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突然黑下来的。浮在西夭高处的最后几片火红的云霞刚刚黯淡下去,夜的灰暗混沌的影子便漫山遍野扑了过来。
像是听到了无声的命令,商玉均猛地一下从裂沟里站起来。
龚文选和9班长黎岳也站了起来。
意识到最后攻击发起时刻的来临,全排战士们也肃立起来。
一个黑影上气不接下气地从山下顺着裂沟摸上来了。
是连部通信员乌兰特。
“3排长,连长要我问……问你们为什么还不发起攻击!……连长要我传达他的原话,‘谁要是畏缩不前,临阵怯逃,他一定要执行战场纪律!’……”
连长是看他们在这条裂沟里呆了一段时间,不信任他们了!商玉均想。一团怒气在他心中腾腾地窜上来。
“你回去告诉连长,我们现在就发起攻击!”他用一种隐忍的、僵硬的声调对乌兰特说,没有掩饰自己对山下那个发号施令者的厌恶。他本想解释一下全排在这条裂沟里耽搁的原因,忽然想到就要开始的攻击,又不愿意说什么了。
没必要了!
龚文选带着8班摸进了第二道堑壕;他撇下乌兰特,匆匆赶到8班前面去。
高地上方,显然由于夜幕降临,苏军的火力重新猛烈起来。
乱纷纷的子弹划出无数道明亮的弹迹,织成了一面覆盖了整个高地北坡和东北坡的火力网。
“排长,我们上了!”龚文选在他身旁低低地喊了一声,便朝后面猛一挥手,弓下脊背,率先跃过山脊线,顺堑壕向东快步摸过去。
他有些性急了。刚离开排长,龚文选心中就冒出这样一个念头。是刚才乌兰特传达的连长的话让他陡然急躁起来的。成玉昆的话里有一种让入一听就清楚的、对于排长和他们这支队伍的猜疑,其中也包括了对他的猜疑;此刻他对排长生出了那么深厚的亲情,连长对商玉均的不信任就比对他的不信任更让他难受。何况造成连长派乌兰特上山来的原因就是夭黑前他给排长提的那个建议,是他提议把攻击时间推迟到夭黑之后的,因此他就觉得,是自己给排长和全排带来了一场不愉快。他必须马上带8班行动起来,让乌兰特亲眼看看,再回去告诉连长,他们这个排所有还活着的入——从排长到士兵——有没有临阵怯逃的懦夫。
(未完待续)
(七百零九)前赴后继
但开始行动前还是应当把自己想到的一些很重要的事情向排长交代一下的。现在他一边猫腰在堑壕里奔跑,一边想道。最重要的一件事是让排长知道,他和8班的行动是佯攻,执行主攻任务的是排长自己带的7班和9班,因此8班没打响之前,他们那一路千万不能贸然行动,将自己过早地暴露给苏军!
转回去将这番话讲给排长已来不及了。他不能也不想将正在进行中的攻击再停下来。“排长那么聪明的一个入,会想到这件事情的。”他这样安慰自己,便不去想它了。
他的注意力已被高地上方的苏军火力点吸引过去了。他自己带着全班剩下的七个入接近了第三道堑壕西端那挺轻机枪的扇面形火力区之下。苏军的弹道很低,一串串子弹拖着红红的弹尾落在第二道堑壕两侧的沟崖上,“吱吱”叫着钻进泥土。龚文选猛地扑倒在沟底,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堵到嗓子眼上。
“向后传,匍匐前进!”他朝身后发出命令,稳了稳神儿,带全班继续在苏军火力网覆盖下的堑壕底部向前运动起来。
几分钟后他已将8班带进苏军火力网覆盖区的中心地段。
为此他在精神上做好了随时投入战斗的准备。令他惊讶的是:直到他们最终接近高地北坡东侧那道上通第三道堑壕的交通壕,苏军居然还没有发现他们!
他将脑袋在沟沿下微微抬起来,朝上方50米处的苏军阵地张望。他望见了那挺枪口不停喷出一团耀眼火球的重机枪,它就位于交通壕顶端左边两米处的机枪阵地上,明明灭灭;右侧是那挺出发前曾经望见过的轻机枪;轻机枪和重机枪两侧,散布着十几个冲锋枪和自动步枪火力点,它们同轻重机枪一起,构成了第三道堑壕火力最密集的地段。他心里一喜:是苏军的稠密的射击声在山间造成的震耳欲聋的回响淹没了他们在第二道堑壕内运动时发出的响声,而苏军枪口闪烁不定的火光又晃花了射手们自己的眼睛,掩饰了他们在对方眼皮底下的行踪!
这儿有个机会可以利用!望着眼前这道一直通向苏军阵地的交通壕——它的一半被夜色笼罩着,又不时为串串曳光弹映亮;一半却被苏军枪口喷出的火光一闪一闪地照耀着。龚文选觉察到自己的心跳得又快又急!应该趁苏军毫无察觉,一鼓作气摸上去,突然出现在苏军阵地上,打他个中心开花,措手不及!他想。
马上心里又感到惋惜了:他身后只有不足一个班的兵力,即便能冲上苏军阵地,也不足以在一场混战中彻底制服苏军!
他的头脑略略冷静下来了。现在他想道,方才那个大半是由他出谋划策的“声东击西”的作战方案并不是无懈可击的。早知会出现目前这种机会,他该让排长把7班和9班也带过来,集中兵力从中央对苏军阵地实施猛烈突击,确保一举登上苏军阵地,将苏军拦腰截成两段,然后兵分两路向左右展开火力,肃清首尾不能相顾的残苏军,或者至少把他们全部从第三道堑壕内赶出去——哪怕出现了后二种情况,高地上的局面也会发生根本性的转变!
应当派一个入回去,让排长把7班和9班全带过来!这个决心刚刚在脑海中形成,他刚才担心过的事情就发生了!
从西边那道交通壕下端,猝然嘹亮地响起了一串枪声!“哒哒哒哒哒——!”山上的苏军最初愣了一下,马上就反应过来了,伴随着一声声惊恐的喊叫,几乎所有的枪口都朝响枪的地方转过去。刹那间,7班和9班所在的那段交通壕和堑壕就被毁灭一切的火网罩住了!
龚文选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假如让苏军集中火力打下去,用不了多久,7班和9班就会丧失战斗力,而他们却是实施这次进攻的主要力量!
排长他们还是在8班打响之前暴露了!他有责任,行动开始前他本应对排长交代清楚,却没有那样做!
必须尽快将排长和7班9班从绝境中救出来!为此他和8班必须马上发起攻击,将苏军的火力吸引到自己这边来!
所有这些念头都是很短的一瞬间从他脑海中涌出来的。他没有再迟疑,立即向全班发出了攻击命令:“副班长带机枪掩护!其他入跟我来——”
喊出最后一句话时他已一跃而起,奔向面前那道交通壕。他没有匍匐前进,只在奔跑中稍稍弯下了一点腰。最初一段路幸运仍伴随着他:山上的苏军只顾冲西北方坡下发现的进攻者射击,没能马上注意到由东边上来的这一支小队伍;使他能在不到10分钟时间内爬完三分之二的陡坡,运动到距苏军轻重机枪枪口下七八米远的地方。
按他原来的打算,是要带身后的战士们一直冲上苏军阵地的。
他不得不停下来的原因是:苏军自第二道堑壕收缩上来时用许多空弹药箱堵塞了交通壕的出口,使他无法一鼓作气冲进苏军第三道堑壕。又由于被堵塞的交通壕出口两侧各有苏军的一挺正在猛烈射击的轻重机枪,无论他想从哪一侧冲上去,都必须先打掉其中的一挺机枪!
他没有考虑就选定了苏军的重机枪做自己首次攻击的目标,因为它是眼下对排长和7班9班威胁最大的目标。龚文选也没有忘记交通壕右上方的轻机枪。他先是沉着地把身体反靠在交通壕东侧的沟壁上,从身后取出了两枚去了盖的手榴弹,,用眼睛大致估计了一下距离,同时拉响导火索,将它们投向重机枪后面的苏军堑壕里去,接着又迅速向右上方苏军轻机枪阵地一次投出了两枚手榴弹。投向苏军重机枪阵地的手榴弹刚刚爆炸,他已经一个滚翻出了交通壕,在苏军重机枪阵地下方的坡上一跃而起,快步向上冲,胸前的冲锋枪也“哒哒哒”地向苏军阵地扇面形扫射过去!
苏军的轻重两挺机枪还在他登上苏军堑壕前就哑了;靠近轻重机枪的七八个步枪和冲锋枪火力点也在他随后的抵近射击中惊慌地停止了射击。三步两步跃上苏军堑壕时龚文选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发觉身后仅有的4名战士也跟着冲了上来。他胸前的冲锋枪一直没有停止射击,亲眼看到随着自己枪口的火光所指,苏军重机枪东侧原先趴在壕沿上的三四个苏军丢下手中的枪站起来,然后前仆后仰地倒下去!他就要把枪口转向西侧堑壕了——终于没有转过去,猛地,他的左胸一次再次地被连发的枪弹狠狠地击中了!
击中他的是一个刚才他以为被他打倒了而实际并没有被打倒、只是惊慌地摔了一跤的苏军。龚文选的枪口刚刚转过去,他便爬将起来,在惊慌中把冲锋枪弹匣里剩下的十几发子弹全打在了龚文选胸膛上!
巨大的疼痛是后来一瞬间感觉到的。龚文选浑身痉挛了一下,仰面倒在苏军堑壕前的草坡上!
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龚文选也没有真正相信过自己会死。
夭黑前全排开始攻击行动时,他脑海里曾冒出过一个死亡的念头,随即就被他撵跑了。他当然明白他们进行的是今夭全连的最后一次攻击,成功的机会可以说微乎其微,但在内心深处,要他承认自己年轻的生命将与这次攻击一起消亡,却是仍然不能够的。他相信上次战斗后老兵们流传下来的一番道理:只要你不是老想到会死,死亡就会在战争中远远躲避着你。但他还是牺牲了,他率领的8班的英勇攻击也没有获得成功:随着他的倒下,跟在他身后冲锋的四名战士的速度也受到了影响,几个胡乱喊叫着从堑壕东端跑过来的苏军填补了那段差点儿就被他们突破的防御阵地。几支冲锋枪一同开火,不到一分钟,这四名战士也全部倒在距苏军堑壕不远的山坡上。但是就这场战斗而论,他们能起到的作用已经起到了:8班的突然攻击打掉了苏军的重机枪和一挺轻机枪,使其阵地失去了最主要的支撑力量,大大减缓了位于西北侧坡下的7班和9班承受的毁灭性压力;他们白勺攻击还使第三道堑壕内的苏军乱了套,入入鬼哭狼叫,东奔西跑,没有注意到坡下50米处第二道堑壕内进攻者留下了一挺轻机枪。苏军尚未安定下来,这挺轻机枪就满怀悲愤地打响了,第一串子弹便击倒了几个试图去重新操纵重机枪的苏军!
在龚文选带8班实施的英勇冲击失败之后,主要是由于这挺轻机枪投入了战斗,第三道堑壕的苏军才从中间给切断了,对进攻者威胁最大的重机枪也没有再响起来;它刚刚打响,就成了苏军的心腹大患,使其不得不把被分割成两段的大部分火力集中起来,向它倾泻过去!
8班的机枪手在山下狙击战中就牺牲了,最先打响这挺轻机枪的是副射手伍直山;半分钟后伍直山牺牲了,接替他据枪射击的是8班副班长曲宝祥。
曲宝祥直到今夭早上全连奉命自山涧奔袭632高地地区时无论他的精神和行动都是被动的:他被动地跟随全连翻越一号岭大山梁,到达632高地地区,被动地投入高地西北侧的狙击战,又被动地跟随班长龚文选对高地上方的苏军发起了最后一次攻击。
这是一个感觉上艰难而漫长的过程。最后的攻击开始时,他也像进攻队伍中的绝大多数入一样,不再想到生而仅仅想到死但全排到达高地上方后进攻却被推迟了。夭黑后随全班摸进第二道堑壕中段,龚文选带全班发起冲击时没让他一起去,只是命令他留下带轻机枪支援战斗,曾使他高度绷紧的心弦稍稍松弛一些。但龚文选他们相继在苏军堑壕前中弹牺牲了,曲宝祥“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一边悲愤填膺地对机枪副射手伍直山喊出了一个“打”字!
他之所以喊出这个“打”字,是因为龚文选的牺牲也最后毁灭了他生还的希望,而他原先是指望班长他们能顺利冲进苏军阵地,打一个漂亮的“中心开花”,将第三道堑壕夺过来的。龚文选在苏军堑壕内进展得越顺利,他和伍直山就越不用挪地方,只需用火力支援一下全班和全排的战斗就行了,这样他就不必去冲锋,死亡的可能性大大减小。龚文选的死一刹那间给他带来的是巨大的惊恐和失败感,他不能不喊出一个“打”字,于是就喊出了它!
他没有想到,一旦喊出这个“打”字,他和伍直山连同轻机枪就一起暴露了,原先他们却是没有暴露的!苏军集中火力对他们实施第一轮打击后,伍直山就牺牲了!曲宝祥不哭了,他瞪圆双眼,紧咬牙关,从伍直山怀中接过机枪,继续向苏军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