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摘我的花?」小探花捂住帽子,瞪着他问。
「花好看啊,不过,你比花还好看。」看不出这害羞小子也伶牙俐齿。
「你——」小探花面对调戏,脸更红了,张着嘴不知怎么应对,柳春山心情大好,把那朵花塞进怀里,再把自己襟上一朵榴花簪到他帽上,策马与他挨着,想要陪他走完这段路,但探花郎却不领情,白了他一眼,冷着小脸催马远远走开,宁可与一众泥腿子一起也不愿挨着他了。柳春山一笑,也策马走开,看那个还是孩子一般的人在人群如同受惊小猫一样的不安无助,便没来由地一阵担心,这样一个人,怎么能在官场生存呢?
如今三年已过,因为当年那个人的美貌可爱和羞涩,柳春山牢牢记住了他红通通的小脸和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现在,小探花身量长高了,脸也成熟了一些,但黑黑的眼睛仍然清澈,神情依然温和,略带些羞涩,没变多少;反观自己,变化巨大,再也不是当年会当街摘别人帽子上的花,会出言逗弄可爱美人的十六岁少年了,难怪杨翼认不出自己。
杨翼把手放在桌子上,让柳春山把脉,一面不时偷偷抬眼看他,这人虽安然端坐,但给人感觉却如同一只豹子,优雅慵懒地卧着,但若发现猎物,却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住,偏偏他又容貌俊美,举止稳重,真是个奇怪的人。
医家诊病用望、闻、问、切,柳春山切了一会脉,便抬眼看杨翼气色,二人眼光正好相对,杨翼慌忙垂目,眼珠却在睫毛下乱转,柳春山看去不算魁梧的身板内仿佛蕴藏无穷尽力,让人尽可把千斤重担放在他肩上,十分精悍可靠,他不免兴了结交之念,只是这人不苟言笑,不易亲近,怎生结交方好?
柳春山嘴角微翘,真是可爱的人,三年官宦生涯,他非但没染上俗气、官气,还是那般让人想亲近逗弄。
「请杨兄张口。」
杨翼张嘴伸出舌头,红红的小巧可爱,柳春山便发了一会怔,林良栋咳了一声,他才草草看了下舌苔,说道:「杨兄只是弱症,不碍事,我开个方子,照此调理便可。」
「以前大夫也这么说,我就说不妨事,林大哥却不信。」杨翼松了口气,嗔怪林良栋小题大做。林良栋不以为意,杨小弟没事就好,柳春山既看不出什么来,看来与一般大夫无二,他可以走人了。
柳春山盯了他一眼,已知这擅长过河拆桥的人在想些什么,心道,我偏不如你愿,哼。
晚饭后,柳春山目注林良栋,示意二人单独说话。
「你那小兄弟确有弱症,现在尚不碍事,但他脉象却甚为奇特,连我也参不透,不知将来会怎样,这才是实话。」柳春山说完,便靠在椅上,气定神闲地等着林良栋出言挽留。
「那……既然如此,柳兄若有闲暇,可否留个几天,再观察观察。」良久,林良栋终于皮笑肉不笑地开口。他与柳春山本颇有交情,彼此也了解,但不知怎地,看了柳春山为杨翼看病的情形,心底隐隐不愿柳春山在此逗留。
「正好我这几天有空。」柳春山说时仍一脸严肃,林良栋却觉得他嘴角若笑,活像豹子要吃猎物前的奸笑。
柳春山在宁化县衙住了数日后,得出了一个结论,杨翼能在官场存活,只能说是他前生做了无数好事,今世才有佛祖和老天保佑。此人虽二十有三,也懂了些人情世故与官场规矩,但天生的温和善良却让他在一众官吏中显得格格不入,言语行事多不合时宜,幸好周围人很少与他为难。衙役们不惧他,但升堂、办案、做事时却不含糊;主簿和师爷因林良栋初来的那一手也不敢怠慢他,若怠慢了恐怕亦会惹众怒;就连来伸冤告状的百姓也知道县太爷的豆腐心,哭啼啼的问案场面常会因杨翼的温柔笑语或师爷提醒知县大人慎言而弄得啼笑皆非。柳春山第一次听他问案断事,便在屏风后闷笑到肚子痛。卿本佳人,明明只合被銮金堂藏着,锦步幛罩着,做别人羽翼下的一朵娇花,或是安份做个薄有资产的小乡绅,在家乡一隅平稳度日,他却偏要举进士,入官场,这一步大大地走错了,一步错满盘皆输,看你将来如何能善了。
「我确实不是做官之材,但家母却一心希望我入仕做官。」杨翼知他心中所想,退堂后,坐在小花园里苦着脸说道。想起母亲至今重病未愈,小脸越发皱得苦。
「令堂的病只要静养,心情好,便不妨事。」柳春山仍是言辞简短,跳过他该接的杨翼的话,直接把杨翼心里的担忧给挖了出来。
「柳兄真是解人。」杨翼果然笑起来,他本就气质温润,一笑,更给人如沐春风之感,柳春山暗自陶醉,一双眼看似赏花,实则不露痕迹偷瞄杨翼。
「听说柳兄也是武林中高手,可否让小弟见识一二。」杨翼已知柳春山乃是一个什么庄的庄主,据说家传武功江湖闻名,早就想目睹。
「好。」柳春山也不推辞,站在花园空地上想了想,忽然一掌拍在一块山石上,然后示意杨翼去推。
「啊,碎了!」杨翼伸手一推,大是惊叹:「柳兄真是神人。」目光中满是祟拜,毫不掩饰。柳春山心情更好,从小到大,见过了无数虚伪客套,言不由衷,还未曾有人如此一丝不保留地真心赞赏他,更何况赞他之人还是自己确实想他惊讶夸奖自己的人,心中喜悦着实难以形容。
「雕虫小技,街头杂耍。」有人在远处以杨翼听不到而柳春山这等高手才能听到的音量嘀咕,柳春山知是林良栋,扭头只装没听见。
「柳兄武功这么高,可否指点小弟一些?」杨翼自觉与柳春山已亲近了许多,可以提些请求了,便上前扯住他袖子,满眼热切。
「当然可以,杨兄骨胳也正适合练些柳家功夫。」此言正中柳春山下怀,他反握住杨翼的手,又捏捏他肩膀,心花怒放之余,就连言语也繁复了,也开始不说实话了。杨翼也是喜不自胜,二人在花园里牵着手,你看我,我看你,一齐笑起来。
小乐在一旁伺候,大为羡慕,看这些江湖人,整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又武功高强,行侠仗义时何等痛快,哪里像我家公子,弱不禁风又良善可欺,偏生还去当什么官,正腹诽时,一衙役匆匆向这边走来,小乐长叹,瞧,这不就又有事了。
不过小乐却不知,杨翼这次遭遇了迄今为止他官宦生涯中最大的难题。
【第二章】
官场中素有些潜规陋习,其中一项便是地方官每年对京官的孝敬,各地方逐级摊派,数目多少,都有定例,上下都心照不宣,若坏了规矩,自然丢官。清廉如杨翼,对此也无可奈何,每年不免对百姓多摊派一些,按例送上,心疼肉痛,如同是他自己的钱。然而这次林知府派下来的数目未免多了些,眼下纵是清平治世,但百姓赋役仍多,怎能再多搜刮?杨翼愁眉不展,已是好几日吃不下饭。李师爷多年老吏,却也表示没办法,只能按数目交银,更不巧的是,林良栋又有事暂别,尚来不及问他办法,而自己与柳春山尚是初识,怎好拿这种事情求他帮忙,更何况,杨翼心底实不愿在他面前显出自己无能。过了几日,上面又来函催逼,杨翼咬了一会牙,终于令李师爷写公函拒绝,决定抗命。
「大人,您这是何苦,这抗命可是丢官的事,而您丢了官,上面再派人来,还不是照旧要交上那么多,您白白丢官,这多划不来。」李师爷大惊,迟迟不落笔。
「或许吧,可我若不争上一争,却对不起自己良心。」杨翼叹气,何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便是了,生而为人,有些事是必须要做的。
「大人何苦来。」李师爷大摇其头,见劝不动他,只得草拟公函,直言知府大人法外横征,不合定制,下官不能从命等等。一切弄完后令人送去,回家便收拾细软,欲另谋别地,因为杨翼这官眼见是做不长了。
杨翼想瞒了柳春山自己处理难题,但柳春山早已知道详情,打听到杨翼抗命,不禁微笑起来。这个杨翼,从今后应该对他刮目相看了,说他愚蠢也罢,少历练也罢,这份胆色常人却无。其实此事幷非没有解决办法,林知府明显是藉此机会饱私囊,杨翼实可越级上告,知县告状,省衙怎能不受理?既受理,了解了情况,自会弹压,因为林知府之举不但违法,更要命的是他违了大家默认的规矩,若以后此等行为泛滥开来,那还了得,杨翼虽状告上司,但他合理合法,上面根本找不到将他革职的理由,但是,以杨翼的官场阅历,只怕想不到这一层。
也罢,就任他做不成这芝麻官也好,这朵娇花,本就该在金屋内无忧无虑憨笑,读读书,弹弹琴,诗酒一生的,既然老天赐缘让他俩再相遇,又给了这个绝好机会,林良栋那厮又不在,他只好当仁不让,做那个罩他的人了。
数日后,林良栋因为放心不下杨翼,办完了事便即刻赶回,听闻此事,不禁大叫杨翼胡涂,着实将他骂了一顿,又将柳春山叫到暗处,逼问他不帮杨翼到底有何目的。
「林兄,他根本不能当官。你不觉得该由个人护着他吗?我想做护他的人,由我来护着他,再合适不过。这事你不要插手,我很喜欢他,想交他这个朋友,他对我也很信赖。」
姓柳的这是什么意思?林良栋从不知柳春山有如此好心,会单纯地想要照顾保护一个人,把他当好兄弟,莫非他另有企图,但他也未听说柳春山有龙阳之癖啊,姓柳的究竟意欲何为?
柳春山将他的意思一口气说完,撇下在当地目瞪口呆的林良栋,抬脚又往杨翼房中去了,这几日,他对杨翼虽不多言语,但只要有机会就伴在他身边,无声的安慰比话语更让人感动,杨翼果然感动不已,连称呼都由柳兄改成了柳大哥,每听到他叫大哥,柳春山的冰块脸就会稍有解冻,现出若干裂纹,看得他两个随从毛骨悚然,但杨翼不知他以前如何,只心中暗赞,柳大哥笑起来也很好看。
「杨兄,你有没有想过,若不当官,你会想做什么?」这边书房,柳春山严肃地问杨翼。
「当然想过,不做官的话,便置些田产,有闲时名山大川游历,累了就学五柳先生,采菊东蓠,种豆南山,悠闲自在过一辈子。」杨翼双目晶亮,一幅悠然神往之态,本来清俊的脸越发光彩照人。柳春山脸面也柔和下来,虽不知五柳先生是谁,但既然杨翼羡慕,想必也是神仙一流人物了,当下说道:「那,杨兄,我的碧柳山庄就在雁荡山下,山峻水美,采菊种豆的地方也多的是,你可愿往那里一游,有空咱们再结伴游历,可好?」
「可……可以吗?」
杨翼大喜,万没想到看起来很不好说话的柳春山居然会邀他,还要陪他游历,喜出望外之下,话也结巴了,目注柳春山,惊喜的眸光灿若晨星。柳春山忽然心跳不规律起来,暗赞自己的决定简直太对了,他情不自禁上前拉住杨翼的手,说道:「当然可以,今后我的家就是你的家,你不要客气。」
杨翼喜的晕乎乎的,根本没注意他话里的不对劲,只咧着嘴傻笑。林良栋一进房,看到的就是柳春山的冰山脸裂出碎纹,坐在那里活像豹子吃饱了后心满意足的奸诈得意,而杨翼笑咪咪望着他,竟是完全的信赖欢喜之态。他顿觉心里有些堵,他不在才几天,柳春山居然就取代了自己的位置,实属不可思议,柳某外在是木头加冰块,完全的不解风情,不会照顾人,内里却狡猾多智,十分奸诈狠辣,杨翼怎么就喜欢跟这种人在一起呢?他将杨翼扯到外面,有些气急败坏。
「你真的想去碧柳山庄?」
「是啊,过段时日,我在这就无容身之地了,去碧柳山庄只是游玩,之后便回老家,大哥不必担心。」
杨翼感激地拍拍他,林良栋将信将疑。
杨翼又道:「大哥不可能顾着小弟一辈子,今后生理,小弟自有分寸,大哥真的不用担心。」
林良栋叹气,默然,良久,拍拍杨翼笑道:「你说的是,大哥多虑了,只是今后若有事,千万莫客气,记得找我。」说完转身,潇洒去了。杨翼说得对,个人自有生理,做大哥的也不能顾到底,只好尽力帮他便是了。
不几日,林良栋前来辞行,又告诉杨翼联络之法,依依不舍而去。
一个月后,忽有一道圣旨下,果然如众人所料,旨云杨翼办事不力,赋税不齐,种种不对,不一而足,最后为即行革职,永不叙用。杨翼接了旨,苦笑不已。小乐安慰他道:「公子真幸运,还没把你发配边疆哩。」话音未落,就挨了柳春山的随从柳云一爆粟。那边柳春山早备好车马,就等着杨翼被革职,今日可哥如愿,心里暗喜。只可怜了杨氏,听说儿子去职,立时病上加病,杨翼又是难过又是过意不去。柳春山道:「无妨,我会医病,令堂正好到我家调养,两全齐美。」
杨翼愈发感激,为不辜负他美意,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