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萨满把陈旭日先前说的话,大概跟岳乐转述一遍。最后道:“这事——你怎么看?”
此时所闻,匪夷所思,大出岳乐意料之外。
他浓眉微锁,喃喃道:“陈旭日……太医陈浩的儿子……太医陈浩……陈浩……”他一边沉吟一边摇头。
突然,他仿佛想到了什么,点头道:“对了,去年十月初七,大约午后时分,四阿哥出生后,母子均安。皇上龙颜大悦,我等几个人进宫向皇上贺喜,我倒是瞧见小太监跟一个太医说了些什么,接着那个太医就跟皇上告假,说是家里突逢急事……想起来了,那人的名字好像就是陈浩,皇上当时心情十分好,就随口问了下原因,传话的太监回话说,陈家来人,道是小少爷出门玩,不幸落水情况危险……嗯,皇上当时还赏了他一根百年老参。”
恰克莫大萨满低头沉思,半晌道:“这溺水之事骗不了人,着人打听一下就知道情况是否属实。”
岳乐点头。此事关系到四阿哥,轻忽不得。皇上对四阿哥寄予厚望,私下里对他透露:有意立此子为国之未来储君。
近些日子四阿哥患病,病情日益严重,今天他进宫时,特地招了一位熟悉的太医打听情况,太医面色沉重,显见情况非常不乐观。
若按那少年所说,四阿哥当危在旦夕,难道他真有办法妙手回春?他的父亲也是四阿哥的主治太医之一,这孩子看上去,不像是不知轻重、拿一家人性命开玩笑的人……
凡此种种连系到一起看,由不得让人怀疑:世上真有那么巧的事?陈旭日的话,虽说透着十足的不可思议,岳乐心里已是信了三分。
第一卷 眼花缭乱的世界……第二卷 禁宫水深 第十一章 借天命(四)
拒绝了服侍他沐浴的下人,陈旭日畅快的洗了个热水澡。
水里放了某种助人放松的东西,或许是药物,或许是某种花草的提炼物,闻起来有股清香的味道,间杂着一点点不难闻的药味。
这一天一夜折腾下来,身体实是疲乏到狠了。不管陈旭日精神上如何执著,到底是一个刚满十岁的孩子的身体,容不得他这般透支体力。
泡在热水里,初时有丝丝抽痛感在皮肤下流转,在血肉里肆虐,时间稍微一长,全身毛细孔张开,便是股近似愉悦的舒适感占了上风。
陈旭日向后靠到浴桶上,眼睛微闭。
有些事情,你或许可以喊开始,只是当事情的序幕真的被拉开,其后的态势发展,往往超过了当事人预期的程度。
陈旭日此时就是这种感觉。
明天他能不能进宫,这事由大萨满和那位安亲王伤脑筋,事已至此,决定权既然转移了,陈旭日便不欲多想,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
从前曾经有朋友笑他,神经比大腿还粗。
陈旭日这时想起来这个评价,忍不住叹息:嗯,是句大实话。
今日事今日毕,明日愁来明日忧。人干嘛要预支明天的烦恼?许多事情,层层抽丝剖茧后,其本质原是很简单的,非常简单,只是人为给它蒙上了太多的束缚。人的想像力果然丰富,尤其不啬于在某些事上过度发挥自己的想像力。就好比寓言中那个画蛇的人,画便画好了,偏偏要多事给蛇再添上四只脚。哎,傻子休笑他人痴,这世上大多数人,做事时又何止“画蛇添足”,添上角、翅膀添上复杂的羽毛都是有的。
或许生活向来简单,没有机会接触复杂的人和事,陈旭日并不习惯自寻烦恼。
这时间摸摸咕咕叫响的肚子,他饿了。
天色已然黑尽,怕是过了饭点,外面必是布置好一桌饭菜了吧?今夜,他的身份是“贵客”。
便是明日摇身一变,沦为阶下囚,今晚也不能辜负了他饱受折磨的肚子。
陈旭日终于肯离开稍微变凉的热水,试干身上的水迹,就发现竹凳上已经放了一套叠放整齐的衣物。
中衣夹袄包括鞋袜一应俱全。
陈旭日也不客气,拣起来一件件穿上。
稍微有点偏大,却是好料子,手工也好,针脚十分密实。穿戴齐整,略伸胳膊伸腿动了动,嗯,这比他原先那身可舒服多了。
外屋果然布置了一桌子饭菜,初初瞥一眼,不下十数个碗盘。
菜色亦是齐整,有晕有素有汤,一旁站了一个年纪与他仿佛做内侍打扮的孩子,眉目清秀,眼中透着股机灵劲。
见他打里屋出来,立刻仰起张笑脸,一边拉开椅子一边自我介绍道:“小三奉福晋的吩咐来伺候小爷,小爷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小三去办。”
陈旭日在椅子上坐好,想了想,笑着邀请道:“太客气了,我哪里当得什么小爷。这许多饭菜,一人用着甚是无趣,小三陪我一起吃些好吧?”
陈旭日毕竟受了多年的现代教育,一时间对这种森严的等级制度颇不习惯。心里边,他不认为自己矮了那些个所谓的八旗亲贵一头,也断不会认为做下人的比如小三就矮了自己一头。
之所以出言邀请,却是想到自己此刻充其量一个汉人家的孩子,未必就比亲王府上的一个内侍身分更高,况且孩子说话行事应该没那么多顾忌,说出这种话该当符合身份才是。
自己既是顶了个“神迹”的幌子,今个儿夜里一言一行,必会一一为人所知。总该做出些符合年龄身分的事。
小三先是道谢,接着才笑着推拒,“小爷说笑了,福晋吩咐过,您是贵客,小三可不敢逾矩跟您一桌共餐。多谢小爷惦记,小三用过饭了。”
王公之家用来待客的饭菜,比之自家好了不知几多。陈旭日该吃吃该喝喝,放开肚皮吃了个尽兴。
菜是好菜,味道也烹制的不差,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少了一壶酒。这大冷天的,小饮一杯,既解乏又活血,岂不是大善?
现代社会,陈旭日常听说东北人善饮酒,说那边的女人能用糖瓷缸子喝酒,真正的巾帼不让须眉,比许多的男人还海量。
只不知这时候的满人如何?就可惜他年纪在这儿摆着,想喝酒,怕是一年两年内没这份口福了。
吃罢饭,另有人负责收拾,小三捧上杯热茶,两个“孩子”在灯下说了会儿话。
这位名唤小三的内侍,虽年仅十二,却是六岁就净身了,在安王府服务差不多也有五年之久。
他旧时在家里行三,上面另有两个哥哥,家里在前朝时,也是正经的书香传家。只是家道败落,彼时一个哥哥生病无钱求医,母亲忧急之下,身体也出了差错,家里老的老病的病,父母被迫想要另一个哥哥走这条无奈的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小三年小,自幼受两个兄长爱护,他想哥哥比自己有用,能更好的照顾家人,而且哥哥喜欢读书,正是一家人的希望,遂自靠奋勇,顶替了哥哥。
从小三简短的叙述里,陈旭日差不多可以肯定一件事:这安亲王为人不错,对下人对汉人都称得上和善。他乐观的琢磨:自己便是入宫不成,碰到这位安亲王,应该也没有性命之忧吧?
小三果然是个伶俐人,他这边刚偏头掩嘴打了个呵欠,就立刻起身,用了自责的口气道:“小三多嘴了,小爷想是困了,时间不早,小爷原该早些歇息。”
陈旭日真是乏了,却不虚言推辞。身子一沾床,睡意这可就上来了。
床铺熏了藏香,嗅进鼻里边,很些安心定神的效果。他满意的打了个滚,小三放开绵软的被子给他盖上、掖好。轻声说自己歇在外屋,夜里有需要只管喊一声即可。
灯一熄,屋里黑了下来。屋外风声隐隐传进来,北风紧,吹下来些许散碎雪花。
陈旭日不由庆幸自己的运气,多亏是逮到了人。不然,按他头前打算,这会儿工夫哪里有福气享用美食温被?这样天气里须得在外面耽搁,一边绞尽脑汁要寻哪家王公帮着做引路人,一边担心被人轰出来,或是冲撞了哪路煞神,仔细惹来无妄之灾。
陈旭日打了个呵欠。甭管一觉醒来要面对什么样的波折,此刻他要睡了,养足了体力,有了精神才能做事。若一切顺利,明天还有一场倏关生死的硬仗要打。
光脚的还怕穿鞋的?
这是他最后一个清醒的意识,再打个呵欠,挪挪身体,极短的时间里,陈旭日就向周公投降了。
第一卷 眼花缭乱的世界……第二卷 禁宫水深 第十二章 借天命(五)
陈旭日乏累之下睡了个好觉,连梦都没有做一个。
恰克莫大萨满和安亲王岳乐却是商量了半宿。
信不信那孩子嘴里的“神迹”,信五分七分还是更多,这不是问题,关键是该不该、或者说能不能让一个刚满十岁的小少年为大清最尊贵的皇子治病,何况用的是那种匪夷所思的法子——他俩个加起来快一百岁了,听都没听过那样的救人法子。
这中间若有个差池,那少年包括其家人固然有死无生,做为引见人的他们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更是绝了四阿哥的生路。
这后果太严重了!
可是不上报,也是不妥。
四皇子病情已经十分凶险了,若“神迹”属实,岂不等于他们亲手斩断了四皇子唯一的生路?这责任也不是他们俩能背得起来的。
最后,恰克莫大萨满和安亲王岳乐还是决定把此事上报给皇帝,请他做最后的决断。
这一夜,许多人像这俩人一样,都没有睡好。
陈府,袁珍珠房里的灯亮了一个晚上。
先是陈旭日无故离家,一去就是一整天,只留了张纸条。袁珍珠翻来覆去看了数十遍,不过是简单一句话:有事出门,天黑即回,勿念。
陈伯前街后巷找了许久,愣是没找到人。
袁珍珠直等到太阳下山,天黑尽了,也没盼来儿子进门的身影。起先本是满腹怒火,心里反复盘算,只待那小子回到家,一准儿好好与他清算一番。到后来,随着天色向晚,怒火被担忧取待,只余下满心的忧心忡忡。
晚饭直放到凉,桐月给热了好几遍,和新月两个人好话说了一箩筐也不管事。最后在陈伯的劝说下,她才勉强进了一碗粥。
又耽搁一些工夫,安亲王府上的人过来敲门,说是府上的陈旭日少爷今晚留在王爷做客,特来告之。
袁珍珠又是惊诧又是担心,然而来人并不清楚实情,一问三不知,只说情况很好,请他们不必挂念。
袁珍珠为人母的一颗心,本就提着放不下去,更晚时又接待了一批王府来的访客,这次却是追问儿子去年十月里失足落水的事情。并且把家里所有人都叫来,详详细细问明白所有的经过。
此时她还不晓得,事情至此只是一个开始,包括陈家的邻居,当日事发时在场的目击证人等,许多人家这晚上都受到了打扰。
为了尽可能多的取得证人证言,这帮人神通广大的愣是找出了当天致使陈旭日落水的那位纵马的八旗子弟……
“事情就是这样了。这个名唤陈旭日的少年,他的话里能查的部分奴才都使人查过了,确属实情。他家人也证实说,自打落水后,这陈旭日性情变了许多,却不是变的魔怔了,而是变的更聪明了,学习起来又快又好……现在也就是他说的那个梦,奴才无从辩别,请皇上明察。”
养心殿,东暖阁。
顺治皇帝在此接见了远道而来的爱新觉罗·恰克莫大萨满,和安亲王岳乐。
皇四子今早情况愈发不好了,是以见面未及多言,顺治帝便带了恰克莫大萨满探看过四阿哥。
返回养心殿,君臣见过礼,安亲王岳乐就把他们昨晚上遇到的稀奇事跟顺治帝一一道来。
“一晚上的时间,奴才能查到的就这些。依那孩子的说法,这一两天怕是四阿哥最凶险的时候,因此奴才不敢耽搁,立即上禀。”
此事事关爱子生死,顺治帝不敢大意,他右手紧握成拳,一下下敲打在张开的左手上。半晌,扬眉道:“那陈旭日不是说,梦里那位老人家教他说了新语言?岳乐,这事你可着人查问明白,是否属实?”
安亲王岳乐和恰克莫大萨满互视一眼。
大萨满先开口道:“那种语言,老妇人闻所未闻。”
岳乐迟疑片刻,回道:“回皇上,奴才听着却是耳熟,有点像太常寺卿汤若望汤大人说过的一种语言。”
“汤玛法?”
顺治正待说些什么,已经有内侍扬声通传:皇太后驾到。
这位生育了顺治的太后名布木布泰,博尔济吉特氏(注:孝庄太后是谥号,文中为了称呼方便,也让大家看起来方便清楚些,以后提起她,统统以孝庄太后称呼),听闻恰克莫大萨满进宫,专程过来看望的。
安亲王岳乐于是又把先前对顺治帝说过的话跟孝庄太后复述一遍,趁这工夫,顺治招了内侍吴良辅近前,在他耳边低声嘱咐几句,吴良辅点头,躬身退下了。
孝庄太后听完安亲王岳乐的话,一只手不自觉抚上胸前垂挂的十字架。
这玄异之事,玄而又玄,有时候却的确有它不为人理解的道理。
几年前,儿子和侄女行将大婚,侄女突然患了重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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