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兹者,奸臣浊乱朝纲,同谋不轨,图倾基业,覆灭诸王,调弄将士,披坚持锐,列阵成行,以兵向我。故不得已亲率精兵与尔等交战,我之将士思念太祖高皇帝恩养厚德,忘生取死,心无怖惧,忠诚感通,神明昭鉴,虽众寡不侔,行见摧败,尚念诸将士毙于矢石锋刃水火之中,其畴之仇,何罪而至此哉!缘其不慧,为奸所惑,驱之于死地,可哀也。
已命僧修荐,因此资冥福,拔昏热之途,趋德之路。复念尔等骸骨暴露,弃于山野,雨淋日炎,顾视弗忍,乃命收什,■于北山之原。封以厚土,树以佳木,裨永久而不坏也。故用勒诸玄石,立于墓侧,并系之以铭:
生物芸芸,必资于后,天下亭毒,曷克厥止?帷圣则之,遇物无私,一视同仁,子育春滋。哀彼之伤,若已之疾,无罪驱死,巨蠹之贼。缅维古礼,埋胔以时,不俾暴露,仁政之施。呜呼尔众,国之忠良。奸臣肆毒,甚于虎狼。死于战阵,曾不尔戚。我心恐伤,恒焉尔惕。念尔骸骨,弃于山野,日炎雨淋,我岂忍见!拾而聚之,窀穸于斯。魄其安矣,魂其妥矣。维石崟崟,勒铭山阿。维卜万世,其永不磨。
那北山之原的新坟,远望如门钉鱼鳞。那一具具血肉之驱,曾经如生龙活虎。虽然今已睡卧黄沙,而白发红妆的思念能割得断吗?料峭的寒风吹散了缭绕的香烟,零落的纸钱随着黄沙飞舞。那高僧的抑扬的吟唱和朱棣假仁假义的铭辞,果然能为十余万鬼魂超度荐福吗?朱棣很懂得宣传的作用。他要为自己开脱,他希望部将心甘情愿地为他卖命。一场新的大战正在紧张地准备。三月初一,朱棣集合兵马举行大阅,战旗一开,将会又有一批人尸抛山野,血洒黄沙。
这时,李景隆驻军德州,郭英、吴杰等驻军真定,逐渐向北推进。经过数月的积聚,李景隆军势甚盛。建文帝欲壮军威、期在必胜,遣中官赐给李景隆以斧钺旗旄,军中得便宜行事。但小有不幸的是中官离京师渡江之时,正遇上大风,那一套钺斧旌旗却沉入水中。有人认为这是不祥之兆。但建文帝不以为意,再派中官北上,务将斧钺旗旄送至军中。李景隆得到朝廷的赏赐和特命,意气更加昂扬。
四月初二日,朱棣召集诸将,商议出兵迎敌。初五,朱棣带领诸将祀祭军牙六纛之神,准备出师。第二天大军出城南,驻于马驹桥 。随即向武清进发。这时官军也在北进,两军相距不过百里之遥。十六日,燕军从武清派赴德州、真定侦察敌情的谍者回报说,李景隆军已过河间,前峰到达了白沟河,郭英已过了保定,拟于白沟河与李景隆合师北上。朱棣下令继续南下,师驻固安。
四月二十日,天气闷热,过早来临的暑气使一切都显得有点沉重。燕军西渡拒马河,在苏家桥驻营 。待营帐扎稳后,朱棣与诸将一起分析军情。他对丘福等说:“李九江志大而无谋,自专而违众。郭英老迈退缩。平安刚愎自用,胡观骄纵不治,吴杰懦而无断。数子皆匹夫,其来无能为也。惟恃其众尔。然众岂可恃也?人众多乱,击前则后不知,击左则右不应。前后不相救,左右不相应,徒多无益也。况贼将帅不专,而政令非一,纪律纵弛而分数不明。”他认为郑村坝之战,就是人多不一定可取胜的例子。他又说:“将者三军之司命也。将志衰则三军之勇不奋,而败迹形矣。其甲兵虽多,粮饷虽富,适足为吾之资耳。尔等但秣马砺兵,听吾指挥,举之如拾地芥。兵法所谓,敌虽众可使无斗。又曰,识众寡之用者胜。吾策之审矣。第患尔等过杀。当谨以为戒。”
入夜时分,忽然狂风大作,呼雷闪电,大雨如注,丘垅中的雨水卷着黄泥,流满了沟沟濠濠。雨实在太大了,遍地的积水已无处渲泄,迅速上升,竟达三尺之深。坦荡的原野,一时成了水乡泽国。可怜数十万军士头顶大雨,脚踩黄汤,几乎化作鱼鳖,云低雨猛,植立于地上的刀枪,尖端不放出火球,互相撞击劈劈叭叭,连弓弦也铮铮作响。已经入睡的朱棣,被大雨惊起,营帐内的积水已经过了卧榻,朱棣只好在榻上再叠放交床,坐以待旦。
大雨推迟了战争的进程。这些雄师骁将可以在战场上叱咤风云,却无法和老天爷一争高低。二十四日,天气大大放晴了。地上的积水也已经退去。被暴雨洗过的一切都是那么清新。在泥水中挣扎了几天的将士们终于可以舒服地呼吸了。然而,在使人类为之慑服的大自然的神威暂时隐退之后,人类又恢复了他们自相残杀的本性。强敌在前,一刻都不能放松。造化施予人类的如此美妙的原野竟然要成为血腥的战场。
朱棣下令整顿军队,并带领诸将祭告天地。在朱棣虔诚地拈香施礼时,据说天上有神爵五色出现,飞驻于旗杆之首,祭祀的大礼完毕后渐向西北飘去。祭仪一完,诸将便抢先来向朱棣报告。朱棣说:“此神灵告我所向也,必有大捷。”当然,朱棣与诸将不能解释为什么在雷雨中的刀枪放火而且铮然有声,也不知道那五色神爵其实是雨后云影雾光的变幻,但他们却同样希望自己确有神灵相助。他们不愿揭破甚至是故意散布这无稽的神话,不如此便无以壮军威、定人心。朱棣未必不信神,但他从战场形势判断,认为欲战胜官军必须占据白沟河上游的有利地势,才可收以顺击逆之效。白沟河从西北流向东南,它的上游正是西北方向,而这正与“神爵”所指之方向相合。于是,朱棣命令大军向西北循河而进。
朱棣先令百余骑向对岸发炮以造成主力打算在此渡河的假象,朱棣自己却率大军循河向西北进发。日当正午,燕军渡河。不料,官军在河对岸早已埋伏一支兵马,那是都督平安率领的万余骑兵。这平安是一员骁将,曾经随朱棣出塞扫除残元势力,因此对朱棣的用兵甚为了解。李景隆派他做先锋正是出于这种考虑。朱棣见是平安,不免对这位往日的部下有几分轻蔑。他说:“平安竖子,往从我出师塞北,频见吾用兵,故为先锋。”平安的出现迫使朱棣改变老一套的打法。他声称“用兵机变,神妙莫测”,并表示:“吾今日破之,要使其心胆俱丧,不知所生。”
平安奋矛率众而前,都督瞿能父子也奋跃而战,燕军先锋大败,死伤甚众,被迫退却。燕军中有一内官名叫狗儿,英勇善战,这时见到燕军败阵,便率领千户华聚迎战冲过河来的官军。 百户谷允冲入敌阵,连续斩杀七人,朱棣亲自率军突出敌后,对平安军形成了前后夹击之势。燕军扭转了被动局面。
这时李景隆、胡观、郭英、吴杰等合军六十万,号称百万列阵以待。朱棣麾师与官军展开一场鏖战。天色渐渐昏黑。只有官军预先暗藏在地的火器一窝蜂揣马舟时时放出闪烁的火光。一窝蜂,其状有如鸟铳之铁干而稍短稍粗,可容弹百枚。点燃火药后,百弹齐发,声如蜂鸣,远去四五里,所中人马皆穿。一窝蜂以皮条缀之,一人可随身携带而走,战时以小铁足架于地上,其首稍昂三四寸,蜂尾另用一小木椿固定于地。一窝蜂也可以置于双轮木车之上,进退自如,实为攻守之利器。
尽管燕军作战英勇,但也无法抵挡官军火势的凶猛,燕师死伤甚众 。双方战至深夜,各自回营。朱棣在混乱之中竟找不到行营所在,只有三人跟随在他身边。朱棣听到水声,下马察看河水流向,辨明东西,判断营帐在上流,仓促渡河而去。朱棣摆脱了官军,又陆续有三四名走散的骑士加入了他们回营的行列。朱棣追上大军,命令就于白沟河北扎营,秣马蓐食,等天亮渡河再战。
朱棣累了,他进入营帐,解去铠甲,躺在卧榻上筹划着明天的战斗。朱棣步出帐外,环顾四野,遍地都是燕军官兵。行灶中闪动着火光,营帐上缭绕着炊烟。这时燕军骑兵有十余万之众,而他们面对的却是六十余万的强敌。所幸的是官军多是久不临战的士兵,主帅李景隆又是个只会纸上谈兵的家伙。燕军呢?他们大多久驻边塞,不少将士曾随朱棣北征,特别是燕军中有一些能征贯战善于骑射的蒙古将士,朱棣待之不薄,倚之甚重,他们也甘愿为朱棣效力。胜败之算是没有把握的,但朱棣相信自己的将士,更相信自己的坚毅。仰望星空,繁星满天,那迟到的下弦弯月,刚刚爬上东天。白沟河两岸数十里内的百姓早已逃散了,夜已渐深,将士们也都逐渐睡去了,四野一片死寂。朱棣也返回了营帐。担任宿卫的除了原有的亲兵外,还有刚刚从官军投降来的蒙古骑士三百人。朱棣为表示不疑,就给了他们担任宿卫这样的殊荣。蒙古骑士们也因此对朱棣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
天刚刚透亮,朱棣已传令集合队伍准备渡河。他找遍营帐内外,却不见了昨天归降的那些蒙古骑兵。一问,才知道是被燕军中的胡骑指挥省吉杀了。原来昨夜朱棣刚入睡,省吉就让他们解甲释兵而休,接着就把他们都杀了。省吉说是怕这些降人乘夜生变。朱棣不禁大怒,他说:“彼既来降,当诚心受之,岂可纵杀!借疑其不诚,必杀其众然后已,且人众,又岂能尽杀!昔李广杀降,终不封侯,尔之功名,由此不显矣。”朱棣擢谷允为指挥,以奖励他临阵的勇敢,他又乘新部署了队伍,令张玉将中军,朱能将左军,陈亨将右军为先锋,令丘福将骑兵继之。天亮时,燕军已全部渡过了白沟河。
官军准备得更为充分,早已列阵以待,军伍延绵数十里。他们没有连夜渡河跋涉之苦,将士们个个精神抖擞,朱棣戒中军张玉、左军朱能等,一定要先摧官军之锋,然后马步齐进。官军首先出战的是瞿能、瞿良材父子。这瞿能是合肥人,其父瞿通在洪武中逐渐做到都督佥事,后来这官职便由瞿能继承。瞿能是一员骁将,曾作为四川都指挥使随蓝玉出大渡河攻打西番立有战功,又曾担任副总兵讨伐建昌月鲁帖木儿的叛乱,破敌于双狼寨。燕王起兵后,成为李景隆麾下的一员干将。此前攻北平,不幸遭李景隆之忌,城垂克,景隆命其候大军同进,致使功败垂成。瞿能尝以为恨。如今再赴战场,瞿能决心大败燕军。他们率兵直捣燕军房宽之阵。平安率兵从旁侧应。房宽哪里是瞿能的对手,一交锋便被杀得大败,数百人被擒杀。 燕将张玉见房宽惨败,面有惧色。朱棣振奋精神,鼓励将士说:“胜负常事耳!彼兵虽众,不过日中,保为诸君破之。”令丘福等以万骑,冲官军中坚,官军不为所动。于是朱棣率精锐数千人突入官军左掖,高煦与张玉全军齐进。突然,燕军阵后尘起,李景隆军抄燕军阵后杀来。朱棣以七骑迎敌而敌军竟有三万之众,朱棣连杀数人便驳马而还,须臾又驰入敌阵。左右见朱棣如此且进且退,便说:“敌众我寡,难与交持,宜就大军以并力击之。”朱棣说:“此贼奇兵,精锐尽在此,故吾独当之,以沮其势,使诸将得以致力于贼众。若我就大军,彼以合力,形势相悬,数倍我众,殆难破矣。”于是复战不已。朱棣深谙兵法之妙,他以小股精骑,牵制敌人大批人马,因而使诸将得以力战,造成局部的以多制少之势。如果朱棣与诸将合流,官军亦合而击之,燕军人少,则难以致胜了。朱棣智虑绝人而勇武尤其可嘉。
官军弓箭齐发,直射朱棣。朱棣且战且退,所骑战马接连受伤,先后换了三匹战马,朱棣自身带箭三服都射尽了,便拔剑来击挡涌来的官军,而剑锋又被砍折。在官军逼迫之下,朱棣连连退却,却只被阻于河堤。这时瞿能挥刀杀来。眼看就要追上朱棣,朱棣慌忙撇掉战马,急走登堤,紧急中假装挥鞭,好像在召唤堤后的伏兵。李景隆军疑有伏兵,不敢上堤。倏忽间,朱棣又上马执兵冲入阵中。官军平安,善使枪刀,所向无敌。燕将陈亨、徐忠都已受伤。徐忠两指被砍断,尚有皮肉与手相连,他便自己把它们拽下来抛掉,撕下一块战旗,裹上伤口再战。朱高煦见到朱棣这边军情危急,率精骑千余人前来解救,朱棣见到是高煦来了,大喜过望,说:“吾战疲矣,尔进击贼。”高煦的助战使得燕军形势有所好转。薄暮时分,瞿能率铁骑奋勇杀出,大呼灭燕。燕军骑兵百余骑被斩杀,官军越嶲侯俞通渊、陆凉卫指挥滕聚也率众接连扑杀过来。面对官军的凌厉攻势,燕军几乎无法阻挡,皆惊惧失色。
正当燕军惊惧欲乱之际,忽然刮起一股旋风,只见官军将旗戛然折断,军阵为之所动。朱棣见有可乘之机,便亲率劲骑绕出敌后,与高煦合兵,乘风纵火杀敌,烟焰涨天,官军大败。瞿能、瞿良材战殁,俞通渊、膝聚也相继战死。有位王指挥,本是临淮人,常骑小马,军中呼为“小马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