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德子笑道:“阿弥佗佛,佛祖保佑,这可算是换了新人回来,误不了明天的事了。”他忽然咦了一声,目注另一边道:“那是徐大人?他亲自出迎,有贵客光临不成?”
陈旭日跟着望过去。他们站的位置却高,角度合适,恰好看到那边摆出的迎客场面。徐东鸿的个子高壮,打扮与他人稍有不同,倒是可以轻易认得出来。接连数骑飞驰而来,他快步亲自迎上去。看不清来者何人,只从服饰打扮上看,当不是猎狩场的兵士之流。
倦鸟归巢,成群结队掠过天边。
他稍一思索,回头道:“时候不早了,咱们也回去罢。”
屋里,陈浩正负手站在窗边,见到二人进来,嘴唇动了动,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小德子最是知机,机伶笑道:“小人一时贪看风景,累的小公子走了远路,都这会儿了,早前吃的那点东西怕都消化了。咱家这就去寻些吃的来。”
陈旭日请父亲坐好,自己隔着桌子坐到对过,“爹,您用过晚饭没?呆会儿陪着儿子一道吃点?”
陈浩摇头,也不知是没用过饭还是不想再吃,只盯着儿子问:“你这一下午都在外面溜达?”
“左右也没什么事,瞧着外面阳光真好,就有点坐不住。儿子总困在城里,难得看到这种水绕青山,草地绵延的风光。爹,您也别总困在屋里,和同僚出去散散心多好。”
“你这孩子心真宽。”陈浩皱眉道:“上午你宣布明儿就给那些人种疫苗。消息传的快,跟长翅膀似的,下半晌接连来了一些人,都说要来亲眼见识见识。你倒坐得住,什么准备工作都不做,这种时候还有心情出门看风景。”
“这样啊,”看来刚刚徐东鸿是在迎客。“他们也忒心急啦,眼巴巴的跑来外宿一晚。用不着这么急,明儿早点过来一样误不了事。”
陈浩不晓得如何提点儿子才好。这会儿在跟前处了几天,看他处处表现,有时觉得他极懂事,有时又还像个孩子一样单纯。明天,明天就得见真章了,这种时候儿子还有心思出去玩,都快把他给急死了。
忍不住低声道:“不是嘱咐过你,如今环境不比从前,务必要谨言慎行,无事就在屋里看看书。你现在才十岁,往后日子长着呢,爹娘不在跟前,读书学字万不可扔下,总须自己多点克制。”
陈旭日正容颌首道:“是,谨遵父亲教晦。”
陈浩犹豫一下,越发压低了声音道:“明天的事,都准备好了?凡事多留点心,防人之心不可少,须防着有人趁机捣乱才好。”
“儿子领的这差事,真正说起来,对每个人都有好处,应该不会有人在这事上与儿子纠结使绊。退一步讲,既便真的有人下黑手,也找不着下手处。”
牛群么,痘已出齐,总不能下药让它们一夕毙命吧?除此外,肚泄受伤都碍不了事。那几十个少年男女,根本不值得对他们下手,便是这批人没了,一声令下,随时都可以另外征集数批人过来。
陈浩缓缓点头,“你明天到底打算怎么做?事到如今,连我还要瞒着?”
陈旭日正要说话,陈浩忽然做个噤声的手势。
一阵脚步声传来,小德子走进来,身后跟着三两个端菜的人。
等他们退下后,陈旭日拉开袖口,给父亲看自己左上臂一个比黄豆粒稍大的疤痕。
陈浩端详一会儿,“这是什么?以前好像没有这个。”
陈旭日放下袖子,“这就是种了疫苗的证据。爹,我现在就有了预防天花的能力啦。”
“不是说要经过测试吗?你、你怎么敢先给自己动手,什么时候的事?”陈浩吓了一跳,又气又急。
“所以我说您用不着担心,我心里有数……”
第二天一早,所有人在一个空地上集合。
这里原是一个小型的练兵场,中央有搭起的台子,原是方便皇帝或是将领们讲话用。
这时候,台子上临时安排了数张椅子。
为了防止错过陈旭日的动作,一些明里暗里一直在关注他的亲贵勋臣,或者派了身边得用的人,或者亲自提前一晚上过来。
陆续有人落座,彼此间热络的打着招呼,却不约而同支起耳朵,随时关注下面的动静。
三十个少年男女也已经到场,男女分开,又各自分成两排,按着由矮到高的次序依次站好。
吴增不负所望,经过他的安抚,这些人眼睛里虽然还残存着些许忐忑,相比于昨天的恐惧,却是轻松多了。
随行的四位太医和徐东鸿等亦已到场,在一侧站立相陪。
台上,简亲王济度看看左右,有些不满的对坐在旁边的安亲五岳乐埋怨道:“咱们这位陈公子架子太大了吧?怎么着,让咱大家伙都在这儿等他一人算怎么回事。”
三月底,承泽裕亲王硕塞的遗孀纳喇氏生日,经皇贵妃求情,顺治答应让其恩养在承乾宫的女儿回府为母亲庆生。承乾宫恩养了三位公主,除了这一位,还有安亲王岳乐的第二女,简亲王济度的第二女,却不好厚此薄彼,索性一视同仁,准许三位小姑娘各自回府小住。
昨儿中午接到南苑狩猎场的信儿,简亲王济度以送女儿回宫为名,求见顺治,以替皇上在场监看的名义,讨得今日免朝的特许。顺治又着令安亲王岳乐一并到场,防着意外发生。
这时见简亲王挑理,岳乐摇头道:“你这就错怪陈公子了,他在准备要用的物事。稍候片刻,应该就来了。”
须臾,陈旭日和小德子匆匆赶来。
济度见这两人两手空空,挑眉道:“陈公子准备了半天,到底准备了什么东西?这时候就别藏着掖着啦,快拿出来给大伙开眼是正经。”
陈旭日给两位亲王见礼,岳乐缓声道:“我和简亲王奉皇命,来看看你所谓的疫苗是怎么种的。正事要紧,不须顾虑我们。”
陈旭日告声罪,往前两步走,从袖口摸出一个小瓷瓶,冲着台下的人朗声道:“接下来,我要在储位胳膊上做点小动作……有句话我先声明,这件事绝对不会给各位带来任何危险。”
说是如此说,对于未知的事物,人们总是先天抱有几分畏惧。况且,如果真这么简单,为何要花钱找他们来,又是吃又是穿供养着,最后还有银钱拿,世界上有这么便宜的好事?如此,当陈旭日走近时,前面几个人不约而同缩了缩身体,并刻意躲避着陈旭日的眼睛。
吴增的位置稍微偏后,看到这样,刚想站出来有所表示,最右边的小姑娘突然出声道:“我先来吧。”
小德子原本准备了一把剪刀,却是防着女孩子不肯把胳膊露于人前,到时候在在衣袖处剪个小口用的。
这小姑娘看着个子最矮,行事却利落。她拒绝剪衣袖,自己个儿把左袖口向上一撸。
陈旭日有些意外的打量她,并不是他昨日见到的那十五位女孩子中的任一个,想必是昨个儿傍晚新调换来的。
初升的朝阳映照下,她脸上全无半点惧意,反而淡淡一笑,大而有神的眼睛里,漾着早晨金色的阳光,闪闪生辉。
台上,岳乐惊噫了一声,不自觉站起身。济度偏头问:“怎么啦?”
岳乐定了下神,摇摇头,重新坐下道:“好勇敢的小姑娘,比那些男孩儿强。”
小瓷瓶里装着的自然是刚收集来的牛痘的痘液,因为没有注射器,陈旭日采用了最原始的划痕法。
从那个小姑娘开始,他一个一个来,三十个人,要不了多长时间就结束了。
等他收手回到台上,济度奇怪道:“这就完啦?”
“是,这就结束了。接下来两三天,因为各人体质不同,有些人可能会出现一些发烧发热情况,不碍事的。”
徐东鸿已经着令属下把刚接受疫苗种植的人领回他们居住的地方,然后一并走过来听他讲解。
岳乐要过小瓷瓶,拔开塞子闻了闻,“这是什么东西?就这么一划一点就能预防天花?”
陈旭日自信道:“能不能预防,咱们不防做个实验。十天后,不妨把天花病人身上的毒液再种到他们身上,到时候大家就明白了。”
济度打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倒不着急,让咱们再等十天。现在京城近郊已经有人见喜了,十天?再十天城里都是人人自危,你却生的好性子,稳坐钓鱼台。”
第一卷 眼花缭乱的世界……第二卷 禁宫水深 第二十章 雏凤(二)
下午一点左右,南苑狩猎场进城报信的侍卫快马赶回宫,一刻没敢耽搁,一溜小跑直奔乾清宫去了。
吴良辅新得恩典,解除了禁足令,又回到御前听用。这会儿子正是进晚膳时辰,膳桌上已经摆好了几十个珐琅质、银质和瓷质的盘、碟、碗。
顺治入座后,摆膳太监把一道一道的菜盘菜碗的银盖打开,吴良辅侍立一旁,只待他用眼瞧哪道菜,就得赶紧把它往皇上跟前挪。
菜还未入口,门外当值的太监垂手进来。
皇帝进膳时,常有大臣递牌子求见。然而这内侍却是空手,吴良辅低声喝斥道:“不知道规矩啦?”
内侍附耳与他低语几句。吴良辅挥手让他退下,自个儿回到顺治身边,低身禀道:“回皇上,南苑来信儿了,正在门外候见。”
顺治喜动颜色,他一直在等这个消息,当下急声道:“快,快传他进来。”
仔仔细细问明白事情经过后,顺治在地下来回踱步。眉头微微敛起,似乎正在为某件事伤神,一时拿不定主意的样子。
“皇上,陈公子那边进展顺利,这是好事,您应该高兴。这会儿还当先用膳,前朝多少事等着……”
顺治站住脚,“宣内大臣——”他刹住话脚,想了想,改了主意,“算了,朕再想想。把菜都辙下去吧,分送到各宫……对了,承乾宫皇贵妃那儿多送两道,朕过去吃。”
吴良辅察颜观色,知道这位爷定是有事急着与承乾宫的主子商量。立刻躬身道:“是,奴才遵旨。”亲自过去挑了几道菜留送承乾宫,剩下的依上命着内侍给各宫的主子们送去。
董鄂妃得了信儿,另外准备了几道荤素搭配得宜的菜色,加上养心殿送过来的,却也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只不是用的长形膳桌,挑了四方形黄花梨木的小型膳桌。
顺治大步走进来,摒退一边侍候的人,连吴良辅都一道遣了出去。
“也没事先打招呼,这会儿过来,没扰了你吃饭吧?”
“没有。晌午和三位小公主一起用过点心,现在还不大觉得饿,原打算晚点再吃。”
“没扰了你就好。”顺治看看桌上菜色,点头道:“嗯,还是这里吃饭舒心。御膳房来来回回那些菜,料用足了,也够用心,我吃着就觉得没滋味。真是怪了,按说好师傅都在御膳房呀,可我偏偏爱吃你这儿的菜。还是你会调教人。”
董鄂妃在他的坚持下,坐到下首相陪,闻言浅笑道:“这却怪不到御厨头上,给皇上做菜有许多的规矩和讲究,不能由着他们自己发挥。我口味清淡,这边的小厨房只须按我的口味做菜,这菜色菜品当然不一样。”
“咱俩人口味能吃到一块去。唉,要不是碍着那些个让人头疼的规矩,我真想每天都过来吃。”
顺治喜欢来承乾宫用餐,董鄂妃手艺好心思巧肯用心是一个原因,还因为这边清净,很少送膳牌请求引见奏事的搅扰,也没有川流不息的大小太监来上菜、布菜、进试毒银牌、尝膳等等繁琐的用膳手续。就两个人围桌用餐,气氛和谐,让顺治颇有种平民小夫妻居家过日子的感觉。
董鄂妃瞧见顺治拣着一盘脆绿的青菜连挟了几筷子,又吃了好几口金银白的素炒三丝,便把一盘栾色鱼往前挪了挪,一边舀汤一边道:“光吃青菜,下半晌怕盯不下来……要是嫌肉油腻,吃这个罢。这是远道送来的河鲜,我新琢磨了个法子做的,尝尝看味道如何?今儿褒的大骨白汤真好,加了东北野山菌慢火煨了几个小时,最是香醇。”
顺治几口扒完老米饭,捧着汤碗慢慢啜饮,赞道:“这比老鸭汤好喝多了。吴良辅有眼色,晓得你这边有好汤,倒没把那盅老鸭汤送来。”
“前朝事多,你整日操心劳神,老鸭搭配其它中药补药一起褒汤,有固本培元养胃强身的功效。”董鄂妃笑道:“只不过老鸭汤秋冬时喝最好。淑敏、玉茗她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太医嘱咐过,多喝些骨头汤对身体好。这几天我就吩咐小厨房,变着法儿褒骨头汤。”
“哦,原来我今儿这口福还是沾了小公主们的光啦?”
“瞧你,这也值当的拿来说嘴。说到好吃的,这些日子,皇后学着做了几道地道的草原美食,太后吃了赞不绝口。你要得暇不妨过去坐坐,陪皇后吃顿饭说说话也好……”
想到那个整天只会低眉顺眼唯唯称是的女人,顺治皱了皱眉,“我那么像贪嘴的孩子吗?”
他吃饱了,董鄂妃也放下筷子,眼睛从他微拧的眉间滑过,温声道:“皇上在为什么事心烦吗?可是陈旭日那边的事情有什么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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