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巳时,太阳当空高挂,四月中旬的阳光开始变的热情。
两边是大红色的宫墙,地上铺着一溜青砖,绵延向前伸展。
陈旭日和小德子走在高高城墙洒下来的阴影里,往长春宫去。
陈旭日对废后、现在的静妃有那么一点好奇。
史书称其“丽而慧”,又说连废掉她的顺治帝亦称她“容止足称佳丽,亦极巧慧”,无论容貌才情,都是接替她的孝惠皇后远不能比的。
她是宫妃中除了董鄂妃,唯一一个响应顺治的要求,自愿种痘的妃子。不像某些妃子一样迎合孝庄的选择,陈旭日可以理解,不过她竟然痛快答应下来,却有点出乎他意料之外,嗯,似乎很干脆的拒绝,更符合的她的性格吧?
陈旭日从来就不认为,牛痘疫苗可以顺利的得到推广,别说现在,就是将来证明它的确能预防天花,也未必人人肯答应种痘。十八世纪牛痘传入中国,种痘的人寥寥无几,二十世纪它的普及,也是经过了无数年和无数人的艰苦努力。
不过,在这个问题上,陈旭日不单不会苦口婆心去劝,而且会选择冷眼旁观。生命是自己的,如果自己都觉得无所谓,原也轮不到别人去替她们珍惜。
“这位静妃娘娘有什么忌讳没有?小德子,你可要提前给我透个风,别让我无意中惹出什么不痛快,我可不想做个惹人讨厌的人。”
小德子想了想,回道:“哎哟,这您可真问倒我了。这位娘娘和别个不同,太后免了她每日请安的规矩,她越发的闭门不出了,也不与别的娘娘往来。原先她生活那叫一讲究,经过那次大变故,很是闹了一阵子,脾气坏的不得了,后来就安静了,说是改成喜欢读书了。现在脾气应该算是好的吧?倒没有听到长春宫的人诉苦。”
“太后免了她每日请安的规矩?”嗯,这是恩典,还是惩罚?
皇宫是等级最森严、最势利的地方,登的高跌的重,这话最是有道理,一个废弃的皇后,地位远比一个普通宫女更凄惨,宫中的后妃宫女太监吃饱饭没事做最喜欢的就是看笑话聊八卦,以踩人为乐。
当今的中宫皇后是静妃的亲侄女,不是说孝惠皇后忠厚老实、品性纯良?陈旭日好奇道:“皇后和静妃年纪差不多,从小应该是一起长大,还是亲戚,平时没有往来吗?”
小德子嘴唇动动,最后笑道:“皇后是一国之母,去看望别的妃子,不合规矩吧。”
“噢——”陈旭日觉得自己问了个蠢问题。无论两个女人从前交情如何,嫁给了同一个男人,一个顶替了另一个成为国母正妻,便是不成仇,情份多半也是荡然无存了。
他得承认他有一点小小的邪恶心思,很想知道人称忠厚朴实的孝惠皇后,到底会不会照拂被废掉的亲姑姑……
小德子犹豫片刻,低声道:“静妃娘娘刚搬离坤宁宫,许是心里不痛快,发作了些日子,太后就下了一阵子的禁足令。从那时起她就不爱出门,别个娘娘不肯去那边瞧她,还有一点别的原因。”
“别的原因?是什么?”陈旭日颇为好奇的追问。
“听宫里的老宫人们说,前朝天启皇帝的李成妃就住在长春宫……”天启皇帝是一位天性如孩童般的憨厚之君,也是一位昏弱之帝,他骄纵乳母客氏,整个宫廷笼罩在阴森森的阴影之中:临产的张裕妃惨死,皇后被疏远了,范慧妃失宠,只有这个李成妃还自由的生活在长春宫。这便碍了客氏的眼,没过多久,客氏下令断绝了李成妃的饮食,就这样,堂堂一位宫妃竟被活活的饿死在长春宫。从那以后,长春宫就成了一座神秘之宫,“以前有人传,说在晚上看到李成妃在长春宫里跌跌撞撞走啊走,嘴里一个劲的喊着饿,眼睛瞪的吓人的大,像是要扑过来吃人似的……”说着话,小德子生生打了个寒颤,“宫人们不敢去长春宫,总觉得有些恐惧,害怕。想来别的娘娘也有些犯忌讳吧。”
“鬼神之说……”陈旭日想说鬼神一说都是骗人的,总算及时想到,自己可不是就借了天神的名义走到今天这一步?这话别人或可说得,他却万万说不得。临时改了口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若是李成妃真的有灵,前朝既亡,她怨气一散,自然也就转世投生去了,不会继续留连不去。”
“阿弥佗佛,希望如此吧。”小德子往外移了移,半边身子沐浴在阳光下,才觉得心里舒服些,“后宫的事大多由贵妃娘娘负责,她特别叮嘱过,长春宫日常所需一应用度切不可缺了短了,你不用担心,静妃娘娘必不会为难我们。”
不多时,到了长春宫。
跟门口的管事太监说明来由。一位三十许的高壮太监,肤色黝黑,吩咐一个小太监入内通传,自己头前领他们往里走,一边回头笑道:“昨儿贵妃娘娘已经遣人告知,陈公子今儿个上午过来。刚刚我们静妃娘娘还问呢,我寻思着到门口瞅瞅,哈哈,正好赶上迎接你们,你说这事有多巧……”
他声音粗哑,不似一般的太监尖利,口音带了一点生硬的味道,不那么流利通畅,笑脸却是憨厚朴实,让人心生好感。
小德子称其为“恩和公公”。这位恩和公公把他们带到屋里,有宫人奉上热茶,“静妃娘娘马上就来,请稍候。”又道:“我去把大家集合起来,奇Qisuu。сom书待会儿听陈公子吩咐……有什么要特别注意的地方吗?”被告知没有,他拱手道声失陪,出去了。
他前脚一走,小德子即轻声跟陈旭日解释道:“这位公公是三年前静妃娘娘的父亲、卓礼克图亲王进京时送进来的。‘恩和’在蒙古语中意味着‘平安’的意思,据说这位公公原先是草原上一位很有名气的勇士……”
外面传来悉琐的脚步声,小德子闭了嘴,下一刻,打门外边进来一个女人。
穿一身天蓝色的常服,通体简简单单的剪裁,没有太多的花俏装饰,盘好的发髻上,只简单插了两根银簪。
形容一个女孩子漂亮,说来说去,无非就是国色天香、沉鱼落雁这些老套子。但还是得说,这是个美女,好身段,好容貌。后宫的嫔妃,陈旭日大致都见过了,眼前这女子,在其中绝对是数一数二出挑的那一个。她的美与董鄂妃是两个概念,如果说董鄂妃清灵秀雅如白莲,那么她就像多刺而艳丽的玫瑰。
玫瑰生气勃勃怒放时最美,眼下这支“玫瑰”却是一脸平静,仿佛收敛了所有的刺和生气。
正当陈旭日偷眼打量她的时候,小德子已经矮下身去,“奴才给静妃娘娘请安!”陈旭日赶紧跟着在一旁见了礼。
静妃定定的看了他好一会儿,时间长的让陈旭日开始在心里泛嘀咕时,才终于开口道:“麻烦陈公子了。我这宫里人不多,除去一个小时候出过痘的,其余的都在廊下候着,需要他们怎么配合,陈公子只管吩咐下去便是。”声音清泠泠的,疏离有余,亲切不足。
这长春宫,加上洒扫的宫人,也就十来个人。
恩和第一个按着指示撸高袖子,露出粗壮有力的左上臂,由着陈旭日在自己胳膊上动作,几乎没什么感觉,就听他说好了。侧头看一眼,不可置信道:“这么简单来一下就能预防天花?”
陈旭日接着为别人施针,嘴里笑道:“很奇怪?公公岂不闻‘鱼生火肉生痰,萝卜白菜保平安’,可见真正对人身体有好处的,往往都是些简单至极的常见东西,要不老话怎么说小小方子治大病呢……”
最后一个轮到静妃,她把人都遣了下去,包括小德子。
拉开袖子,露出胳膊,陈旭日正在做事,忽听她低声问道:“你说,这世上真的有鬼神吗?”
陈旭日忍不住看了她一眼,但见她表情中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凄凉,想到她无端被废,处境凄凉,再想到头前从小德子那听来的李成妃的往事,心中一软,道:“何谓鬼神呢?‘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说不清楚的,只看各人怎么想了。其实鬼神并不可怕,世上最可怕的是人,您说呢?”
“有的人活着,她已经死了……有的人活着,她已经死了……”静妃只喃喃重复这两句话,脸色愈见苍白,半晌,低低叹息道:“说的真好,我……”
门外传来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禀娘娘,慈宁宫的人求见。”
原来是苏茉尔亲自找了过来,额上隐隐见汗,显见一路赶的甚急。
静妃跟陈旭日微微点了个头,走进内室去了。
苏茉尔扬声给她问了声好,便转向陈旭日,急声道:“快,跟我走,太后要见你……”
第一卷 眼花缭乱的世界……第二卷 禁宫水深 第三十章 争(一)
慈宁宫。佟妃红肿着眼睛,几乎哭成了泪人,孝惠皇后坐在她身边,低声说着些安慰的话。
淑惠妃不着痕迹的往旁边挪了挪,又挪了挪。
天花传染性太强,病人咳嗽、碰了摸了他用过的物品都可能引起传染。佟夫人和佟图赖是夫妻,必然同丈夫有着近距离接触,今儿进宫,指不定身上就带着一定的传染性,佟妃和她接触半天,这会儿突然跑过来……
淑惠妃用帕子捂着嘴,轻咳两声,掩去了脸上的不以为然和厌恶。
在太后跟前不好放声痛哭,真难为佟妃她连抹眼泪都能哭出一股让人怜惜的味道。可惜皇上不在跟前,却白瞎了了她这般楚楚可怜的风情。
天花凶症一旦发作,便来势汹汹,几不可抑,成年人感染,尤比孩童更难捱的过去。孝庄心里焦灼,面上还要做出平静的表情,“佟妃呀,收起眼泪,事情还没到最糟的地步。你父亲为大清立下汗马功劳,哀家已经差人命太医院全力救治……佟大人吉人天相,老天爷会保佑他的。”
佟妃哽咽着点头,一条帕子湿的能拧出水来,孝惠皇后把自己的帕子换给她。
“皇额娘,臣妾心里……真苦……”她抽咽着说不出话。
只不过半天工夫,她的世界好似颠了个个儿。
先是母亲来劝,要她答应把三阿哥玄烨过继给皇后,跟着又传父亲见喜。打击接踵而来,实是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
想起自己离了家人孤零零一个进宫来,除了母亲偶尔来陪着说说话,父亲兄长俱不得见。孩儿未落地,先失了君王宠爱;天幸见怜生了儿子,一岁多点就出痘,终于闯过生死关又留下一脸麻子。且喜儿子晓事理知上进,为了争太子之位,却要把儿子送给皇后,此举不嗜生生割去她的心头肉。这紧要关头,正感彷徨无依,偏偏最疼她宠她的父亲,又在生死关中挣扎……
在他这年纪,一旦见喜,几乎就是不治,何况近年来他老人家身体大不如从前,病痛不断,这次见喜……佟妃的泪落的更急了。
这次天花潮什么时候能过去?现在情形竟似越发猖獗,怎么办好呢,要不要到南苑去避一阵子?孝庄心烦意乱的拿起茶杯,凑到嘴边,一口没喝,又即放下,扬声问道:“苏茉尔去多久了?怎么还没把人带回来?”
慈宁宫的管事太监魏公公站在门口,伸长脖子向外张望,忽的脸上一喜,颠儿颠儿的快行几步到跟前禀道:“回来了,苏姑姑回来了。”
陈旭日跟着苏茉尔进得屋里,给几个女人见过礼。但见佟妃一双眼睛哭的通红,心里略感奇怪,却绝不多瞅一眼,规规矩矩站在一旁,等着问话。
孝庄就道:“这两天给宫里边的人种牛痘疫苗,辛苦你了……现在找你来,有件要紧的事问你。”
“请太后吩咐。”
孝庄简明扼要的几句话说明白唤他来的目的。却是因为月初皇帝在天花一事上问计于他,他果然拿出了一个可用的法子,这次佟图赖病发势危,太医传来的消息只说情况不是很好。佟妃哭到她跟前,想来想去,忍不住寄希望于他,:“佟大人是朝廷的功勋之臣,你务必要尽心寻个得用的法子,这番若能救得佟大人性命,哀家定不会亏了你。”
佟妃望过来的殷殷目光中透着十足的迫切,陈旭日大感头疼。嘿,不着紧时,他说他有法子预防,她们不信,出现状况了,反而相信他有办法妙手回春?真把他当神仙啦?“论医术,均衡只在家时些许读过几本医书,完全是纸上谈兵,根本就没有给人诊脉开方治病的本事。太医院的医生都是最好的……”
孝庄摆摆手,皱眉道:“客套话就不用说了。你不是想出了用牛痘预防天花的法子?你再好好想想,这牛痘是不是也能治天花?别是你疏忽了,按常理讲,不致于能防不能治,是不是要加大用量?你仔细想想,想清楚了再回话。”
没奈何,陈旭日做垂首细思状。
他不是神仙,现代社会有各种抗生素帮忙,患了天花还有得救,这个时代却没这种便利,他是真的束手无策。
“怎么样,想出什么办法了吗?”佟妃忍不住催促道。
“小民与皇上说过多次,牛痘只能预防,不能治疗。接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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