鼓胀,刚开始以为她已经痊愈的人全闭了嘴,任谁都看得出来她的病非但没有痊愈,反而更严重了。
才不过两年的时间,她已经胖到得要人抬著才能移动,身上松垮垮地垂著雪白雪白的肥肉,连说一句话都喘得浑身发颤。
人说“病得不成人形”,此话果然不假;她的确是病得不成人形,她病得似一头神猪。
然而她比猪还惨。猪是吃胖的,她三餐不继,却是饿胖了,真不知天理何在。
太医院与医事局的人不许她吃饭,她单是呼吸喝水也胖,越胖越可怕、越胖越虚弱,他们严格限制她的饮食,深怕她最后肥成一摊没有呼吸的烂泥。
猪当然要有猪的样子──就当是临死前的尊严好了,总不能真的当个饿死鬼吧。
仔细望著随墨,她眼下有疲惫的阴影;这一天下来够她操劳的,应该不是那么容易醒过来才对。
背著她,她悄悄地从被褥里取出一个小包裹,油纸包让她的身子暖著暖著,竟还有些余温。轻轻掀开一角,香气四溢,肉香、糕香、荷叶香,她感动得忍不住叹息。
太幸福啦!
荷新,你真是个好人。
她双手合十,诚心诚意祝祷,撕下一片鸡腿肉放进嘴里,原想慢慢享受这阔别已久的香气,却哪里耐得住这致命的诱惑!她忍不住大口撕咬,三两下先啃光了鸡腿,再将荷叶藕米包三口并作两口吞下肚去,饥肠辘辘的感觉终于稍稍好转。她到底已有多久没吃食了?她真的无法计算时日,然而她不打算继续忍受这非人的苦楚。
接下来,她深情地凝视著那三块雪白肥嫩的白玉粉蒸糕;轻轻摇晃一下,粉蒸糕在掌心摇曳生姿,嫩生生的模样真是无比动人;轻轻地捏起一小块,细致绵密的糕点一点一滴被拉长,桂花香气温润地散发出来──
“公主!”
蓦然转身迎上随墨那双又惊又诧的眸子,想也没想,将三块粉蒸糕一口气塞进嘴里──
“公主!”随墨那双慌张的眸子迎了上来,她莹白的手晃过她眼前来到她唇边。
她什么话都来不及说,胸口那郁结的死气哗地升了上来,粉蒸糕还梗在喉口,眼前却渐渐转黑,只感觉随墨不断地掏挖她嘴里的糕点。
幸亏吃得早,粉蒸糕的香气已经进了脾肺,久未滋养的身体居然幸福得有些飘飘然起来。
随墨啊随墨,总之我是要死的,你怎么就不肯让我死得幸福些呢?闭上眼失去意识之前,她还这么幽幽叹息著。
第二章
暗夜中,八匹雪白骏马风驰电掣,车内却四平八稳,完全不显颠簸,极为舒适;可见这不只是马匹神骏,连打造这马车的工匠,功力也非同小可。
随行的女子们不知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只留下淼森、炽磊跟两名驾车的少妇。一路上,炽磊始终闭眼打坐,神态时而痛苦、时而平静,看来他正自行运功疗伤,只不过障碍重重。
“没想到公孙恨竟会以毒掌伤人,堂堂东海之国的十二领主之一,未免太过阴险──”
“我说是七毒八卦掌,可没说炽先生的伤是毒伤。”辛无欢闭著眼睛轻描淡写说道。
“武功的名称既然叫‘七毒八卦掌’,掌中自然是有毒。更何况现在有没有毒都无所谓了,他明知道我们是东海来的使者,竟然还痛下杀手,真是太令人心寒……”淼森痛心疾首,望著炽磊凝重的神情,不由得心急如焚。“无论如何,请先帮炽磊疗伤吧。”
“渴而穿井,斗而铸锥,不亦晚乎?”
淼森一愣,颤声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难道……”
辛无欢只是托著颚,凝望马车外头转变的景色,此刻东方已露出鱼肚白,灰紫色的天空隐约透著斑红。“意思是说此刻治疗已经晚了,不过到了别的时辰或许又未必。”
“咦?!这又是什么意思?”
辛无欢只是微微一笑,支著颚继续看日出,灿光映入他那双闪烁著流光的眸,颇有一股高深莫测意味。
淼森诧异地望著眼前的男子,他说起话来气定神闲,一副心中自有定数的模样究竟是真是假?他们原本要掳的是公孙灿,可惜没遇著公孙灿;不过,眼前这男子的确与画像上的人物极为神似;如果照画像来看,他们并没有抓错人,可是这人却又自称辛无欢……此刻他已经搞糊涂了,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作对了?还是犯下无可挽回的错误了?
万一真的错了,该怎么办?
想到这里,他的背脊不由得冒出冷汗。
“我说了,咱们……快回无药庄。这人不是公孙灿,抓了他也没有用……”炽磊微微睁开一只眼,气若游丝。
“你伤得这么重,此刻就算咱们回去,光凭我一人之力又能成什么事?不要说想抓回公孙灿,就连你我的小命都会葬送在那里的。”
“就算是死,咱们也得完成宗主交代的使、使命……”炽磊突然直起身子,双眼爆出精芒,只一刹那,身子又软了回去,他的脸色越来越灰败,从金色转成暗土色,唇泛青紫。
淼森此刻哪里还理会得什么样的使命,眼看炽磊就快要一命呜呼,他急得六神无主。
“无欢公子,你能不能……能不能先救救他?”
“不能。”
此话一出,不只淼森惊得呆了,就连炽磊也不由得一愣!
是的,他知道自己伤得颇重,但因为有个武医在身边,他心中其实从头到尾都没有真正的危机感,直到现在。
“我刚刚已经说过了。况且我只答应你们去救公主。”
望著辛无欢那张没有表情的俊脸,淼森颤著唇抖著开口:“你……到底是不会治?还是不愿意治?”
辛无欢闭上眼睛,什么话也没有说。如果炽磊没有受伤,此刻辛无欢恐怕已被他一掌毙命;如果淼森不是吓得只剩下三魂没了七魄,那么他会使出家传的分筋错骨手,好好的问个明白。但他们什么反应也没有,眼前这人令他们完全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此时马车已经奔驰到了码头,一条龙形大船正候著他们;马车从码头上飞跃而起,在晨光中窜入龙船敞开的腹中,龙船溅起了水花,在金光中驶离码头。
※※※
“死了。”
“死了?”宇文祥瑞溃然跌坐在地,双眼无神地望著雪白床铺上女儿毫无声息的躯体,眸里涌出两行泪水,却失神得忘了哭。
他哭不出来。
养在手心里一十八年的女儿居然就这样走得无声无息;女儿的脸面看起来那么平和安详,与她平日受折磨的样子截然不同。她走了、死了、解脱了──女儿幼年时那活泼可爱、粉雕玉琢的模样犹历历在目……
“我不准!”
蓦地,他爆出大吼,双眼冒出火花,紧紧揪住太医院医者的衣领,将他拖到跟前。“给我治!无论如何都要让她死而复生!我不准她死!”
“宗、宗主……”医者呛咳著,越来越紧的衣领让他喘不过气来。“属下……属下真的……无能为力……”
“人死不能复生,宗主节哀。”
周围的人们全都跪下了,他们低垂著头,神态恭谨又严肃,但私心里却为公主感到高兴。
是的,也该是时候了,任何一个人那么辛苦的活了十多年,无论如何那种痛苦折磨都不该再继续下去;更何况眼下东海之国正处于动乱之际,正需要宗主全力应付。虽然不该这么说,但……公主的确死得其时。
“不!不……”宇文祥瑞哭号著,伏在女儿身上,声嘶力竭的号哭令人闻之鼻酸。谁会想到堂堂一国之主的他会因为女儿骤逝而失去了方寸?他从来都是最冷静自制、从来都是寸寸机心、步步为营,如今他却哭得像个孩子似的。
“宗主,请您保重龙体,国事为要──”
“你!”宇文祥瑞突然抬起布满泪痕的脸,怨毒地注视著太医院的太医。“就是你!你替公主治病多少年了?好好一个女孩儿交到你手上之后却日渐憔悴,终至不治!你医术不精、昏啧无能!来人!给我拖下去砍了!”
“宗主饶命啊!”医者仆倒,跪趴在地,浑身颤抖。
没有人见过宇文祥瑞如此震怒的模样,从来没有!
“宗主三思,生死有命──”
“连同从中土抓来的那几个医者、医事局那些无能的家伙全部给我拖出去砍了!”
宇文祥瑞愤怒地嘶吼咆哮,此时此刻,他已没有“理智”可言,他只知道这太痛了……失去女儿的悲痛,远远超过他能承受的程度。
他要其他人跟他一样痛!
雪白柔荑轻柔地搭上他的肩,他狂怒之际回头,却对上了那双带著浓重哀伤凄然的明亮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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