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很小的时候,大概还没有一岁,我妈在县城的电扇厂上班,我妈住在宿舍楼的小单间里。我妈把我从外婆那抱过来,说想带去厂里住两天。那时天已经很冷了,我姑姑也刚好过来看我妈。晚上睡觉时,我妈和姑姑睡床上,我睡在摇篮里。我妈和姑姑都睡着以后,我开始哇哇大哭,半夜终于把两人吵醒,此时煤气在小小一个屋子里已相当浓重。姑姑首先想到去开窗,我妈挣扎着过来看我。因为我从小到大只有那么一次无记忆煤气中毒,所以并不知道煤气中毒有多厉害。反正我妈说我姑姑走了两步就倒了下来,爬都爬不动了,但是我妈听到我哭声以后竟是踉踉跄跄一口气奔到了窗户旁,然后提起最后一丝力气撞开了窗户。我有时会想,我思维这么迟钝是否与那次煤气吸多了有关。
我的小时候多灾多难。外婆怕我去河边玩耍,所以吓唬我河里有水怪,专门拖小孩子的脚。尽管我很听话,却还是大病了一场。我妈那时候六十块钱一个月,每次领到工资都会花大半的钱给我买罐头、荔枝和各种好吃的。我每次听到外婆说到这里,鼻子都酸酸的。人们总是说母子连心,其实只有母亲在一直爱着自己的孩子,我们永远也无法知道母亲对我们付出了多少,却不断地抱怨母亲们对自己有多不好。对于这些,我不想说是人类的悲哀,真正的悲哀是,当我们越长越大,却也越来越厌倦自己的母亲,无时无刻不想疏离她。现实中的母亲一点也不起眼,她只在偶尔一次的回忆里温暖得叫人想哭。
我记得小时候第一次坐火车,却也是与妈妈分别。那次是我爸回来探亲,探亲结束后就决定带我去部队玩一个月,然后我妈再过来把我接回去。那时我大概四岁,我听说要坐火车,那可是个“呜呜”作响的家伙,兴奋得不得了,一家三口高高兴兴来到火车站。然后我爸抱着我上了火车,我妈留在了外面。直到火车开动,我奇怪妈妈怎么还不上来,只是站在外面看着我。车缓缓移动着,我一下子眼泪流了满脸,隔着车窗大喊“妈妈!”那是多么的舍不得啊。我妈见我哭得那么伤心,眼眶立时通红,跟着火车追了好远,直到母子俩再也互相看不见了。后来我是怎么在爸爸部队里过的我就不记得了,我只知道原本预定的“一个月后”成了“一个星期后”。妈妈整天对我牵肠挂肚,过了一个星期就风尘仆仆地来看我了。我们在部队又待了一个星期才走。我妈也是第一次来我爸的部队,于是我们娘俩手牵手在部队里走来走去。我爸的宿舍后面有好大一片树林,那里面的树又古老又高大,风吹进来时特别凉快。我抬头看着摇晃的树叶,天真地笑着,妈妈说:“跟儿子在一起,怎么都开心。”这句话在我上学以后就变成:我的儿子是最优秀的。太骄傲的话。当我在高三拼杀得体无完肤不堪一击,我妈还是那样说。我听到的时候,感觉声音很遥远,仿佛来自世界尽头。我没有把这句话拓展出它的意义,它已经没有了来路,也消失了归途。
我妈对我说的最多的话里面还有一句:这个世界上唯一没有的就是后悔药。以前不懂事,现在深刻体会,觉得残酷得没有人性。我有时总是充满遗憾地想,假如当时没有那样做,该有多好。
我告诉很多人,虽然我妈平时都是笑脸迎人的,但是偶尔也有暴躁的时候。小学阶段的我饱受皮肉之苦,我只要一挨打,周末回老家第一件事就是跟外婆告状,并给外婆看大腿内侧青一块紫一块的如山铁证。外婆无比痛惜,当着我的面大声骂我妈几句,一边大声骂一边就走过去打我妈。我外婆把手举得高高的一巴掌拍下去非常响亮,于是我就很高兴。我长大以后才知道,外婆每次都是一手放在我妈身后,另一只手拍下来就打在自己手上。在老家我有时欺负了表弟,他哭着跟外婆告状时,外婆也这么打我,直到表弟破涕为笑。
所以我越来越糊涂,到底什么才是快乐?我记得我妈打我的时候是真的很痛,这么多年了想起来我的大腿还会不自觉地抽搐,可是觉得很有意思。而快乐的事情在过去之后,只会给我们带来伤感和唏嘘。
可是如果可以选择,我还是会选择当时的快乐。
在一个秋风萧瑟的放学后,我和老飚约好去上一个小时的网就回家。我们玩了半个小时的反恐。半小时后,我们队里终于有人忍不住大叫:“这个暗夜是谁啊?被杀死四十次,没杀死一个人。' |。'”全网吧一阵爆笑,我吓得赶紧退出了。反恐游戏是高二在我们班兴起的,巅峰时期晚去了五分钟就没地方了。傍晚放学时分最是热闹非凡。如果碰上拖堂的老师,会收到无数焦急而怨恨的目光,这些目光往往与老师正面接触时就一闪而逝。我知道可怜的老师肯定充满了危机感——几十杆大鸟正从四面八方聚集在他身上。
没有被拖堂的仍然需要分秒必争。走读生一般骑单车,他们解锁速度之快空前绝后,寄宿生不准出校门,他们纷纷涌向食堂后面的围墙,个个在短期内都练就一副飞虎队员的身手。我在老飚和千里的带动下也加入了神风敢死队的潮流,为此我还报废了一条裤子。我在某天下午放学铃声刚响就心急火燎往教室外冲,我没注意到椅子上有颗钉子已经冒了出来。
我在别人的骂喊声里退出反恐,老飚战绩骄人正玩得乐不思蜀,然后我在电影里找到了成龙的《白金龙》。我小学时看过一次,全部忘记了,只记得里面好像有踩高跷的镜头,于是饶有兴趣地温习起来。这一看就忘了时间,老飚自然更不用说。整部电影看完已经七点半了,我忧心忡忡地拉着老飚出了网吧。回到家也差不多八点了,天黑得不像样子。我打开门,家里黑灯瞎火,我妈坐在沙发上,长时间没动作,也不说话。我站在门口,更是不敢轻举妄动。她突然一拂手茶几上的一只鹅形状的白瓷缸掉到地上,碎片直飞。有一阵沉闷过后,我无声地走到厨房去拿扫把、簸箕。我看到饭桌上早已冷却的饭菜,我开厨房的灯的时候才知道是家里停电了。我找出两根蜡烛点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打扫满地的碎片。
我在房间里点起蜡烛做题目,做得心神不宁。我听到我妈在客厅里小声哭起来,犹豫了一下向客厅走去。我在昏暗的烛光里,看到我妈憔悴的脸,看到她额头和眼角已经布满细小但清晰的皱纹,而泪水在这张有些沧桑的脸上泛滥,只因为自己的儿子已经完全变了样。我忍不住眼泪掉了下来,我帮我妈擦眼泪,心里对她说:“亲爱的妈妈,对不起,你儿子想努力,可是已经尽力了。或许我们母子,命中注定有这场劫难吧。”
后来日子又渐渐归于平静。也许平静是最可怕的,因为你不知道平静的表象下面,酝酿着怎样的不幸。
尘埃经年,夕阳西斜,谁在低唱,谁会感伤。
第四十章 救赎
我们日复一日在枯燥乏味里逼自己不断做题目,雪片般的资料从不间断。很搞笑的是我们的副校长是教物理的,这是个婆婆妈妈的男人,每次广播大会无需要稿子可以讲个把小时。高一刚开始我们都被他的开场所迷惑,他每次都说这次广播大会要说的只有三点,使我们误以为五分钟内广播会结束。没想到的是三点里面每点又要分为几小点,优哉游哉地讲,没完没了。我知道全校学生都对副校长比较痛恨。到了高三他觉得广播大会对我们的摧残还不够,于是尝试自己出试卷以小测试的方式给我们做。每次试卷发下来使得许多物理优秀的学生算破脑袋也不得其解,经常是二十几分钟过后,副校长来到我们教室门口,咳嗽两声说:“同学们注意,试卷里面有几个错误现在更正一下。”于是全班一片嘘声。
这是属于比较搞笑的,而我们学校的领导折磨学生的种种变态行为,我只能用骇人听闻来形容。比如那次我们因为课间操去晚了被当场怒吼,并左拖右拖处理了两三天。比如我听其他班的一个同学说,他们几个仅仅是在晚自习时坐在教室外吃西瓜,就被叫到教务处训斥了三个多小时,十二点多才能够回寝室,而那时候寝室大门已经关了。他们硬是又找来了班主任,寝室管理老师才放他们进去。我完全不知道这些人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可他们依旧乐此不疲并且推陈出新。这次灾难降到了千里头上。
一天早晨,天蒙蒙亮,千里在路过男寝因一时好玩,扔了一个小鞭炮在我们班男生寝室的墙下,正好被副校长撞见。于是被带到了教育处。用千里后来的话说就是,老子玩网游从来没被抓过,却栽在一个鞭炮手里。千里被副校长训到开始上早自习,又训到早自习结束。早自习结束后,老财发狂似的软禁全班,千里惊慌失措地走进教室,老财愤怒地骂了十几分钟,然后勒令千里把自己桌椅搬到隔音间去,并告诉他以后别来上课了。
千里非常害怕,不敢告诉父母。千里每天还是来学校,只是不敢与老财碰面。早自习时就躲在厕所,只要不是老财的课,千里就坐在我和老飚中间。其他老师或多或少也知道些事情的原委,都没做声。千里那几天都很沮丧,不愿多说话。千里只是告诉我在学校还好点,一旦回到家里,就担惊受怕,电烤炉就在身边放着,可还是手脚冰凉,感觉整个人都要崩溃了。但是除了继续隐忍着,又能怎么样呢?
在我们中国,有一句很有名的话——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外国人会作死的想哪有这回事,而作为中国人我想大家都明白它的意思。尽管千里一再小心避让,几天之后老财还是知道了。一个下课后,叫我们把躲在远处的千里叫过来,愤怒不减丝毫对千里吼:“谁给你这胆子来学校上课的,老子没你这号学生!”我想穷途末路就是这样一种境况吧。千里知道不能再瞒着家里了。于是往后的几天,千里的爸妈四处走关系,又请校长、副校长、班主任一大堆人吃饭,热脸贴人家冷屁股。又带着千里去给副校长和班主任道歉、作保证。那几天,千里和他爸妈都是吃不好、睡不安。尤其千里的爸爸,睡到半夜突然惊醒过来,想起一个关系人,等不到早上立刻下床衣服都忘了披就坐在冰冷的电话机旁打电话,在对方不耐烦的语气里一再地请求。
整件事闹了一个星期,终于平息。千里被记过一次,并进入档案。千里恢复上学那天,人都瘦了一圈。
多年以后,同样是寒冬,我和千里在一个夜宵店重温往事。千里说:“那次我不管受什么苦都没关系,可是那样连累了父母,实在不孝。”
传说太平洋是没有记忆的海洋,所有扰攘内心的往事,都会在面对那一片辽阔时,震撼地倾泻而出。潮涨潮落,似温柔的呼吸,是一种倾听,也是一种慰藉。
肖申克的救赎。太经典的影片。
对生命的认识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因为这世间的罪恶太多,无数的痛苦、挣扎,堕落、自省。
死亡幻化为黑色的蝴蝶在身体里飞,扑落扑落,一声一声,空虚得没有尽头。这种人,是最悲哀的存在。他们死在蜕变的过程中,终生幻想的美,咫尺天涯。
今天是除夕,我醒来睁开眼的第一个念头,竟是这般的可怕。我隐然觉得,我会是那样的一种人,突然地,泪水无声流下。漫长的生命,整整十八年,我没见到过碧波万顷的大海,没见到过浮云漫天的苍穹。记忆里最温暖的,是我的童年。
我的童年是在老家新市度过的。在我天真无忧的童年里,有一个慈祥的外婆,还有一个慈祥的外公。这是我最最亲的两个老人。
我是出生在腊月的,那个时候河水冰凉刺骨。每隔几天,我外公都会把我弄脏的衣服尿布拿去河里洗;无数个晚上,我大哭大闹,外公外婆便彻夜不眠,轮流背着我在房里轻轻地来回踱步。小小的我,在爱的呵护里,平静地睡去。
然后我渐渐长大,会蹦会跳还会笑。
外婆开始喂我吃饭。外婆用小勺子舀起一团白米饭,说:“好大一只猪啰啰来了!”我一口咬下去,望着外婆哈哈地笑。
我那时性格已经孤僻,不愿意和其他小朋友一起玩。外公给我买了小三轮车。外婆家的大厅很大,大到可以摆得下一条三米长的木凳,外公在木凳上把木条敲得梆梆响,然后又把木条刨得方方正正。外婆家的大厅还不止这么大,它大到我还可以骑着小三轮车整天呼啦啦围着干活的外公转圈圈。
再大一点的时候,外公给我买了一条小狗,于是我的童年生活变得不寂寞。唯一的遗憾是我没给狗取名字。如果我还能够去到那时,我要叫它蠢狗,因为它真的是太蠢了。它可以成天趴在椅子底下睡大觉,冬天会聪明点,知道趴在火炉旁睡大觉。我经常会找外公要两毛钱,跑去街上买两个大饼,又匆匆跑回来。大饼我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