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当年我母亲也是采药救人。”
“这是崇高的职业,你为何不继续救人,却在此处做一位平凡的农夫呢?你厌倦了那枯燥的职业?只想种花养鸟,拾柴煎茶?”
“不,不是这样。”
“那是为何?”
“因为我救活一个人,就必定会死去另一个人。我救好一个人,就必定要伤了一个人。”他一字一句地吐出,仿佛有一道锐利的光芒,划过心口。
我惊诧,思绪被他离奇的身世与遭遇冲击着,难以平静。叹息:“你的一生,简短却离奇,酷冷又慈悲……”
“还有将来,我那未可知的将来。”他低声道。
我薄薄一笑:“谁的将来都是未可知,让我们在空茫中度过吧。”
他看着我,笑道:“你的将来我知,难道你忘了我可以知晓过去与未来么?只是除了我自己,而已。”
“我的将来……”我喃喃自语。
“是的,你的将来,你想要知道么?包括你的过去。”
“不,我不要。”我有些心慌,又问道:“我的过去?我的过去我都知,只有将来不曾发生的不知。”
他浅笑:“且不说这些,我饿了,这样吧,你留下来吃顿饭,等雨停了,我送你回庵里去,如何?”
我看着窗外的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再者心中亦想品尝这久未享用的农家小菜,点头笑道:“好,我也有些饿了。”
他兴奋道:“那一起到后院去摘些新鲜蔬菜。”
炉子上的火苗渐渐小了,吊子里的水冒着氤氲的热气,这样的感觉,让我觉得真实,温暖,安宁。
如果可以,我愿意时光停驻。
第四十五章 沧海不过是桑田
篱笆院落,细雨湿润的菜园,嫩绿的青草,还有新鲜的蔬菜。这些场面都是我所熟悉的,只是今时已不同于往日。
几道清淡的农家小菜,还有诱人的白米饭。楚玉取出一坛酒,他说是自酿的。我喜欢这样的感觉,一种平淡安宁的田园生活。
雨还在下,留人的雨,仿佛要将世间的尘泥冲洗,却不知越洗越多,那些原本看不到的尘埃在雨中流离,分散在每个喧闹与寂静的角落,而让我觉得干净透彻的是那湿润的青苔与落花。
我看着窗外的烟雨,淡淡一笑:“是到了该辞别的时候了。”
他负手而立,低声道:“其实不辞别会比辞别要好。”
“你是让我悄然离去,如来时那样,不留痕迹。”我话语平静,像那无声的烟雨。
他嘴角轻轻上扬:“不,不是,我是觉得你留下来会比离开的好。”
“留下来?留在这田园寒舍?留在这炊烟人家?”我惊愕。
“是,有什么不可以么?你与农庄本就有很深的渊源,而且这里适合你,至少可以给你平静,你一直所追求的不是一种简单安宁么?”他言语间似乎流露出对我的了解。
我轻笑:“是,我生于农庄,长于农庄,却不能死于农庄。几年前,我就已经失去了自由,我早已不属于自己。”
“每个人都可以选择自己的命运,你不去尝试,未必等于不可以改变。”他显得有些牵强,因为他知道,他自己的一生,所能改变的太少。
“给我一个理由,至少给我一个留下的理由。”我语气坚决。
“因为留下会比离开好,像我一样,留下,做一个凡人,接受这份繁华落尽见真淳的平淡。”
“可我不是你,我本就是凡人,我没有高超的法力,我不能知晓未来,我更没有你那些离奇的身世与经历,亦没有入魔。”
“你觉得我已入魔。”他给出一个很冷的笑。
“不,只是走在魔的边界,毕竟我没有见过这么温和的魔。再说,我没有看见佛的眼泪,佛没有流泪,世间就没再多一个魔。”
他笑:“佛与魔就真的有那么大的区别么?唯善者佛,唯恶者魔,善恶本有两面,一朵花,自然凋落是善,被人攀折是恶,你是这么认为的么?”
“这就是你眼中的沈眉弯?”我将手伸出窗外,折了一枝倚窗的桃花,笑道:“那我就做那攀折的恶人。楚玉,你竟不知,有许多的生命,并不愿经历生命的过程,只愿意接受最后的结局。我便是那样的人,我只想省略个中的悲欢离合,让我看到结局,看到结局我就可以离开。”
“可是有许多的人更愿意享受这个过程,比如这枝桃花,她倚窗而探,正在享受春雨的滋润,正在窃听我们的私语,而你却将她折断,催短了她的生命……”
“为何不是这样理解的呢,这枝桃花,不合世群,偏生要独自探入轩窗,她厌倦春雨的绵密,亦厌恶我们的交谈,她在等待花落的结局,而我却成全了她,我将其折断,让她可以痛快地死去,这样不是比活着要有趣的多么?”我极力为这枝桃花争辩,因为这正是我要的结果,我的结果,就是省略过程。
他取过我手中的桃花,微笑:“好妖娆的粉桃,也许只有我才能测算到,你究竟是喜欢过程还是喜欢结果了。”
“知道了又能如何,她已经有了结果,她的结果就是我已经提前攀折了她,无论她是否愿意,是否满足,结果就只能是结果了。”我似乎很得意,因为我给了一枝桃花结果,却忽略了自己原来也有结果。
他沉默,许久方问道:“想知道你的结果么?”
我抬眉看着他:“如果你可以让我省略掉所有的过程,那么我想知道我的结果。如果你做不到,那么请你不要告诉我结果。”
他叹息:“很遗憾,我无法省略,除非将你冰封,我能冰封也只是此时,冰封你的容颜以及现在的思想,待你苏醒,你还是你,或许,山河已经更改,只是人世依旧如昨。”
“原来,你的冰封,不过是换我浮华一笑。纵然我不用经历沧海,所能看到的也不过是桑田。”
“你要的不就是桑田么?桑田就是结局。”
“可是桑田之后不又是沧海么?我仍然要接受命运的轮回,与其那么晚,不如早些,让我活得干脆些。”我很坚决,如一把利锐,仿佛要刺穿这些繁琐的过程。
沉默。半晌看着我:“好吧,我不留你了,你走吧。”
我微笑:“不是我不留下,是因为你没有给出很好的理由。”
“也许我的理由真的不够好。”
我轻轻叹息:“是我过于执着了,都说有始要有终,我要给他一个结果。”
“他?”
“是的,他。”
“你说的是皇帝吧。”他笑。
“是的,是皇帝,你显然已知我的身份。”我淡淡回答。
他深吸一口气:“我说过我知晓过去未来,尤其是你的,你的一生并不比我平凡……”
我微笑:“你莫要诱惑我,没有谁会不对自己的过去未来好奇的,不然,世间也不需要那些称骨相面的术士。”
“我不仅知道每个人的命运,还知道天下……”
“我信,只是天下与我何干。”我看着窗外:“我要走了……”
“嗯,你走吧,只是将来,不知道是我辜负了你,还是你辜负了我,或者是彼此辜负。”
“无论是谁辜负了谁,我都无悔。”
“好,既然如此,我也无悔。
我看着那一堆余火,成了红红的木炭,将来,便是一堆残灰。突然感觉到,原来生命就是这样的过程,翠绿的树木,被砍伐成干枯的柴火,继而经历烈焰焚烧,然后是嶙峋的木炭,最后是落寞的残灰。
我与楚玉今日的邂逅,也是这样的过程,只是有些相反,我不想省略这个过程,也不想这么早就等到了结果。可是,结果就是结果,我与他的结果就是辞别。
红笺为我披上风衣,走出门口。
伫立在烟雨的篱笆院落,楚玉看了一眼雨中茫茫的四野:“我送你吧,你来的时候,我就说了,要送你去翠梅庵。”
我心有触动,却冷冷道:“不用送我了,我说过,我要省略这些过程。送别由来都是一件伤感的事,尤其是在这雨季。”
他轻笑:“呵呵,算我多情,只是忧心姑娘家走这山路……”
我微笑:“如何来,就如何走,你放心。”
撑着油纸伞,在烟雨中漫步,将自己低到落花里,低到尘埃里,我只希望前面的路,没有尽头,亦不要转弯。尽管,我已经很累,可是却一直想走下去。
因为,在我的身后,始终有一双眼睛,在静静地望着我,护送我。
可是,我没有回头。
没——有——回——头。
第四十六章 只道人生如棋局
未到翠梅庵,已见着秋樨和烟屏在一座长亭等候。长亭,是依依送别的长亭,也是殷殷等待的长亭。
“主子,你可算是回来了,奴婢忧心如焚。”秋樨为我掸去身上沾染的雨水。
我微微一笑:“在这里无须唤我主子,你比我年长,我敬你,只管唤我眉弯便好,这样倒让我觉得亲切。”
秋樨会心一笑:“好,秋樨记住了。”
午后的翠梅庵,在绵长的细雨下显得更加的禅韵悠然。整座庵庙都沉浸在氤氲的烟雾中,仿佛这里的一切事物都与红尘无关,与红尘无关的,也是仙佛所追求的境界。
我自然不是仙,不是佛,不是皈依的青尼,亦不是遁世的隐者。所以,这里终究还是与我无关,我掰着手指数日子,三日后,三日就是半月的期限,那时候我将离开这里,重新回到鼎盛的皇宫。远离禅寂的庵庙,接受繁华的世态,这就是我碌碌而求的结果。
刚入厢房,妙尘师太随在身后,关切道:“出去这么久,真让人担心。”
我微笑:“是眉弯不好,禁不起春雨山间的诱惑,在外面多逗留了。”
“你先换好衣裳,到我的禅房来,有贵客等候。”她说完就离开了。
我沉思,贵客?师太所说的贵客会是谁?难道是——淳翌。他来了,他来庵里看我了,他不信我么?不信我半月后会回宫么?还是他想我了,思念我了。
坐于镜前,依旧故我,简单的装扮,素净清雅。在这里一日,我就做一日翠梅庵的沈眉弯,纵然是淳翌,我也依旧是一身清肌素骨。
行走在幽深的长廊,循着空灵悠远的梵音,掠过每一扇开启的窗,任由这庵庙深处的风,吹动我的衣衫。我告诉自己,没有到期限之日,我是不会同淳翌回去,我要珍惜在这里的每一天,与禅相伴,与佛作陪。
还未到禅房,已闻到缕缕浓郁的檀香,伴随着清茶淡雅的幽香,透过雕花的窗棂,飘溢在疏落的禅院。
“棋盘如人生,让黑白的棋子去决定人生的胜负,未免太轻率。”有话音从禅房传来,好熟悉的声音,似乎在哪听过,只是因为隔着重门,听得有些模糊。
“你读得出棋子的成败,又是否能读得出人生的成败,每一个过程都是一种新的跳跃,又何必过于去计较那些疏疏密密。”妙尘师太的话音从里屋传出来,似乎在与人对弈。
我敲门进去,见妙尘师与岳承隍禅坐在蒲团上,对弈品茗。
先是一惊,随后走向前微笑:“真是好雅幸,在棋盘里品读人生,别出心裁,寄寓深远。”
他们起身,要对我行礼,我忙止住,对着岳承隍施礼:“女儿见过爹爹。”再转向妙尘师太:“见过师太。”
禅坐在蒲团上,静静地品茗看他们下那盘残余的棋,棋局乍看简单,细看深奥无比。只是他们一起一落间,收放自如,是那么平稳,不留一点厮杀的痕迹。
师太笑道:“这盘棋我们下了十年,到如今都未有结果。”
“没有结果是最好的结果。”岳承隍举起一子,动作优雅,神态淡定。
十年,原来师太和岳承隍是故交,一盘下了十年的棋,至今仍然没有胜负,也许他们本没有胜负之心,纵是再下十年,也未必会有结果。下棋成了一种形式,在棋中品味人生,才是他们的深意。
“在宫里一切都还好吗?”岳承隍眼睛看着棋盘,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么一句话。
我淡笑:“想必爹爹是熟知宫中的一切事由,眉弯好与不好,你定然知道。”
“好与不好在于自己,无论身处何地,你的好与不好,与别人并无多大的关联。”他依旧看着棋盘。
“要做到宠辱不惊,绝非易事,恕眉弯还不能免俗。许多人,许多的事我可以不在乎,只是我还做不到不在乎自己。我在乎自己,就必然会牵扯到别人。”其实我觉得自己说话都有些矛盾,自己到底又和别人有什么关联?
妙尘师太微笑:“岳兄,我看我们还是停下吧,反正也分不出胜负,莫如坐一起闲聊,难得眉弯在此。”师太称岳承隍为岳兄,看来交情实在不浅。
一壶茶,一窗烟雨,一盘未下完的棋,三个人禅坐在蒲团上,没有谁要改变谁,也没有谁想要点醒谁。
“你怪我么?”岳承隍看着我。
“不,我不怪你,因为这一切不是你所能决定的。”
“是,有时候,我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决定,又怎么能决定你的。”他话语隐透淡淡的无奈,与方才下棋时似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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