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华轩满脸安静,却是与刚刚的故作豪爽和粗俗时不同,沈葆桢一语既了,看向张华轩神情时,却是发觉对方双目炯炯,一双眸子却是看向远方,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良久之后,却听张华轩笑道:“振岳兄青年翰林,文采风流,见识不同凡俗,而特别是少年时有一问,却是让弟佩服之至!”
他的话里虽然有几分客气套话,其实哪里敢小看眼前这瘦弱矮小的青年御史?少年中举,青年翰林,自幼便闻名天下,而后京华翰林,风流儒雅,文才备而后行政治,先做江南道御史,尔后知府,按察,至福建船政,马尾一战的中国南洋海军的根基,便是此人一手打造!李鸿章是他同年,曾国藩对他极其欣赏,左宗棠曾经为了他三顾茅庐,这样的人,中西兼备,操守,学问,胸襟,哪一条不比他一个后世的小小官员强过百倍?在沈葆桢面前,张华轩说不上是自惭形秽,却也丝毫没有穿越客的那种优越感。
张华轩一席话说完,沈葆桢便知其意,当下笑而摆手,道:“少年懵懂,不值得玄著一提啊。”
原来沈葆桢少年时在林则徐身边读书,因林则徐与魏源等人的熏陶,所以自小便知西学洋务一事,因一日向林则徐发问:“当今舅舅和魏源先生都倡导西学,以图国强民富。开矿、办厂必能富民,铸炮、造舰亦可强国。然而朝堂之上,因循守旧之人居多,有谁支持兴办洋务?何况开办洋务花费巨大,如今白银外流,官员中饱私囊,朝廷已是入不敷出,银从何来?”
这一番话,正是当时中国开创洋务运动的最大难处,所以林则徐也瞠目不能答,而后曾国藩与张之洞李鸿章等人的洋务亦是陷入泥淖,甚至沈葆桢自己的福州船厂,亦是不能真正振作,中法海战,十数年心血一朝尽丧,也是摆脱不了财政紧张,官员因循守旧不思振作的既定怪圈,费尽心血最终却一无所得!
沈葆桢少年时便有此见识,而且为人多智圆融,又是正经的翰林出身,还有舅父林文忠公这一面大旗,难得的是对西学并不排斥,对洋务运动也不纯以船坚炮利为成功的目标,而能看到办厂开矿富民这一目标,确实是难得的人才,张华轩今日如此,确实有将此人收为幕府的意思。
当今一方诸侯如此看重自己,沈葆桢却是感慨道:“十余年一晃而过,洋人越来越多,器械越来越精,却偏有朱沅之辈腐儒遍及朝堂,因循守旧之辈不但未少反见增多,奈何,奈何!”
张华轩这才明白,为什么对方一见自己之初是那种做派,这个沈葆桢确实是中国士大夫阶层里最优秀的代表之一,他对张华轩的举措极为赞同,而偏偏自己被赋予了监察张华轩的职责,为朱沅那样的腐儒张目,而在朱沅身后,无疑有着一股更加强大的力量,最少现在的沈葆桢是无力抵抗,也不能公开抵抗的。这种压抑的心理与官员的操守使得他不能公然支持张华轩,而对当今天下的局面,此人未必没有一种绝望之感。
“振岳兄,吾辈大丈夫岂能如妇人女子一般做无用之感慨?”
张华轩已经拿捏到了这种翰林学士出身的青年官员的命门,他们有抱负有理想,却因为出身
及见识,很难有单身对抗整个阶层的觉悟和勇气,而且当他们出身的阶层对自己持反对态度时就会产生犹豫与彷徨的情绪,而唯一能激起他们勇气的,便是更大的大义,更高尚的理想。
当下张华轩又慨然道:“当下是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振岳兄随林文忠公多日,当知弟不是虚言妄谈,若是读书人都因循守旧,请问英法谁人能制,俄国窥伺我疆土多年,国势越发强雄,谁去抵挡?若是不富国强兵,我怕连维持旧疆也不可能,难道振岳兄就忍看大好江山,任凭这些洋鬼子来瓜分欺凌?”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确实也是张华轩心中所思,而他提到俄国窥伺一事,更是令得沈葆桢动容。林则徐在世时,对英法威胁不以为意,毕竟两国太远而且是海路而至,倒是对近邻俄国一向提防小心,多次提到中国最大的忧患便是俄国,沈葆桢在他身边多年,这种影响是自少年时便有,当是人心中最根深蒂固之事。
果然被他一说,沈葆桢悚然动容,再也没有刚刚那种闲适从容的翰林学士味儿,站起身来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后,便向着张华轩一揖到地,愧道:“果然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大人在此兴办工厂,练习新军,一切皆为富国强兵,我却为了一些小事而心存犹疑,当真该死,该死。”
他站直身体,向着张华轩断然道:“一会回去我便上书,极力言明今日事不同往日,办厂开矿一事,当不能尽如祖宗成例!”
“这却不必。”张华轩对他的所谓“小事”极有兴趣,却是先向着沈葆桢道:“咱们这边悄悄儿做起来,比大张旗鼓要好,朝里的事我有数,那些老夫子是道理说不通的……不如先只说咱们这规模小,只是为了淮军军服和火器而办了一些小厂子,反正地方上的情形向来是报喜不报忧,朝中诸公,只怕也是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一番话说的极有见地,对满朝官场学问也是拿捏的极为到位,沈葆桢用佩服的眼神看一眼张华轩,点头道:“也成,就这么办理便是。”
不等张华轩问话,他便又低声道:“朝廷已经派了吴棠为徐州知府,然后会有特旨,升任淮徐道,江北团练大臣,也会赏给此人按察使的衔头,这样一来,除了江北大营诸将外,大人北面还有一个徐州来掣肘!”
“哦?”张华轩心中一紧,脸上却仍然是从容,当下沉吟着道:“只怕是钦差琦善就要开缺,朝廷想着江北大营不稳,所以加派干员,充实苏北与山东吧。”
沈葆桢摇头苦笑,向着张华轩道:“上个月皖抚在庐州战死,袁甲三掌雄兵过万,原本是屡立战功,因为援救庐州不利,已经被就地罢职,然后返京待罪,大人你手掌雄兵,坐视庐州不理,朝廷原本就是不欢喜,又开工厂,办火器局,朝廷有心要罢斥你,却是忌惮你手中淮军,谁不知道,这淮军是你一家所办,拿银子喂饱了的,骤然罢斥,唯恐兵变!朝廷敢罢袁甲三,敢杀败逃的督抚,却对你一个小小的捐道颇多忌惮,吴棠这江北团练大臣,岂是虚设?”
张华轩到现在才是明白,这个从京师出来的从五品的监察御史,果然比富明阿这个边远的都统还要更明白京华风云,对方一开始的态度与距离感,自然也就有了更对头的解释。
若是换了清廷的角度,对自己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捐官自然也不会当真信任,当时团练极多,哪一个不是由原本的大臣兴办,就是李鸿章这样的翰林出身,现下也不能出头冒尖,而他一个盐商家的后生,居然敢坐拥大兵扩充实力,清廷又如何不忌惮。现在是有太平军在北方闹着,清廷腾不开手,若是等李开芳与林凤祥覆灭之后,安知清廷不会将张华轩一革到底,将淮军全军交给更加放心的大臣去统领?
风雨欲来!
这算是张华轩穿越后的一个大考验,也是他自己不曾在京师当真有过的去的靠山,恭王有心拉拢,他却对恭王虚与委蛇,对朝廷也不曾有表明忠心的举措,庐州一事,终令得北京对他大为不满,而这种不满与那些守旧势力勾结起来,就成了一把悬在他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将他新兴的事业一剑斩断!
不用多想,张华轩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弟明日就召集兵马,全师举向皖北,捻军将不再为朝廷所忧患!”
“好!”沈葆桢击掌而赞。
张华轩狡猾一笑,向着沈葆桢笑道:“振岳兄虽然是江南道的御史,不过大兵将兴,兄长又在我军中,少不得要先跟随效力,出谋划策一二。”
沈葆桢略一犹豫,张华轩如此要求虽然有些不合体例,不过也不算过分,当下慨然答应,笑道:“敢不应命?”
第三卷 中流砥柱 (29)出兵
淮军要出发打捻子已经势在必行,原本的江南道监察御史沈葆桢都留在了营中,参与机务,献谋划策。
张华轩其实用不着沈葆桢的那些书生之见,沈某人再牛,对一支新式军队的了解有限,而且并不长于军事,倒是用来提供朝廷消息,梳理皖北附近的各种错踪复杂的各路兵马的关系,还有淮军与驻地官府的联络,沈葆桢这个刚刚外放的京官翰林,确实有着普通官员发挥不了的作用。
自与沈葆桢一席谈后,张华轩深知此时还不到自己跋扈的时候儿,清廷要真的下决心解决淮军这个怪胎式的团练军队仍然容易的很……出兵的事势必不能再拖,从六月初开始,先是马不停蹄,赶紧着调配粮草,下发军队储备,连新建起的那个小高炉都没功夫去看,反正有洋人技师,这时候建个土制鼓风炉还算不得高科技,小日本儿的长州藩都建了两座了……
熔炉建好,各式的膛床车床也运到了货,淮军的钢铁厂与兵工厂算是正式投入运行,这个年头儿说是工业化了,其实也就是土法练钢膛床磨枪,造船算是难了点儿,不过张华轩还没有想过要建水师的事儿,饭要一口一口的吃,事情也是一步一步的做,这样最为妥当,想一口吃成个胖子,那可是注定会被噎死的。
淮军主力要西进皖北,部下诸将中只有一个张国梁算是老资格,也就加了一个副将衔,所以张华轩是以团练大臣身份亲自领军,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淮军打仗耗费不小,军队还没有进发,淮军的后勤辎重营和工兵营已经到了宿州,会合原本的几个营头,肃清地方,专候主力赶到汇合。
到了六月中的时候儿,淮军主力动员完毕,二十一个营头的淮军全师动员,留守在老家的只有赵雷带着一百来个军官和三百来个老兵组成的教导营,专责训练刚刚招募的十营新兵,淮军要打大仗,却也不能丢了根本,纱厂铁厂高炉兵工厂油厂,这费了多少银子和心血,万一有一小股子流匪窜到淮安,和张华轩开个玩笑烧杀抢掠一番,最少得有两年功夫才能再翻过身来,所以老兵要留,新兵也不能不招,表面上留下几千人,就能镇住大大小小的太平军队伍和捻子们来抄他的老家!
况且,有一层不方便表明的心思,也是害怕来自北方的徐州团练或是胜保等人,突然带着大队人马来淮安驻屯,把淮军根本给兼并了,有几千兵在,旁人想打这种主意,也得先掂掂自己的斤两再说!
张华轩与沈葆骑在马上并肩而行,身后是从宿州先赶过来的副将张国梁,然后便是苗以德、王云峰等营头管带,就在众人眼前是逶迤行进在苏北大地上的近万人的大军!人头攒动,尘土飞扬,从徐溜兵营往宿州,一路向着西北是一条通往泗州县治的大道,蜿蜒曲折,不少路程都修在近河的堤边上,说是大道,其实等于是夹堤小路拓宽了一些罢了,土路上兑了些沙土石子儿,幸好这阵子全是晴天,大道上干的直扬土,呛的人直咳嗽!不过要是换了暴雨天气,只怕是一走一脚泥,现如今这一个钟点十五里路的速度,非得把大军走跨了不可。
这还是苏北,地处平原,六月的时候天儿虽热,两边道路树林子不断,时不时的一阵凉风往队列中刮过来,让人从头到脚一阵舒爽,要是换了别的地界,行军还不知道怎么个烦难法。
从张华轩骑在马上的角度,放眼看去,眼前的兵勇全是一水的晒的脸色通红的黑壮汉子,穿着大清练勇的军服,肩头却是都扛着英制四十九口径的制式滑膛火枪,背上是一条军用毛毯,腰间挂着刺刀、水壶、通条、火药包、子弹包、行军铲,少数医官没有带刺刀和那些多余的东西,而是尽可能的多带伤药与防治疫病感冒的各式丸制医药,从上到下,除了管带一级的军官,所有的淮军将士都是打着严实的绑腿,显的格外的精神。
最让张华轩不满的就是那一水的大辫子,垂在脑后要多丑有多丑,再有就是士兵们的衣服,怎么看怎么萎靡,怎么看,也不是一支强军该有的穿着!
淮北战事一了,就非得把军队整个来一次大换装不可!
从淮安出发,到泗州县治是一百五十来里地,从泗州到地处淮北的宿州,又是一百多里地。路都算是好路,一路上又都是晴天,淮军将士在六月十九皇道吉日出发,三天时间赶到宿州,主力与先头的几个营头会合后,士气更是大振。
到达宿州之后,张华轩得知皖抚福济与钦差大臣提督军务和春都在临淮关,而太平军主力则在庐州,捻军主力则在亳州、怀远、蒙城及河南归德等地,断绝大河南北,随时可能跃马江南,与太平军的主力会合一处,也可能北过黄河,到河南等地发展。
安徽局面败坏至此,其实也与内斗有关。太平军西征主力在江西与湖北虚晃一枪,迅速回师安徽,准备攻打庐州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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