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艾突然想起十一岁那年的春节,她和爹去买鞋子。
本来是打算买平时她最喜欢的碎花小布鞋,但当她看到一双绣着凤凰的小红鞋后,眼睛就离不开了。
她见过类似的鞋,镇上的一大户人家中的小姑娘就穿过。红色的布鞋,踩在脚上,随着脚步移动,似凤凰飞舞,烙在她眼中,久久不离去。
小贩说得唾液横飞,什么这鞋子可是某某大户人家订做的,因为不合那小姐的脚大小,无奈下才拿出来,想贱价也卖了。
少艾盯着那双鞋,抬头看想爹,眼中全是期望。
爹还是一贯的温柔:“你自己决定。”
少艾试穿上那双鞋,看着那对凤凰也在自己脚上舞蹈,心里一片明亮。
可脚跟却隐隐透着不适感。
“合穿吗?”爹问。
她知道,如果这时候说出来,爹定然不会买了。她摇摇头,坚定地说:“合穿。”
少艾欢天喜地捧着那双鞋冲回家,那是她过得那么多个春节中最最快乐的一次。她不会再穿那些每家女孩都一样的碎花蓝布鞋,她可以有一双和其他大姑娘一样的漂亮鞋子,让镇上其他女孩都羡慕不已。
第一次穿着鞋去书院回来,脚后跟全磨破皮,脚底的水泡痛得她两天下不了地。
爹没有说话,只是帮她上药。坐在床塌上,少艾哭得两眼发肿。
那双漂亮的鞋子,只换来了一次的赞赏,就再没走出过家门。那一年,少艾是穿着旧布鞋渡过。
少艾当然知道,师傅并不是那双红凤鞋。
师傅就是师傅,不会是其他的什么。
可为何,一想到师傅双手上的热度,心里就那么痛苦,仿佛他不仅仅是师傅。
他是她心头最痛的那一点。
眼泪沾湿了睫毛,却没有淌下。师傅的温度,把眼泪蒸发。
她想起华羽的笑声,那干脆利落,不带任何杂质的笑声,永远是她目光注视的方向。
她突然好像见华羽,从来没有过得那么想。
10。越天城
清晨,整个城还是睡梦中,黄沙卷着尘土飞扬,几匹快马奔腾而上。山中一座巨堡,坐立最佳地势,易守难攻,是北方武林的象征,也是他们的荣耀。
跑在最前面的黑马在堡门前长啸停下,马上一身青蓝装扮的年轻男子走下,马下是一众仆人与门下百多名徒众,为首的老人毕恭毕敬得弯身鞠躬:“恭迎公子回城!”
老仆说毕,后面一干徒众也深鞠躬,齐喊:“恭迎公子回城!”气势宏大,声震万里,林中飞出数十只受惊的小鸟。
男子笑着迎向老仆:“刀伯,您年纪也大了,还来迎什么,快回里面休息去。小心弯腰闪了身子!”
老仆却不从:“老朽就是到了一百岁,也要亲自在此恭迎少爷、少爷的孩子,越天城的子子辈辈,直到老朽化为黄土。少爷就莫劝我了。”
男子笑道:“就刀伯固执,说不过您,您自己注意身体了。”
后面的天若翼等人也下了马,天苍雪将马绳交给了其他下人,随刀伯入内:“大哥又闹事了?”
“回少爷,大少爷六天前突然发狠打向地牢的墙壁,虽然墙壁没被打穿,也毁了不少,为策安全,我命人将大少爷转入另一房间,也把他手脚上枷锁改短,铁球加重,以免再出问题。”
天苍雪没有回话,只是眉头愈皱愈紧。
刀伯见状,于是继续往下说:“老爷气得紧,说大少爷是要把他的城毁了,直叫我们杀了大少爷。老朽想此事牵涉甚多,不好定夺,只等少爷回来决定。”
天苍雪面色不好:“大哥不能杀,此次我还正想借用大哥的力量。”
“是!”刀伯也不说别的,主人的话就是命令。现在他的主人不是老爷,而是越天城的新主人——天苍雪,既然如此,天苍雪说的话就是天命,无论任何理由都不得违背。
“老朽已命人准备好了洗澡水和干净衣服,少爷刚回来,一路辛苦了,也该好好休息……”
“不用了!”天苍雪知道此刻没时间给他浪费:“我要先去见大哥!”
“是!少爷请跟我来!”
越天城在武林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也有百余年,只是扬名于各派间,却不过近五十年的事。
越天城创立得早,但祖先却没能创下什么霸业,一直到了天苍雪的父亲天胜出现,才当真是光宗耀祖起来。他武艺高强,生性好战,善于使剑,自创一套越天剑法,在武林留下名号。加之越天城本就是商贾大帮,慢慢便亮起了旗帜,江湖上素传“南有白月,北有越天”,形容两大新起门派各据一方形势。
天胜是个对自己要求极严的人,对他身边众事,包括他儿子都要求严谨,必须样样精通,样样出色,才配得起他越天城的名字。
于是难免,十二年前造就了一出悲剧。
越天城的地牢,主要是关押犯人,或者严刑拷问之地,凡举进了此处,没几个能活着出来,即使出来了,不是缺手就是少脚,想自个儿爬出来都是问题。因此这里还有另一个别称,唤为“地府”。
无论何时走入地府,都是哀号连连,被关在这黑暗深渊的人,都只有一个愿望,就是离开此处。每次见到有外面的人来,不论是谁人,都是唤多两声,哀求其能大发慈悲。
天苍雪六岁时第一次进来,吓得足足一个月做恶梦。可现在的他,能漠视一切,而无论对方是多可怜,或多可怖。他冷冷走过中间大路,视一切所见为虚幻,一切惨叫为幻听。
父亲说过,想要做大事就必须放弃一些不必要的垃圾思想。
例如,无谓的同情,例如,无谓的善良。
越天城不需用懦夫来统领,他不要成为一个失败者,像大哥那样。
他想成为王者。
王者是一种结果,过程是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有结果。所以,他想得到映月神功,而无论用何手段得到。映月神功能让他更贴近王者之路,他想把越天城真正捧到超越天的高度,这是他的目标,也是他必须完成的宿命。
凡事要想得太多,最后只会什么都做不到。
阶梯一层接着一层,延绵向下,似个无底深渊,地牢越走越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刀伯手上那根蜡烛是唯一的小光源,轻轻跳跃着。
“少爷,小心,到了!”
不似刚进入时普通牢狱的光景,地牢的最深处,黑暗寂静得仿佛无半丝人气。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刀伯手中的烛火,慢慢靠近。
先见得黑漆漆的铁柱栏,根根比手腕粗,但不难发现其中几根铁柱略有倾斜,上面掌印刻得分明,显然使出这一掌的人内功修为深不可测。
他继续向前慢慢移动,烛火突然不安分起来,仿佛也感觉到前面的危险。
黑暗中,他看得分明——那人有双黯如地底最深处的双眸,紧紧盯着前方他的脸!无尽地漆黑中,天苍雪居然感觉不到任何一丝活人的气息,心里说不清为何,竟紧张得狂跳起来。
男人一身简单布衫,虽是名贵的布料,在岁月的磨损下也已残旧不堪。他的眼神暗淡无光,全无生气,而脸上布满的胡子,叫天苍雪也揣摩不出他的表情。
他或许已没表情了,毕竟谁能在如斯黑暗中生活十多年还保持清醒神智?
天苍雪略为放心一点儿,突然一声呼唤吓得他几乎打翻手中烛火。
“我以为是谁,原来是你啊!”
男人没有动,只是眼神似乎终于有了焦距,看到天苍雪手中那一小抹红。“我睡得正香,你怎么能吵醒我。”声音低沉发哑,在地牢中回荡,略有余音。
天苍雪将烛火逼前,确认过他手脚上铁锁完好无缺以及铁镣的长度后,才宽下心,小声应道:“对不起,大哥。我不知道你在睡。”
声音静了下来,好半天,另一边才沙沙回应:“不知道就算了。你这次来是何事?又有哪个门派要倒霉了?”
天苍雪又心惊起来,隐约中竟觉得哥哥在笑。可他看得分明,那人哪有在笑,依旧是那一大把胡子,遮挡住所有。
“这次,我是非常需要大哥帮助,除了大哥,没人能战胜他了。”
天苍雪说着,向刀伯示意。刀伯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把巨大钥匙,将铁门打开。又拿出小刀,走到那人身边,鞠躬:“大少爷,老朽得罪了!”然后提起刀,开始刮男人的那把大胡子。
男人倒没反抗,任他们摆弄,甚至觉得有点儿可笑,笑刀伯那无聊到极点的虚伪敬意。
黑硬的长胡落地,露出一张净白帅气的脸,只是半张脸露出后并没有给他增添几分人气,他的眼神依旧暗淡,仿佛他仅是一块不会思考的石头。刮完胡子,刀伯又一鞠躬:“大少爷,我要暂时解开您的锁链,请您小心点儿。”
那句“小心”当然不是要男人小心别受伤,而是警告——若他真发起疯来,刀伯就是拼上老命也会全力护主。
男人满不经心闭上眼:“放心吧!我也很久没有看过太阳了,在看到阳光前,我不会蠢到自己放弃机会的。”
言下之意,到了上面他就不保证自己不会做出什么了。
刀伯看看天苍雪,见他依然很肯定得点过头,才继续解锁。“哐”一声巨响,连接着厚实墙壁的百斤锁链和铁球掉落地上,男人站起身,伸伸手脚,很满意自己的身体状况。
不等另两人有反应,他径直走出铁牢,走到天苍雪面前,眯细眼看向那根蜡烛。天苍雪心里略惊,不敢动半分。突然,男人抬手一把握住蜡烛的火苗,炙热的火焰烧着皮肤,发出“滋滋”声。
“嗯,久违的温暖,真舒服!”男人享受得发出赞叹声。
天苍雪却被此境吓呆了,尽管早知道大哥是疯狂地,还是没想到,他竟做出如此不可理喻之举。
几抹肉烧的味道传上来,天苍雪几欲想呕吐。
“怎么了?”男人还故做不解。“这里可比上面冷很多,身体不好几多穿件衣服,病了怎么办?”
天苍雪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觉喉咙里全是腥臭。幸好刀伯锁好铁门已跟出来,拿下男人手中的蜡烛:“大少爷,你这怎么行呢?万一蜡烛熄灭了,我们难道摸黑上去吗?”
“哼!”男人也不介意,翻转手心,径自去舔手上的烧痕。
有刀伯在,天苍雪也没那么紧张。三人一同出了地牢,刀伯去陪着给男人洗噪,全越天城,就刀伯知道怎么应对那人,自是不能离开。否则,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天苍雪也回到自己房间,洗换过衣服,便去拜见天胜——越天城的前掌门。
“爹,孩儿来给您请安了!”
阴冷的东北天气透过窗户传进屋里,却比不过屋里更寒的冰气。木轮椅上苍白头发的老人斜视过门口的天苍雪,摇摇干瘦的手臂:“多余的废话就免了。听说你把那野兽放了出来?”
消息也太灵通了吧!天苍雪暗自摸把汗,回应道:“是的,爹,我此次必须借助大哥的力量!”
老人突然撑跳起来,仿佛忘记了自己残废的下半身,撕扯着喉咙:“什么大哥?那家伙配做你哥吗?他是野兽!他是恶魔!他不是人!以后不许这么称呼他,只能叫他是杂碎!”
天苍雪微一轻咳,然后答应:“我知道了,爹。”
老人缓过气,冷静下来,才继续:“你说要用那东西,是做什么?”
“爹,我此番去谈商,居然看到了映月神功,而且其他门派的人全不知晓,那是在一个不懂武功的小姑娘手中。”
“映月神功……”老人残朽的脸上突然放出光芒。
“正是,如能得此,我们越天城称霸武林就不再是梦想。只是……”
“只是什么?”老人知道他后面还有话。
“只是遇到一个难以对付的人!”天苍雪看看老人的神情,考虑是否把对方名字说出。
“哼!”老人全不放心上:“有多难对付的人?我们越天城如今在武林的地位与能力,什么人不能对付!”
天苍雪顿一顿,才慢慢吐出那几个字:“那人是……白皓月……”
老人怔地愣住,久久,才再开声:“如此这般,才要用到那杂碎吗?”
“正是!”
“好吧,”老人不再阻止,“只是你万事要小心,别被自己养的狗咬到了。上得山多终遇虎啊!”
“孩儿知道了!”
天苍雪慢慢退出屋外,他心里冷笑。
哼!这十年来,他多少次瞒着阿爹利用大哥,何时出过问题!
虽然大哥是疯狂,但他知道,大哥无处可去,无论他走到哪里,天下都没有他容身之处。他只能回来,做越天城的狗,做他的利用武器。留在这里,在那个黑暗地府最里面,每天暗无天日得活下去,然后,等他有一日真的成为武林第一,他会毫不犹豫,立刻就会把大哥杀了!
爹说得话也不是全无道理,谁能知道以后的事?没利用价值的东西,当然尽快处理掉为好!
可是此刻,他还需要大哥——只有大哥,能对抗白皓月!那个八年前的武林第一!
当日齐山上,他放下豪言,说要以越天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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