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开始了行动。就这样,一行人拉着六门炮。穿过营地,通过铁丝网上的一个口子出去了。
这支五十来人的队伍顺着一条狭隘的小路穿越丛林而去。一路走得极慢。走了百来英尺,就后队看不见前队了。两边树木夹道而立,顶上枝桠交错,他们觉得就象在一个到不了头的地道里摸索着走。路又泥泞,脚一踩下去就陷进去好深,走不几步鞋子上便粘满了大块大块的泥巴。拉着炮的,只能硬是用力冲,冲几步停一停,再冲几步停一停。每次走不了十来码,炮就会陷进泥泞里,于是炮上的三个人便只好死拉活拽,直拽到手脚酥麻。好容易把炮起了出来,便趁势向前冲去,可惜往往才冲得十五、六英尺,势头就没了。这时就只好再连拉带抬地走,可走不了几码,又会再次陷入泥坑。一溜队伍就这样顺着小路,以可怜巴巴的速度苦苦挣扎着往前走。天暗路黑,前后队往往会搅到一块儿,有时后面炮上的人不知不觉把炮撞上了前炮的炮口,有时后队却又落下很远,弄得队伍断成了几节,各自慢慢地爬,好象一条蚯蚓给切成了好多段,都还在那里扭动。最苦的是后队的人。等到他们走过时,小路早已给前队的炮和人捣得差不多成了一片沼泽,有的地方一门炮得要两组人一起边抬边拉,才过得了最烂的泥潭。
小路不过几尺宽。粗大的树根老是绊人,树枝和荆棘划得他们脸上、手上都淌了血。他们两眼一抹黑,对小路的曲折转弯根本没有一点数,有时遇到下坡,就让炮顺势冲上一段,可是到得底下一看,哪还有一点小路的影子。于是只好用胳膊护着眼睛,在藤蔓刺人的林子里摸索。把炮搬回到路上,这又是一场艰苦的搏斗。这种地方埋伏上几个美国人是大有可能的,但是拉炮却不可能不出声。炮的本身既有轧轧声,又有隆隆声,轮胎陷进泥泞还有咂咂声,拉炮的人急得直骂,大口喘气,好象摔交选手经过长时间的相持,刚摔完了一个口合似的。话声和号令声真算不得什么,那一片怨天骂地,大声抽泣,干重活挥汗用劲的嚷嚷,把这些全淹没了。拉了一个钟头,他们只觉得世上已经什么都不存在了。唯一的现实就是手里这门不能不拉着往前走的细脖子炮。汗水浸透了衣裤。迷住了双眼。连摔带骂,苦苦拼命,他们拉着这几门小小的炮,一次挪上个几尺,脑子里已经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
轮到换下休息的人便拖着踉跄的脚步,跟在炮的旁边走,喘上一口气,有时也索性退下去歇一会儿。队伍每隔十分钟就要停一停,好让掉队的人赶上来。队伍一停下来,拉炮的人就会当路趴下。沾上一身泥巴也顾不得了。他们觉得象是已经跑了几小时的路,怎么也喘不过这口气来,胃里想吐又吐不出来。有些人追随身的装备也扔起来了;特别是那头上的钢盔,大家都一个接一个的。不是脱下来往边上一扔,就是任其掉在路上。
“到底有多远哪?”有人忍不住问道。
“还有一英里……还有一英里就到。估计一大半路已经走过来了。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
“这些炮要得很急?”
“大概要得很急吧……前沿没有打坦克的炮。两个钟头前,三中队那边打退了敌人一次坦克的进攻。上头就来了命令,叫送些炮到那里去。大概上头估计敌人会在那一带发动攻击。”
“那还是赶快送去吧。”
“是得赶快送去。这里要是有炮卡住了,可是麻烦。前边……还得过条小河呢。怕不大好对付。”
福井转过身来,再费劲地闯回去拉他的炮。这时候队伍从头到尾已足有两百多码长。一会儿队伍动了,于是苦差使又得重新干下去。空中偶或有照明弹升起,亮光不大透得过当头浓密的枝叶,只漏下一丝微弱暗淡的青光,洒在他们身上。就在这染上青光的短短的一瞬间。他们那拉着炮的身影便化成了一个个典型的拼命使劲的形象,象纪念碑上的浮雕那样轮廓鲜明、形态优美。他们身上的军服早已一黑再黑,先是给雨水泡得发了黑,尔后又给路上的泥污抹上了一层黑。因而他们叫青光这么一照,那一张张的脸就越发显得奇白,而且似乎都变了样。那些炮有如一只青虫用细长的后腿抵着地,扬起了前肢和身子。一转眼黑暗又把他们淹没了,于是他们又只能瞎子似的,拉着炮往前闯,好比一群驮着粮食回巢的蚂蚁。
终于到达了目的地。相田搞不懂自己怎么居然会没有垮下。他大口大口透气,干焦的嘴唇跟着一阵阵哆嗦。背包皮带擦得皮肉生疼,脚下象有两团烈火。他就是想说话也开不出口,因为从胸口、嗓子,一直到嘴巴。都象叫一方毛毡给紧紧捂住了。连自己衣服上那钻脑刺鼻的恶臭他都已经闻而不觉了。他内心深处暗暗诧异:这样累死累活的,自己的身板倒竟然也顶了下来。他原本是个生性慵懒的青年。除了非干不可的活儿以外从来也不肯多干半点,凡是要受些辛苦,经些劳累,弄得肩酸膀痛、气喘心跳的事,他是一向尽量不去沾边的。他也朦朦胧胧有个想当英雄的愿望——在日本,只要当上英雄有巨大的奖赏,可以从此过上安逸的日子,自己和妈妈再也不用愁吃愁穿。他还有个女儿,当上英雄还可以带几枚勋章回去在女儿面前炫耀炫耀。不过他本来总以为打仗无非是惊险刺激。不用吃苦,也不用花费大力气。迎着好几挺机枪的火力挺身冲过一片开阔地,那样的事在他的想象中有;但是,背着这么重的累赘跑这么多路,累得胁下一阵阵刺痛,这可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的。
运炮队的人员,都陆续安顿下来,渐渐睡着了。时而有炮弹飞来,轰的一声落在附近的丛林里,不过他们也不大放在心上。这打大仗的阵势已经摆开在那儿一晚上了,老是象干打雷不下雨,现在要没有排山倒海的排炮打来,就别想叫他们动一动。再说,他们累成了这副样子,再要挖工事也实在是挖不动了。
福井睡着比别人都晚。他有个多年的老毛病,只要接触潮气时间一长,腰子就要不受用。此刻他躺在湿糊糊的地上,腰子就一阵阵抽痛,他连翻了好几个身,想试试是背贴着湿泥地好受些呢,还是背朝着天透透风好受些。这样就好一阵子再也没有睡着。他肚子饿了。先还挨了一会,后来终于爬起身来,在背包里翻了翻,找到一盒干粮,就取出里边的压缩饼干吃了起来,还拿起水壶喝了几口水。傍晚的狂风暴雨把毯子打湿了,至今还潮滋滋的,不过他还是取出来裹在身上,这才觉得暖和了些。于是他就想再合会儿眼,可是腰子痛得实在受不了。最后还是坐了起来。在子弹带上的急救包里摸了一阵,找出了装在小纸袋里的“救伤片”。一袋药片他吞了半袋,水壶里剩下的水也喝了一半光景。他本来想把一袋药片全吃下去,可是马上又想起万一受伤的话。也许还用得着呢。一想到这上头,一颗心顿时又沉了下去,两眼郁郁地朝黑暗里直瞪,过了好一阵子,才看出了睡在四处的日本士兵们的身影。
头顶上有颗炮弹呼啸而过,他听得却不安起来。这一回炮弹的声音怎么听来有些特别,象是枝头树梢寒风飒飒。一颗照明弹照亮了四外水淋淋丑模怪样的矮树,也若明若暗的映出了他们身上那湿得发了黑的衣裤。福井发现相田弄得一脸泥污,便也摸了摸自己的脸,一看手上。也是两手泥巴。
照明弹灭了,四下重又罩上一片黑暗,一时两眼什么也看不见。
令人心惊肉跳的啪啪几响,美国人的迫击炮又发射了。福井看着炮弹一发发落在对岸的丛林里,接连不断,落点却渐渐向这边移来。对岸日军方面也有一门迫击炮起而还击,在左方约四分之一英里处,有几挺机枪在互射,枪声混杂,听来重浊而零乱。
“米国佬!米国佬来了!”那嗓音又细又尖。愈是因为压得低,就愈是令人觉得可怕。
随即有十来秒钟工夫没有一点动静,只见月光还照着河水,只有蟋蟀还气也不歇地叫得正欢。接着那个声音又来了:“米国佬!我们来了!”有人竭尽了全力高声大叫:“大家都快上来!”
突然对岸一挺机枪冲这边打来,福井赶紧把头往掩体下一低。美国人的机枪在黑暗中吐出一道凶厉的白光。活象一支喷火的焊枪吹管,那声音在黑暗中听来更是动魄惊心。福井靠着他意志的力量。才沉住了气。他扣动扳机,机枪马上在他手下连蹦带跳的,吐出一连串子弹,拖着一道道光,向对岸的丛林里猛扑进去。
贴耳的枪声加上枪身的震动使他平静了下来。美国人的火力点他刚才见过一眼,他就把枪口对准那里,打了一梭子。单手把着枪不行,机枪的把手在掌心里弹弹撞撞的,他只好用双手把机枪牢牢把住。枪管发出一股热烘烘的金属味儿飘进他鼻子里,使他的头脑完全清醒了过来。他打完赶紧把头一低,等着对方还击,果然,子弹呼呼地擦顶而过,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子弹掠过泥地,溅起些松土打在了他的脸上。福井却根本没有一点感觉。这是人在搏斗时常有的现象;皮肉麻木了。他一听到声音就会打个间缩,嘴唇也会忽而咬紧忽而松开,眼睛一直瞪得大大的,可就是对自己的肌肤毫无反应。
他又起来狠狠地,结结实实地打了一梭子,打完又一低头伏在工事里。一声惨叫刺破了黑夜,他的嘴边掠过了一丝淡淡的冷笑,心想:到底把那家伙撂倒了。他仿佛都看见了自己的子弹火辣辣地穿透了那个美国人的皮肉,把一路碰到的骨头都击得粉碎。“啊——嗷——!”又是一声绝望的惨叫,叫他听得汗毛直竖,他不禁想起了给牛犊子打烙印,于是就有那么奇怪的游离的一刹那,给牛犊打烙印的声音、味道和情景,一时杂然有绪的纷纷呈现在眼前,使他宛如又身临其境。他再次狂叫一声,一口气连续射击了十来秒钟,好掩护其余的日本士兵们进入阵地。机枪一停,他便听得见背后有人爬来了。
福井又朝对岸望去。对岸此刻是一片沉寂,那一阵阵突如其来的射击早已无迹可寻,有如砂轮上飞溅的火花,哪还有一点影踪。
“敌人马上就要发动进攻了。”
“唉——!这样把人闹醒,真是要命!”
对岸美国人的机枪再次冲他们扫来。子弹嗖嗖地飞进他们背后的丛林,打得枝叶纷飞。曳光弹则好似一道道红色的闪电,平直地往丛林里插去。隔河打来的步枪真象有成千上万,日军士兵们只好把身子紧紧贴着坑底。
枪声“砰砰”地直捶他们的耳鼓。福井的头都疼了。刚才自己打的那阵机枪,把耳朵也震得有点聋了。一颗子弹贴地掠过,又飞起好些泥土,劈劈啪啪落在他们身上。这一回福井觉得背上着实象是着了一阵急雨。要还击就得探起头来,所以他一直在密切注意枪声,窥测时机。枪声似乎稀了些,他就小心翼翼地抬起眼来,赶紧又往底下一钻。美国人的机枪在矮树丛里来回扫射,不肯放过他们。(未完待续……)
(六百二十四)美国人的“本土决战”战略
突然传来了一阵尖厉的呼啸,福井他们都用手抱住了脑袋。“轰!轰!轰!”迫击炮在他们四面八方开花,福井觉得象有个什么东西把他揪住了,一阵猛摇方才放开,他的脖颈子里落进了一块泥巴,刺得他生痛。“轰!轰!轰!”
有人哇哇地叫了起来:“哎呀,打着我啦!打着我啦!什么东西打着我啦!”
“轰!轰!轰!”
美国人射来的炮弹越来越多,受不住那爆炸的气浪。几个新兵大叫起来:“够啦!我吃不消啦!够啦!……我吃不消啦!我吃不消啦!”此时此际,他们已经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嚷嚷了。
“轰!轰!轰!”
“打着我啦!打着我啦!”不知是谁还在那里哇哇直叫。这时候美国人的步枪又开火了。福井两手抵地,伏在坑底,全身肌肉都已各就各位,准备待机而起。
“轰!轰!轰!”
“叮!——”
弹片挟着呼啸,纷纷撒在林木丛中。
麻生少佐拿起信号枪来。此时美军的火力并没有一点减弱的样子,但是在这枪炮声中他分明听见有个人在用美国话大叫大嚷。于是他就把信号枪朝天一指。
“敌人来啦!”
随着这一声喊,他打起了一颗照明弹,还大叫了一声:“快堵住呀!”对岸的丛林里发出一声尖厉的呼喊。就象一个人给车轮压住了脚板在那里惨叫。
“go!go!go!——”这是美国人发出的声音!
照明弹亮起的时候,也正是美国人发起冲锋的时候。福井当时有个一刹那的感觉,他意识到美国人的机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