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堂听到“紫衣”、“紫珠”,忽然想起徐州梦芳园那个鸾月口中神秘的“紫衣姑娘”,又想起他们从阿敏棺内取出的紫珠,确是被展昭作为证物带走的。莫非这事与含晴有关?然而头绪甚多,此时心念展昭,又理不清楚,只得作罢。便问:“后来如何?”
“展护卫与师兄相斗,受伤不轻。不过他身上有紫珠,那一掌只激活了他体内戾气,不能致死,却令他……癫狂……”说着,那一尘不染的面庞竟也显出几分苍白,身体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似乎又看见了展昭中邪后的可怖神态,望向白玉堂,仿佛有未尽之言。
众人正喟叹间,公孙策接过话头:“展护卫在京城杀人,惊动圣上,包大人已愁得寝食不安。如果要处死展护卫,我们怎么忍心!只能招募武林高手,希望先制住展昭,再做计较,可他中邪后出剑快似鬼魅,已有两个剑客遭害。也许只有熟悉他招数的白五侠,或有可能……”
韩彰抢道:“要老五去?他们俩向来平手,现在展昭又六亲不认……”
“韩二侠!”公孙策一反常态,语气忽然激动起来,“五义顾念兄弟之情,我辈又何尝不是!包大人早料到白五侠定在岛上,皇上盛怒之下施压开封府之状,你且想想!若非……若非念着展护卫维护挚友那痴狂之态,连我都想奉劝大人再别帮白五侠说一句开脱的话!”他言辞激烈,连脸上肌肉都战栗起来,“王马张赵和展护卫,平日里那是兄弟一般的人哪!要不是因为白五侠,他们,他们……唉!”说到这里,竟落下泪来。
白玉堂闻听此句,头脑中轰地一下,仿佛被抽空。猫儿究竟做了什么……
徐庆可管不得那么多,也嚷了起来:“哎,我们五鼠可不是贪生怕死的,若是欠了你开封府的人情,还你便是!只是老五……就算他能侥幸逃过那妖邪展昭的剑,他还是要被皇帝抓去砍头的啊!”
公孙策方才失态,这会儿渐渐镇静下来,道:“我们来时得到消息,范大人今春深入西夏地界,抢筑大顺城,用的就是白五侠赚去的天水军。我猜圣上见展护卫中邪,已有悔意,如果白五侠能制住展昭,要洗脱谋逆罪名并不困难……”
徐庆还想说话,白玉堂却已站起身来,一声“我这便去”,就往外走。卢方叫他也不应。
卢方道:“既然老五要去,咱们不妨同去。”韩徐蒋纷纷应和。公孙策谢过众人,与欧阳、五鼠并江宁启程,返回开封。
东京城怕是很久没这般萧条了。酉时方过,街上已空荡荡地,不见几个人,店铺也有一大半都关着。街上残花断柳,零零落落,不像初春,却似暮春风过无情。汴水岸边,不时看到暗红的血迹,殷殷点点尚未清洗。越是靠近开封府衙,萧瑟凝重之意愈重。此时公孙策早已回府通报,卢方为护着五弟,特意让蒋平给几人都巧妙乔装起来,白玉堂虽然戴了人皮面具,仍是掩不住眼中痛苦神情,见开封府衙前石狮血渍斑斑,心如刀割,问欧阳韵怡:“这是……是他一个人做的?”
欧阳韵怡不答,侧耳倾听,道:“出来这几天,怕是又有人遭害了,我先去救人。”撇下六人,径自去了。
众人继续前行。白玉堂见到城中这幅光景,胸中憋闷到了极点。那可恶的赫连鹏!你夺了我的猫儿,将他变成了吃人猛虎!我要见见他。想到这里,不再观望,提着宝剑望街心一站,大声叫道:“展昭!出来,出来!”
卢方等人俱是一惊。他钦命要犯的头衔尚未去除,这么喊叫,若叫人发现,可怎么得了。谁知白玉堂连喊数声,一个回音都没有。五爷只觉狂躁不已,纵身跃起,立在房头,用画影在空中干劈:“你出来,出来!爷要杀了你,爷要亲手杀了你……”喊到后来,喉头干涩,已带上了哭音。
江宁婆婆觉得不对,忙道:“大家小心!”刚说完,一道剑光已扫到面前,直取江宁婆婆胸口。好在她功力高深,这一下突袭倒能避开,然而手臂已被剑锋带了一下,鲜血直流。惊惧间看到敌人面目,失声叫道:“昭儿!”
凡见到这人的,不会相信自己的眼睛。
来人发丝微乱,垂在脸前。面容如冰,唇上结霜,额头紫红的燃焰印记在夕阳下泛出杀气,诡异之极,令人不寒而栗。身上未染一滴血,却又像整个儿被血浸透。那眼中凝滞无神,细看又透出轻蔑癫狂之态,令人有如临深渊之感,似乎其中蕴含着什么,随时能将你勾了去……
谁,会有这样一幅神态?明明妖邪紊乱,却仍带着往日的内敛。身形秀拔,衣袂流火,明朗却又黯淡,炫目却又骇人——这个人,脸是展昭的,身子是展昭的,我们却再难唤他一声展昭。姑且称他邪昭吧。
烟尘中,他一言不发,立在当道,犹如一枝狂放的红梅。
第二剑尚未刺出,白玉堂已飞身而上,与他斗在一起。此时白玉堂因为乔装,穿了一袭灰衣,不似往日那么明亮;而邪昭虽着红袍,却戾气难掩,红紫乱朱。这一紫一灰,代替了一红一白,交战在开封府前,剑影黯淡,使空气中更透出一股异于常态的凄然。
邪昭手法果然厉害,白玉堂且战且退,在房檐屋顶上腾挪奔走,却一直被他剑光笼罩。眼看二人已奔上城墙,邪昭也不呼喝,巨阙缠上画影,三两下将它搅开,镗啷一下脱手飞出。白玉堂心中一沉,宝剑已刺到自己胸口,快得连让他最后叫一声“猫儿”的机会都没有给……
那一刹,他什么都来不及想,只有不自觉地闭上眼睛。他想见展昭,却不是邪昭。临死之前,本能地不愿再看那额头的紫红印记,一点都不想看。
此刻头脑异常清醒,与展昭之间的种种,骤然浮上心头。从大闹东京,猫鼠之争,到相知相爱,双剑合璧,自己毕生竟都陷在这个人身上了。谁能想到,白玉堂竟是死在巨阙剑下?嘿嘿,我的那只猫儿,只怕早就死啦!白爷便是做鬼,也要找到赫连鹏,除掉邪昭,找回猫儿。五爷的……猫儿。
然而宝剑却并未透体而过,生生凝在白玉堂胸前。难道猫儿恢复神智了?白玉堂睁眼看着面前之人,只见一切如旧,邪昭冷峻的面容上泛起一团紫气,诡异之极。
“猫儿醒来!”白玉堂伸手打他耳光,却被邪昭抓住。他另一只手击开巨阙,打向邪昭胸口,邪昭却不躲避,用手圈住他,开了口:“你是……你是……”
白玉堂面露欣喜之色:“猫儿?”
他脸上面具未除,并不期待邪昭能认出自己——自见到城内景象,已是彻底绝望,而那人头上紫红色的印记更令他寒到骨里。然而现在……现在他看向对方,心底残存的那一点火苗又悄悄燃了起来,念兹在兹的最重要的人,难道立刻就能失而复得?当下顾不得其他,急抽出手来,扯下面具。
邪昭盯着他,目光魅惑而迷离,一手轻轻抚上他脸颊,喃喃道:“是你。是你。”忽然将白玉堂紧紧抱住,箍得他几乎喘不上气来。“猫儿,你醒了吗……我是白……玉……堂……”
“白……玉……堂……”邪昭跟着念,声音飘逸如烟。他扳着白玉堂的肩,细细看着眼前之人,结霜的唇轻轻颤动着,竟是一幅对眼前情景渴求思恋已久的神态。白玉堂被他目光一震,忽然觉得那邪魅的眼中含着说不出的魔力,不由得被它深深吸引住,挪不开自己的眼睛,情不自禁地想跟着一起沉沦。
“……玉堂,我不想回去了。”邪昭拥住他,孩子一般的语气,幽幽地道。
此时城墙上分外宁静,微风拂过,送来城外淡淡的玉兰香气,和着晚霞缠绕在二人身上,倒像是从霞光中溢出来的味道一般,轻轻笼上情人的面庞。面前这人剑眉入鬓,眼睫微垂,依旧俊美如斯,又平添几分风流。白玉堂在他目光魔力之下,难以自持,轻声问道:“回去……哪里?”
“我的剑,从来没尝过这么多血。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真正剑客的快乐。”邪昭立在城上,斜睨汴水,任额前发丝轻轻扬起,仿佛在讲述一个悠远的故事。“剑,只有在饮血之后,才能感受到力量,才能得到它应得的快意……玉堂,”他捻上玉堂的发带,垂眉间露出略带纯真的黯然:“他们,统统不是好人。你为他们做了那么多,隐忍了那么久,皇榜贴出来那天,他们却在街头笑你、骂你。你知道骂得有多难听——他们说白玉堂不忠不孝,贪图权势,困于美色,任人驱使,勾结乱党,卖君卖父……”邪昭说到这里,气带粗喘,已经咬牙切齿,满脸煞气,“那赵虎,他说是你连累了我,张龙说你是藏匿自保,还有王朝马汉,他们说让我远离江湖,再不要与你交往……可恶!可恶!我恨他们,我恨!我用剑,杀,杀,杀,杀!”说着,空手比划,像是要重现当时情景一般。
白玉堂万万没有料到邪昭会说出这番话来。忽又想起陷空岛上公孙策所言:要不是因为白五侠……猫儿!猫儿究竟是疯了,还是没疯?为什么此刻他所说的话,残酷之极,听在自己耳中却带着几分痛快?原来猫儿你是为了我,是为了我……
方才对邪昭的恼恨骤然抛到了九霄云外。抓住邪昭的手,放到胸口,令对方感受自己温暖的心跳。邪昭平静了许多,白玉堂反倒激动起来,心像被磨盘碾过一般,揉搓得碎碎的、软软的,疼得难受。那双眼分明还是他的,明明还是他的!我又计较那么多作甚?……只觉从未像此刻这样爱他,凝视着那醉人的眼,久久不愿移开。
“猫儿,你杀过那么多人,开封你是回不去了。你……你现在准备去哪?”
邪昭凌厉的眼神忽然变得温柔,与他四手相握,道:“玉堂,我再也离不开你。我……我可以没有一切,唯独不能没有你……”他垂下眉,吻着玉堂的鬓角,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痴情,“玉堂,我们一起离开吧,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的心,我的命,永远永远,都是你的……”
听到这里,白玉堂只觉胸中热血上涌,惊讶之余,竟如沐甘霖,畅快无比,漫溢着喜悦。二人拥得如此紧密,耳中只听到“咚——咚——”心跳声相和,令他既兴奋,又安宁,浑然忘我。与知己仗剑天涯,是他平生最大的愿望。他爱过三个人,阿敏不愿陪伴他,苏虹愿意却无法陪他,而他最爱的这只猫儿,则羁绊于肩头责任。他从不奢望猫儿能卸下这些跟他走。可是今天,面前这个中了邪的猫儿说的话,反倒让他欣慰不已。如果从此快意恩仇,双剑长相伴,岂不痛快!
“猫儿,”白玉堂笑着,略略推开他,“让我好好看看你。”
邪昭也向他微笑。这微笑酷似展昭,只是不能再用春风来形容。他更像冰中的烈火,火中的寒冰,燃烧着,浸润着,白玉堂的心。
欧阳韵怡救死扶伤之后,在城中寻找白玉堂,来到城墙边,看见那两人四目相对,双影交叠,心中忽然一片慌乱,跃上城头。
邪昭察觉有人窥伺,戾气又起,拾起宝剑向欧阳猛攻过来。欧阳虽不能制住他,倒也不致为其所制,避开了这戾气。白玉堂叫道:“猫儿,不可再滥杀无辜!”
邪昭一听到他的声音,便即愣住。白玉堂也拾了画影,道:“你可还记得我们的剑法?”说罢,将剑向旁一引,使出半招“黑林幽幽”。
邪昭不自觉地用巨阙配合,将那半招使出来,不再理会欧阳韵怡。
白玉堂见此法凑效,又是一剑“翠谷深深”,将巨阙引得更远。进而“芦荻灰烟”、“勾栏红颜”……一招招引他过去,到“雁门黄沙”一剑时,两人已从城墙另一端远远跃出城去,恰似那日破阵取季高时,双剑齐出的架势。
暮色渐渐染上城墙,天高霞远,风清云淡,袭来阵阵春寒。欧阳韵怡看着二人向城外而去,暮霭中剑鸣悠长,飘然若仙,顿时百感交集。凡修道者,都曾研习剑法,所以她也略知刚才这套双人剑法的奥妙。这套她从未见过的剑法,看似质朴无华,却是深蕴禅理,尤合太极两仪幻化之妙。刚才看那二人神情,已觉诧异,再看过这双剑合璧之美,欧阳韵怡轻声低叹:“我今生,注定修不得正果。”
昭白二人自从离了开封城,如影随形,相依相伴。春色正好,泥土芬芳,山花烂漫,饮不完的美酒,赏不尽的明月。白玉堂看淡了邪昭额头的印记,忘却了这是邪昭而不是展昭,反正这个人完全属于他,不再有血,不再有泪,是正是邪倒也没什么区别。
春江美,蒹葭极目,情逐流水。溯洄从之,恍疑仙境。
这日两人练了一会儿剑,在河畔小憩。林花着雨,水荇牵风,燕语生生,莺声呖呖,白玉堂枕在那人腿上,眯缝了眼,轻声道:“我总琢磨着你的速度为什么这么快,现在才明白,并不是你功力长了,而是自那之后,你彻底放开一切,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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