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安然的眼睛里闪着小女孩般纯真的光芒。
“安然,我知道你的要求只有那么小,所以才打了小影一个耳光。“
“其实我一直庆幸嫁给的人是你,而不是汪潭。”
“……”念清华的眼睛里涌满了泪水。
“如果是汪潭,他不会像你一样对小影那么好,他肯定会通过打骂小影来消除心里的耻辱感,而不会在意因为他揭开的伤疤,我的心在流血,他也不会和你一样容忍我的无理取闹。他虽然很爱我,但他和我一样不懂得如何去爱,我跟他注定不会幸福的……清华,其实我早就不恨你了。“
“安然,其实我当时和爸妈之所以会在你和汪潭结婚的前一天晚上给你服安眠药,然后把你带到他找不到的地方,并不是因为我想占有你,我们都太知道汪潭心高气傲,不能给你幸福。”
“我记得小时候你就说要保护我一辈子,让我永远幸福。”
“安然,嫁给我你幸福吗?”
“清华哥哥,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念清华终于将自己的爱妻拥入怀中。两个人都泪流满面。
“清华,我真的很担心影影哎。我们一直把她养在蜜罐子里,没有了我们,她该怎么办呢?”
“安然,我们一定可以回去。小影会抱住你,亲昵地喊‘妈妈’,她也会吊着我的脖子,高兴地喊‘爸爸’。”念清华给妻子打气。
“恩,我们一定会回去。”夏安然含泪说,“清华,你说小光会一直喜欢小影吗?”
“会的。小光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我们最了解他。”
“……”夏安然不再说话,目光呆滞地盯着外面翻滚的乌云。
“安然,有件事要告诉你。”
“你和小影合伙骗了我这么久,终于要告诉我了。”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啊?”念清华张大了嘴巴。
“早就知道了,其实影影的画画天赋很高,《光影》真的是一幅很好的艺术作品。”
“……安然,对不起。”
“是我太凶了,吓得你和小影不敢告诉我。”夏安然开玩笑。
“……”看着妻子的情绪终于好转,念清华也会心地笑了。
“其实我给小影准备的生日礼物是凡高的名作《向日葵》,可是没来得及送。”夏安然的眼神又流转为悲伤。
“安然,那天在机场看见小影,我真的很高兴。”念清华赶紧岔开话题。
“我也是。幸好影影去了机场,不然我死也不会瞑目的。”
“安然,我们说好要一起回去。”
“恩,一起回去。”泪水终于从夏安然漂亮的大眼睛里滑了出来。
在死亡面前,所有的灵魂都是平等的,不再有贵贱之分,不再有贫穷和富有之分,也不再有熟悉和陌生之分,座位相连的人紧紧握住彼此的双手,给对方活下去的勇气,也让自己感受着这个世界的脉脉温情。
飞机里不再有哭喊声,有的只是一句句可以让人找到生命支点的温暖的话语。
飞机依然在空中摇摇晃晃。
左岸,右转(6)
左岸,右转(6)
秋日暖暖的阳光把白色别墅拘囿在连绵不绝的温暖中。小影在厨房里忙得不亦乐乎,和张妈一起做自己设计的蛋糕。阳光从她的身后照过来,在她的身体边缘保留了毛茸茸的弧度。
蛋糕渐渐成型:蛋糕上面的图案有幸福的一家三口,从小女孩嘴里拉出的射线连接到写着“爸爸妈妈,我永远爱您们”的小方块里;有纯白色的钢琴和五颜六色的乐符;还有凡高刻满皱纹的脸和一大朵金灿灿的向日葵……
小影的脸上挂着吃了蜜一样甜美的笑容。她的脑海里像放电影一样重复播放着妈妈小女孩般的纯真笑容和爸爸嘴角勾出得像16摄氏度温水一般淡淡的笑容。
“阿姨,我爸爸妈妈不是说七点钟到家吗?现在都七点零一了。”小影站在落地窗前焦急地向外张望。
“可能路上因为什么事耽搁了。”
在念小影的辞典里,“阳光明媚”是与幸福的距离最短的词语,每次当她说出“阳光明媚”这四个字,总能感觉到一股一股的暖流在瞬间灌满了她的全身。
——她毫不怀疑十月十五日又是一个温暖的梦。
“小影,你的《新闻联播》开始几分钟了。”张妈提醒小影。
小影这才想起来。和往常一样,坐在荧荧的电视机前看《新闻联播》。
观众朋友们,今天下午五时许,一架由上海开往北京首都机场的飞机不幸坠毁。
根据黑匣子在飞机失事半小时前的语言录音以及对飞机飞行路线的记录,专家已初步断定事故的原因是在空中遇到风切变。
此次事故中,乘客飞行员以及空姐在内的105人全部遇难,无一幸免。对此我们深表痛惜,在此我谨代表中央电视台和航天公司对各位遇难者的家属朋友们予以慰问,望大家节哀顺便。
还有一个沉痛的消息要告诉大家。近几年来,对文艺界有多项贡献的念清华和夫人在本次事故中不幸身亡,他们的离去将是我们文艺界的一大损失。
当播音员略带沙哑的嗓音把噩耗传到小影的耳朵里时,她第一次知道原来有一种悲痛是你连哭都不知道该怎么哭的。
一往无前的时光在这里打了一个褶皱,世界塌陷成一片废墟。没有语言。只有空洞的声音。
她悲伤地陷到沙发里,光线从侧面照耀着她的侧影,像是一个无助的小孩子。
“小影,一定是弄错了,”张妈把小影拉到怀里,呜呜咽咽地哭着说,“不会是真的。”
小影心里那些潮水的声音震耳欲聋,她根本就听不见任何声音。
一定是个恶作剧,爸爸妈妈一定怪我把他们和生日蛋糕留在身后,跟着南飘跑了出去,所以他们想要捉弄我一下,让我和我的蛋糕也要一直等啊等,等啊等,然后他们才肯出现。爸爸妈妈,那我就一直等一直等,等到你们不生我的气了,等到你们高兴了。
妈妈,你赶紧回来督促我弹钢琴啊,难道你忘了吗?还有半个月就是我到上海参加钢琴大赛的日子了。
爸爸,你赶紧回来和我一起讨论文森特的画啊,难道你忘了我们的约定吗?
“小影,你要是难过就哭吧!“张妈把小影紧紧搂在怀里,心疼地说。
“甜橙子阿姨,我爸爸妈妈明明说不生我的气,可他们还是生气了,惩罚我和我送给他们的蛋糕也要一直等啊等,等啊等……“
一种巨大的恐慌一刹那间充满了她的心头。
爸爸妈妈,你们会一直声小影的气,再也不回来吗?你们一定不能丢下小影啊,我以后都会好好听话的,你们叫我起床时我不会再赖床了;你们让我做诚实的孩子我就做诚实的孩子;你们不让我和南飘玩我就不和她一起玩……
窗外,空气透明,泛着淡淡的红色。光线切下来,把她的半张脸藏在阴影里,看不出喜怒的角度,她的嗓子里发出混沌的呜咽声,没有办法呼吸。
听见“扑哒扑哒”的脚步声,她像一只动作敏捷的猫咪,灵敏地跳起来,一径跑到门口:
“爸爸妈妈,你们终于回来了。”
玻璃上印出一张张无比熟悉的脸,有老师的,有同学的。
小影终于软软地瘫倒在地上,她眼睛里的星光瞬间熄灭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像两个空荡的洞,深不见底。
——这个阳光明媚的十月十五日竟是一个万劫不复的日子。
左岸,右转(7)
左岸,右转(7)
傍晚的弄堂里呈现出一种晦涩的灯光,陆小也躺在终年不见阳光的小屋里,睡得天昏地暗。在睡着的十二个小时里,他始终被另一个噩梦纠缠。
梦里,爸爸含泪抱着他,对他说:“小也,爸爸永远爱你。”转眼,爸爸不见了,他又看见了妈妈,依然是一袭白裙,年轻、美丽,妈妈对他温和地笑,然后轻声对他说:“小也,妈妈永远祝福你。”然后他笑了,笑容干净而又明了,突然想到妈妈也许会和爸爸一样转眼消失了,他着急地想要问妈妈他梦里穿白裙子的女孩是谁,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正在他急得不知所措时,一阵哭声突然划破了宁静的夜,回过头,他看见一袭白裙的女生哭着向他走来,断断续续地说:“陆小也,你说过……要做我……永远的……安全袋……”他盯着女生看了良久,皱着眉头说:“可我不认识你。”
一眨眼,女孩变成了念小影……
陆小也突然从梦里惊醒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抬起头,眼睛刚好触到墙上的挂钟,表盘上赫然显示着七点半,慌忙跳下床。
铃……
手机适时地响起来,声音格外刺耳。
陆小也的大脑一片空白,任凭电话铃声在房间里寂寞地回荡。反应过来,他像被电击到一样伸出手,颤抖着按下了接听键。
“小也……小……影的……死了……”南飘语无伦次地说。
“死了”两个字像有诱惑力的魔鬼一样,紧紧地抓住陆小也的听觉和注意力不放,他甚至能感觉到太阳穴的血管“突突”的跳动声。
“南飘,……你慢点说。”
“小……影……的……爸……妈……死……了……”南飘控制着发抖的舌头,半天才说了出来。
小。影。的。爸。妈。死。了。
听清这七个字的时候,陆小也的身体在瞬间冰凉一片,他听到心脏里面哗啦拉的声音又回来了。想到念小影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笑得姹紫嫣红,陆小也缓缓地蹲下身,嗓子里发出混沌的呜咽声。
遥远的地方,一些不知道名字的鸟在昏红的天空里哀鸣。
——这些突如其来的伤痛需要多少个日夜,多少个年月才能抚平呢?
念小影已经习惯了携带着家庭带给她的光环骄傲地生活,她会一脸幸福地告诉每一个人:我爸爸是画画的,我妈妈是弹钢琴的,我家的生活很有情调。然后她的脸上会绽放出轰轰烈烈的笑容,干净而又明了,让人不自觉地闻到一股清新的青草味。
尽管她也曾在南飘面前抱怨:真希望我爸爸妈妈和别人的爸爸妈妈一样是个上班族,那我就可以经常和他们呆在一起;真希望我生活在一个普通的家庭里,那我就不用这么辛苦,就可以做个普通的女孩;真希望我爸爸妈妈和黄小雅的爸妈一样,每天只顾着搓麻将,那我就可以每天和你在一起玩了……。可是所有的希望都只是孩子气的想法,它们悬浮在身体的某个部位,永远也扎不了根。因为所有的希望都只是因着太过于确定自己可一直携带着家庭的光环骄傲地成长。
那样完美的圆圈突然损毁,还能重新恢复吗?
陆小也像被火烧着了一样,骑着黑色的阿普利亚在街上猛飙,车速放到了两百,耳朵在头盔里听不到任何声音,连交警的制止声和后面追上来的警车的鸣笛声也没有听见。
冲进念小影家的时候,陆小也看见了一个被很多人围起来的圆圈。南飘在圈外瑟瑟发抖,念小影在圈里。
陆小也的眼睛里涌满了泪水,喉结在上下滚动。
——念小影从来都是那样精致的女生:衣服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褶皱;头发整整齐齐,永远有洗发水香波的味道;即使是白色的鞋子,也从来没有过一点污渍。陆小也已经渐渐习惯了在一旁观望着她,间或用嘲笑、讽刺亦或说一些口是心非的话来遮掩对念小影连绵不绝、与日俱增的爱。
可是现在,她表情呆滞坐在地板上,像一只柔弱的小猫咪:辫子茸乱,苍凉地搭在胸前;面容像苍白而又破裂的花朵;星光流淌的眼睛也变成了两潭死水。眼睛里没有一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