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所有遇到他的敌人都只能有一个选择,不是杀掉他,就是被他杀掉。可是直到今天,也没有谁能杀掉他,因此他还会继续杀人。
多年的争战生涯使他始终保持着战士的本色,全身没有多余的赘肉,每一根筋骨,每一片肌肉都保持着旺盛的战意、迅捷的反应以及不可阻挡的爆发力。他向前每突进一步,都有无数的生命化为烟云,在他身后,留下的是一条尸体铺就的死亡之路。
正当他杀得兴起之际,前面一哨军马横住去路。主儿扯歹也不多言,挥刀直突而入,大刀在空中划出一道死亡闪电,立时有四五名金兵翻身落马。后面的兀鲁兀惕与忙忽惕二族随即跟进,冲动敌军的阵脚。一时间短兵相接,混战在一起。
这队金军显然较为精锐,竟然可以在短时间内阻挡住黑、花两色旗帜的前进,这令老将心中万分焦急。眼前的敌人虽然没有一个能在他马前走过一个回合的,但是砍杀一名后就会再涌上十名,直是无休无止,厚重得如同一座血肉筑成的墙壁。即使战神的后裔们比箭簇更尖锐,却难以射裂这堵墙壁。
他正焦躁间,忽然听到对面的敌军从中传来一声大喝:“兀那鞑子,休要猖狂,可识得大金上将完颜承晖的厉害么?”
声落人现,敌阵中闪出一将,铁甲战斧,骤紫骅骝,如风袭来。老将大喝一声“来的好”,摆刀相迎,战在一处。十余合后,老将暗赞这完颜承裕武艺精熟,确是一条好汉。而完颜承裕心中更惊:这老将忒的了得!象他这样的岁数,在中原应该早已解甲归田、含饴弄孙去了,他却依旧争战沙场,力大招精、马快刀疾,豪勇不输壮年!他若年轻十岁,自己在他的马前根本走不上十个回合!
正想之间,他忽然发现老将的刀法之中现出了一个破绽,心下大喜:你终究年老,武艺再好,精力却是不济。当即不感怠慢,挥斧砍去。谁知,斧落之际,面前却已不见老将的踪迹,这全力挥出的一击彻底落空。
“不好!上当了!”
他的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的时候,脑后劲风扑来,猛恶异常。闪无可闪之际,他本能得双脚踹镫,力求马往前闯,卸去这一刀之力,自己则拱肩缩头,将后背亮出,准备凭借精良的铠甲硬接这一刀。如果运气好些,或可不死。
“喀嚓”一声,刀中后背,完颜承裕但觉全身剧震,如遭重锤打击,在马背上坐立不稳。他弃了战斧,双手死命扣住马鞍桥,这才免遭落马之厄。虽然如此,却早已被唬得心慌意乱,魂飞天外了。然则,主儿扯歹心中却是诧异万分。他这全力劈出的一刀居然格甲不入,虽然砍破了外层的铁甲,却止步于内衬的锁子甲前。他搬回刀头的瞬间,瞥了一眼,方知刀刃业已在适才的交战之中被砍得钝了。只这一愣之间,左肋巨痛,却被一名金兵的长矛刺入。
殷红的血泉激射而出,喷满了矛杆。老将咬紧牙关,反手一把攥住了矛身,另一只手弃了卷刃的大刀,抽出腰间的佩刀,疾砍出去,登时将那偷袭的金兵的一只手臂砍断。刀势不绝,劈断了矛杆。
此时,发现自己未死的完颜承晖见老将受伤,当即圈转马头,疾冲过来,意图取对方的首级。谁知主儿扯歹悍勇异常,情急之下,猛地将刺入肋中的矛头拔出,运足体内残存的最后一丝力量,向前掷出。矛头挂风,直刺完颜承裕的心窝。
这一下变生不测,实是完颜承裕所始料不及,待要躲闪,却哪里还来得及。“噗哧”一声,矛头刺破两层铠甲,透胸而入。他当即惨叫一声,翻身落马,气绝身亡。而主儿扯歹本人也再坐不住马鞍,身子摇晃一阵,栽落尘埃。
此时,他的眼前一片模糊,纷乱的战场似乎飘然远去,代之出现于身边的却是故乡那一片碧绿无垠的草原。那湛蓝的天空下,雪白的羊群如同行云,随着那如流水般的牧歌四处游走。远远望去,母亲河斡难和克鲁涟如同两条银白色的带子蜿蜒盘绕,河水浩浩荡荡,奔流不息,最后消失于天边。就在河水消失的天地一线之处,隐隐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蠕动着,不停的蠕动着,渐渐放大。主儿扯歹终于看清了,是一人一骑。再定睛看去,来者赫然竟是阔别多年的战友忽亦来!
——哦,老友,你来迎接我了。是长生天的派遣吗?我们终于再也不会分开了!
老将但觉体内有着无穷的力量,他忘记了伤痛,忘记了疲惫,霍然起身,迎着忽亦来奔跑起来。当两人对面相逢的瞬间,忽亦来并未停下坐骑,只是伸出了自己的一只手来。主儿扯歹毫不犹豫得出手与之相握。忽亦来手臂运力,猛然向上提起,主儿扯歹借助这一提之力飞身而起,落在老友的马背上。这一对至死不渝的安答就这样一骑双乘,在绿海之上飞驰着,飞驰着,直至踪迹不见……
※※※※※※※※※
完颜承裕战死的消息传入先锋定薛的耳中之后不久,他就迎面遭遇了术赤军的突击。把阿秃儿队们如同劈波斩浪的战舟,在金军的队伍中冲突向前,瓦解着沿途所有的抵抗。
“怪不得承裕将军抵挡不住啊。”
定薛心中凛然生惧。如果说黑风口之战是自己一时大意,中了对方的埋伏,那么此时正面交战,蒙古军那惊人的战斗力却使他不得不承认金军与之存在的差距。也许双方的兵员素质并无高低之别,在武器装备方面金军甚至犹有过之,然则在战意、战力方面,双方却有着天差地远的距离。如果金军是一支中规中矩的战斗部队,能打赢所有应该取胜的战斗的话,那么蒙古军就是狼——来自地狱的狼,有着吞噬生命的可怕魔力和掠取万物的无穷野望。他们认定的目标,没有人可以阻挡,敢于阻挡者都将被吞吃殆尽,踏为齑粉。与人作战,金军也许不怕任何敌人,然而一旦面对疯狂的魔狼,其结果将是……
他的眼前幻化出无数狼群将自己的部队咬得血肉模糊,吃得皮骨无存的地狱景象。这种景象使得定薛不敢再想下去了。他生怕自己会因此丧失全部的勇气,就此转身逃之夭夭。如果那样的话,自己的军旅生涯也就到此为止了。身为援军的完颜承裕居然早于先锋阵亡,自己倘若不能打退敌人,即使活下来也会在各方面的谴责声中渡过悲惨的余生吧。那种滋味,只怕比死还要难受上千万倍。
抱持着必死的觉悟,定薛出战了。被逼到了死角的他必须用一场胜利或者失败来洗刷自己,然而他清楚的意识到,胜利距离自己是多么的遥不可及。
不幸的定薛迎面遭遇到术赤。双方立刻都辨认出对方是颇有地位的大将,因此二话不说就战在了一处。术赤已经换过了第三把战刀,杀戮的烈火已经烧红了他的眼睛,点燃了他的战意。最后,他的人也化作了一团毁天灭地的烈火,焚烧着金军的阵营。现在,这团烈火烧到了定薛的面前,炽烈的焰舌逼得他连连后退。他手中的长枪每接术赤的一刀,就被震得双臂发麻,不消几个回合便抵挡不住。他只好仗着人多,招呼手下的亲兵合力包夹术赤。
在几十名骑兵所形成的包围圈中,术赤全无惧色,一刀在手,劈砍遮拦,如入无人之境,不多时将他们杀得四散奔逃,然后再度逼近定薛。
眼见术赤如此悍勇,定薛心胆俱裂,只得硬起头皮应战。这次,他的手臂愈发无力,交马只一合,手中长枪便被打地飞出手去。随着武器的失去,他的勇气也付之东流,再也顾不得上国大将的威仪,什么武人风范,先锋荣誉等等全然抛诸脑后,保住这条性命才是重中之重。他拨转马头,企图避入人丛,谁知斜刺里飞来一箭,正中后心。他大叫一声,倒撞下马,挣扎欲起,却被飞马赶上的术赤手起刀落,一颗斗大的人头应手而飞,带着淋漓血线划出的轨迹旋转着腾起于半空,又重重落下,在被血浸染的地面上翻了几个滚,立刻沾上了更多的血迹与尘土,变得面目不清。
术赤回首一望,见射箭之人正是亦勒赤台。他象这位安答挑起大指,亦勒赤台也同样挑指回敬,然则心中却暗叫可惜。适才正是暗算术赤的好机会,自己却条件反射式的射倒了那名金国武将,如今大好机会稍纵即逝,再要找到一个不着痕迹的机会却又难了。不过战场是容不得半点犹豫与后悔的,稍有不慎便会有死亡的厄运突然前来拜访。
——我杀得了人,人就为我所杀;我杀不了人,我就被人所杀!这才是战场之上颠扑不破的真理。永恒的真理!
当亦勒赤台悟到这个道理的时候,他与术赤之间又被激战的人流分隔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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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阳光依旧灿烂,但山丘上金军的本阵之中却为一片愁云惨雾所笼罩。
“不可能!不可能!你胡说,你动摇军心,谎报军情!我要斩了你!”
完颜九斤被前线两大主要指挥官战死的报告所震惊。他双目充血,怒不可遏,暴躁得来回走动着,并不住口的叱责着跪在面前的传令兵,仿佛眼前不是自己的部下,而是万恶的敌人蒙古军。他愈走愈疾,愈想愈怒,突然暴喝了一声:“可恶!”
声出身动,他拔出腰间的佩剑,便要砍向传令兵。幸好身边的副将完颜胡沙早有提防,手疾眼快,一把托住九斤的手肘,另一只手同时向上伸出,抓住了他的手腕。口中连呼:“大帅不可!”
监军完颜万奴也反应了过来,也扑上前来,一把抱住了九斤的腰,同样高喊:“大帅,不可造次,请冷静!”
“放开我!我要斩了这个谎报军情的家伙!”九斤暴跳如雷,虽然手臂被制,剑不能砍,脚却没有放过传令兵,他这一脚踢出去,立刻将那可怜的人踢飞出数尺之远。
事到如今,完颜胡沙也顾不得许多,在九斤的耳边大喝道:“你清醒清醒吧!看看山下,承裕和定薛二人的将旗已经倒下了!你看清楚啊!”
万奴也叫道:“事实就在眼前,你还不觉悟吗?我们的前军已经败了!蒙古军马上就要冲到中军了!快下令应战吧!”
三人正纠缠之际,第二个传令兵又飞马赶到,大声报道:“大帅!石抹尽忠率领两万契丹军倒戈投靠蒙古人了!”
这个消息立刻震惊了所有的人。原本以为九斤会再度暴怒,万奴与胡沙手上都加了力,以防他控制不住自己再伤人。谁知,他们这一发力,才发现适才狂如受伤狮子的九斤元帅,此时却如一尊石雕一般一动不动,肌体上仅有的生机似乎为这个消息在瞬间所悉数抽离,浑无一丝存留。
胡沙惊惶起来,连忙摇动着他的身子,连声大叫:“大帅醒醒,你不能这样啊。”
万奴则略显冷静,低头追问传令兵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从实细说!”
传令兵怯怯得回禀道:“是事先派去蒙古劝降的使者石抹明安投降了铁木真,他又在阵前劝降了石抹尽忠的。”
“糟糕!”万奴恨恨地一跺脚,叫道,“他们是同族的兄弟!真是疏忽大意啊!”
“这些可恶的契丹狗!”
清醒过来的九斤恨恨得说道。语调悲愤苍凉,全无开战之初的轻慢与傲岸。
胡沙搀扶着九斤坐下,安慰道:
“大帅,且莫灰心。我军虽然战况不利,但中军还有二十万之众,自保有余。蒙古军虽猛,毕竟兵少,冲破前军后死伤必众,彼亦为强弩之末。为今之计,我军应采取守势,避其锋芒,待宣德的胡沙虎大人率十五万人马赶到,合力反攻,必能反败为胜!”
“胡沙大人言之有理!”万奴赞成道。
完颜九斤沉吟片刻,颔首道:“也只得如此了。不过,这胡沙虎在磨蹭什么?他的人马怎么还不到?”
胡沙安慰道:“大帅且放宽心。末将昨天已经派人去催促了。想来不会再让我们等多久了!”
正说之间,护卫来报:前往胡沙虎处催促进兵的传令官回来了。
“速传!”
九斤、忽沙、万奴三人眼睛同时一亮,异口同声的说道,然后彼此对视了一眼,面上露出几分释然的神色。然则,这种神色仅仅保持了不多时,便随着传令官的汇报而转为绝望。
“元帅,不要等了,胡沙虎已经放弃宣德逃跑啦!”传令官哭拜于地。
“完啦!”
九斤的心中闪过这个词的时候,手一软,掌中佩剑“当啷”一声落地。一旁的胡沙与万奴也同样面色灰白,呆若木鸡。
“这个软骨头!无耻的老狗!”胡沙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十五万人马居然交给了他!”
前锋失败、部队叛乱、后援逃跑……这一连串的打击接踵而至,使得金国将帅们措手不及,完全乱了阵脚。而就在此时,最可怕的打击也同时降临了。
“蒙古军来啦!”
金军中军发出了一阵惊呼,立时纷乱起来。他们在山丘上心惊胆战得目睹了上午发生在山下的恶战,早已被蒙古军的凶猛战法吓破了胆。许多人在心中开始盘算着怎样撤退,怎样逃生。当山脚下闪现出蒙古战旗的一角时,心中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