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发自内心的喜悦已经是见惯的风景了。我看着她,也像颜哲那样往深层次思考,我想蚂蚁社会中一定也有技艺超群的个体吧,一定有的,在自然界,差别是绝对的。那么,这些技术超群的蚂蚁,也和普通蚂蚁一样享用定量的食物,它们的积极性会不会受到打击?或者说,缺乏激励规则的社会,是不是会导致平庸占主流?如果没有,那我们只能更佩服蚂蚁社会的高明设计。
我想啊想啊,得不出结论。也许,这种思考是颜哲这样的人特有的专利。而且我也没有时间再思考下去,因为正在微笑的岑明霞忽然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呕得满面胀红,眼中盈出泪水。我忙跟过去,正好过来送稻秧的赖安胜也急忙跑过去。我关切地问:咋啦?咋不舒服?我去喊卫生员吧。岑明霞摇摇头,说不用了,忽然有点恶心,这些天已经呕过很多次了。这时孙小小忽然笑着喊:
“明霞姐你别是怀孕了吧,怀孕的女人都要呕吐的。”
我吃一惊,心想自己的反应实在太迟钝,这是人人都知道的常识呀,反倒是傻呼呼的孙小小最先反应到。那会儿我非常尴尬,几乎不敢看岑明霞。未婚姑娘怀孕,这在当时的社会里是非常丢人的事,何况她的身份是女知青?鉴于当时严厉的法律,那个让她怀孕的男人是要蹲大牢的。我替岑明霞脸红,也替赖安胜担心,这些天来,我对他的恶感已经全都消失了,我不希望一个好人落得个悲惨下场。
奇怪的是我为之羞愧或担心的这两个人,在蚁素的作用下,都抛弃了正常人的思维规则。岑明霞并没有脸红羞愧,赖安胜也并没有恐惧担心。他们听了孙小小的话后,都恍然承认了这个事实,然后脸上漾出更加灿烂的笑容,那是为人母和为人父的喜悦。这种喜悦应该是所有动物的本能,蚁素也遮蔽不住。
赖安胜小声问:“你真的怀孕了?”
岑明霞点点头说:“一定是了,两三个月没来例假。”
然后很陶醉地用手摸肚子。那儿当然不会有胎动,但她已经在预先聆听胎儿的呼唤了。
孙小小大声向别人宣示这个喜讯,周围的男人女人都围过来,很有兴趣地盯着岑明霞的肚子。我面红耳赤,逃一般离开这里。我在场长室找到正在看英文书的颜哲,把这个情况告诉他。颜哲也傻眼了,他比我更清楚“女知青怀孕”的严重后果,同样不愿赖安胜有那种下场。何况这事一捅出去,就会彻底破坏他刚开始的社会实验!我俩关在屋里商量很久,想不出可靠的办法。打胎的办法不是没想过,但在当时严厉的清教徒式的社会规则下,干这件事太难,超出两个知青的能力。颜哲一向对自己的智力自负,但在这种事上,他的“只会走正道”的智慧没有用处。我比他强一些,但今天也想不出其它的出牌方法。
天晚了,田里的人们收工了,他们踩着夕阳,说说笑笑地走回农场。不少人簇拥着岑明霞,热烈地谈论着什么,尤其是孙小小,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不用说,全场人都知道了岑明霞怀孕的“喜讯”,他们身上洋溢着更加浓郁的幸福。
我俩透过场长室的窗户,心情复杂地盯着他们。往常我俩非常喜欢以旁观者的角度,也多少带点居高临下的眼光,欣赏场员们脸上的幸福,看着他们,我们自己也不酒自醉。但今天这种表情让我俩啼笑皆非。我们在为闯祸者忧心忡忡、绞尽脑汁想捂住这个裂缝,而当事者却浑然不知眼前的灾祸,还在一如往常地“幸福”着。最后,颜哲咬咬牙说:
“那――就让她生下来吧。分娩前让她一直待在农场里,咱们把这个秘密捂住。”
我大吃一惊,疑虑地看着他。颜哲解释说:
“秋云你听我解释。如果把岑明霞送到县医院去流产,哪怕找到可靠的关系,也很难保证不泄露秘密,那赖安胜就惨了,咱们的社会实验也肯定泄密。再说,看看岑明霞的欣喜表情,她会同意流产吗?肯定不会。他们喷过蚁素后,只受‘利他本能’的控制,不会有这种世俗的担心,而‘繁衍后代’应该是利他本能的第一目标。”
颜哲苦笑着加上一句:
“其实,蒙昧者最幸福,作一个高高在上的、清醒的上帝,是最痛苦的啊。”
我对他这种“清醒的痛苦”深有同感,这会儿我真后悔不该留在“外边”陪颜哲。但对他的决定我还是坚决反对,我说:
“你的担心不错,但不管咋说,也不能让一个未婚姑娘生下私生子呀,那会毁了她的一生。”
颜哲说下边的话时,显然颇为犹豫。看来他不想对我说得那么深,那么直白。但犹豫良久,还是没有瞒我。他说:
“我决定让她生下孩子,还有更深的考虑。秋云,也许你对我的这些考虑有反感,希望你认真听我说完,并且――我说句不中听的话――请你不要站在女人本能的高度、而要站在哲理的高度思考问题。行不行?”
他执拗地盯着我。我不知道什么是“女人本能的高度”,什么是“哲理的高度”,但我还是点头答应了,他这才往下说:
“我得从20年前说起。那时我爸爸一再说:蚂蚁的利他主义社会是内禀稳定的,他对这一点极为看重。你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吗?就是说,蚂蚁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已经形成了一个稳定的机制,可以自动产生足够的蚁素,在族群内部形成一个自我激励的闭环,从而把利他社会永远延续下去,不需要一个上帝来监管和校正。这种自稳定机制正是利他社会得以成功的根本原因。再看咱们的社会实验,从目前情况看相当成功,但你别忘了,它与蚂蚁社会相比,有非常重要的一点镜像不对称――咱们的小型利他社会需要一个外部的监管者,一个上帝。上帝为他们注入蚁素,随时校正运行中出现的误差。可是,如果一个利他社会不得不依靠外部监管者,那是非常不可靠的,不可能长期存在下去。因为――怎么保证一定有这么一个上帝?不能。并没有一个稳定的机制,保证能随时产生一个尽责的上帝。”
我不禁悚然。这些天来,我一直陶醉于农场的幸福感中,没有考虑到我们的计划原来还有这样大的疏漏,甚至是本质的、不可校正的疏漏。我对颜哲更佩服了,他确实比我站得高,想得远。颜哲皱着眉头继续说:
“还有更可怕的前景呢,那就是这个利他社会之上,可能出现一个恶的、自私的上帝。因为上帝本人并不受利他素的约束,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制衡他。只能寄希望于他的自我约束,但这就更不可靠啦。一旦他心存恶念,那他就会把他控制下的、高度纪律性的社会变成一种可怕的力量。你――想想这种前景吧。”
我更加悚然,也更看清了我和颜哲的距离。这些天,我非常投入地帮他创建这个利他社会,但实际上我是浑浑噩噩的,根本没想到其中还有这样可怕的陷阱,也没想到我绝对信服的颜哲其实一直如履薄冰。我仰脸看着他,目光已经不是钦佩,而是敬仰。想想吧,他其实就是这个微型利他社会的上帝,可以为所欲为的,但处在这样的位置上,他还保持着清醒,保持着强烈的自省意识。这太难得了。颜哲看到了恋人的敬仰之情,心情放松了,笑着说:
“好在这个难题并不是完全无解,我爸爸发现了一种可能的途径。”
“什么途径?”
“生物在进化中会根据环境会随时改变自己的形态,或行为方式,并且能够把这些变化纳入本能中,这称为获得性遗传。有关例证非常多,比如英国的一种蛾子在多煤灰的环境下,能在几代时间内把体色加深,形成保护色;又比如食肉的熊猫在环境变化时逐渐改为食用箭竹。其实,拉远了说,生物的所有行为方式,都是在进化中逐渐产生的,并慢慢固定下来,变成能通过基因传给下一代的本能。”他强调说,“非物质的动物行为,可以通过物质形态传给下一代,对这一点很多人不相信,想不通。其实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我完全相信。你接着说。”[ ·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
“所以我爸爸相信,虽然人类利他社会开始时只能由外部管理者创建,但经过若干代之后,也会把利他习性固定下来,变成族群本能。我们可以利用科学手段尽量把这个时间段缩短,比如,不超过五代就能固定。”
我沉默了。我太迟钝,到这会儿才悟到他这番长篇大论最后指向何处:“你是说――有意在这个微型社会中开始繁衍后代,然后研究后代会不会把获得性的习性变成本能?”
“对。岑明霞的儿女将是第一个,甚至可以说,咱们创建的利他社会从婴儿降生那一刻才算真正开始。所以,这其实是咱们非常难得的机会,也是她本人的最大荣幸。这个婴儿的意义非常重大,即使冒一些险也值得,即使让婴儿母亲做出一些牺牲也值得。”
我又沉默了。我从刚才“哲理的敬仰”中掉下来,掉回到我那 “女人的低级本能”。颜哲说得非常对,他的设想既目光敏锐,又非常宏伟。但不管怎样,把一个未出生的孩子预先定为一个实验品,这个做法使我产生本能的反感。我不是说我的反感有什么道理,甚至可以说它简直简直地没道理,可它就是横亘在我心里,无法消除。但我无法反对颜哲,我那肤浅的思维根本无法抵抗他锐利的思想。停了很久我才说:
“那个婴儿――不可能有利他天性吧。别忘了,怀上这个胎儿时,赖安胜和岑明霞还都没有喷蚁素,还是恶人。”
“你说得对,但至少怀孕期间岑明霞已经是新人了,胎儿的本性不光取决于父母的基因,也取决于孕期的母体激素。另外,在孩子出生后,我想定期为他喷洒蚁素,强化他的利他天性。”他说,“当然,如果在父母都变成好人之后再怀孕,那会更好。以后吧,以后再让他们生下第二胎,两者可以做个对比实验,那样更有说服力。”
“这就比较好玩了,”我神经质地笑着,“比较好玩了。你说这个孩子将成为新社会的始祖,至于赖安胜和岑明霞呢,这么阴差阳错,歪打正着,一下子就成‘新人类高祖’啦。上帝真会开玩笑,让纯洁无瑕的新人类从这俩恶人的恶行中繁衍出来,就像污泥中长出莲花,从粪堆里长出灵芝。这真是莫大的讽刺。”我摇摇头,“我这句话说错了,那俩人早就不是恶人了,变成君子了。我说这话,只能说明我心底太狭隘。怪我没喷蚁素。”颜哲看看我,没有再说任何话。他太聪明,尽管我努力遮掩,但我此时阴暗的心理瞒不过他。他只是吻吻我,与我告别。临别时我忽然起了一个随意的想法:这么多天来,颜哲一直没有要求幽会时的“亲热”,我似乎也失去了这个欲望。是不是因为做一个时刻清醒的上帝,心理负担太重,以致让性欲枯萎了?我不知道。
5 老魏叔
关于那个可能要出生的孩子,我俩没再商量过,没做出“是”与“否”的任何决定。我们只是关照大家:把这个消息对外保密,在孩子出生之前尽量不让附近乡庄的人在农场乱窜,以免泄密。颜哲的关照被非常严格地执行了。这点毫无疑问,场员们如今对颜哲和我的任何话都会无条件执行。
但拖延做出决定实际上就是默认。在我们的默认下,岑明霞腹里的那团胚胎一天天分了七元钱换下它。此刻房子里的光线较差,到门口刚明亮一点又很快暗下去。天变得真快,我俯下身子往盆子里盛水,阳台防裂,一天天长大,已经可以看出她有身子了。岑明霞沉津在妊娠的喜悦中,空闲时间,她不再纳鞋底,而是开始做小孩子衣服。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她飞针走线,把母亲的情意缝入一件件精致的小衣服里。
在她身边常常有孙小小,她总是兴致浓厚地说一些有关女人生育的傻话,出一些没有实用价值的主意。另一个常来的人是赖安胜,他在这儿扮演的角色比较奇特,虽然他对这个胎儿的关怀溢于言表,但似乎并不以父亲自居,而岑明霞虽然欢迎他来,似乎也不把他当丈夫看待。这么说吧,看他俩的表情,似乎并不把胎儿看成自己的私有,而是看成群婚制部落的后代。
以一个“清醒的旁观者”的目光,我猜他俩之所以这样,还是缘于心理上的某种障碍吧――虽然他们如今处在梦游般的幸福感中,喷利他素之前的一切“恶”都被隔断了,但大概他们还记得:这个胎儿并非来源于美好的爱情,而是一段令人作呕的奸情。
我赶紧摇头,驱走这种想法。我自责地想,与农场处处洋溢的明朗快乐相比,我的心理太阴暗了。只有一个办法能改变我:赶紧对自己喷利他素,那样我才能融入这个利他主义的群体中。
女知青怀孕的秘密到底没能守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