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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起出得厅门,杨廷宝几乎是一溜小跑,先在前头经仪门,照壁,然后由正门一侧出去,张华轩稍稍落后,隔的老远,只看到州衙外头打了几十个火把,把附近街道和房舍照的红彤彤一片。
到得门外,却见杨廷宝已经在打千报名请安,江宁将军托明阿身着黄马褂骑在马上,一张国字脸被火把照映的通红,满脸骄横之色,显然是不把这个汉人州官看在眼里。
张华轩正四品的道员,不过遇到正一品的武职将军也需跪拜行礼,当下赶上前去,满心不情愿的跪下,报名道:“卑职候补道,淮安团练委员张华轩,见过将军。”
“哟,你就是张华轩?”
托明阿眼前一亮,原本阴郁低沉的表情竟是一变,差点儿跳下马来,不过看到张华轩恭恭敬敬的跪拜行礼,一种旗人的骄傲与自尊又促使他变的矜持起来,仍然骑在马上,只是将手一抬,吩咐道:“老兄请起,杨知州也请起来说话。”
两个汉人官员一起站起身来,托明阿却仍然没有下马,论说就是汉人的总督巡抚也没有这么大的架子,不过旗人向来自视高出汉人一头,满人的部堂再不管事,说话也要高出汉人部堂一头,这是大清朝一百多年来的规矩,举国上下已经觉得再正常不过。
托明阿对杨廷宝并没有什么兴趣,这一次进城来,只是吩咐他支应大军粮草与再征调民伕的事,正颜厉色将杨廷宝训斥了一番,他堂堂一个旗人将军,这点小事原不需自己亲自出马,这一次进城只是在城外呆的腻了,琦善现下是没毛的老鹰吓不到人,托明阿不买钦差的账,因此借着催粮的名义跑进城来玩乐一番罢了。
好巧不巧倒让他遇着张华轩,最近风头不对,江北大营的瓜洲渡口与对面的金山渡口只有一江之隔,对面的动静看的分明,太平军正在精选精兵操练,每天战鼓天沸反盈天,吵的人不能安生,隔江而望,只觉刀枪剑戟如林一般,也不知道有多少人马。大江之上,清朝水师不见踪影,只有大平军的战舰和龟船横锁江上,清兵根本不要想过江去与江南大营取得联系。此次奉命来建江北大营的有不少旗兵,这些八旗大爷没与太平军交手几次,所以傲气还在,只是觉得对方人多,自己人少,巴不得多来点绿营炮灰,帮着八旗建功立业。所以除了琦善之外,托明阿等旗人将领对张华轩这支汉人团练也很有兴趣,巴不得对方立刻带兵赶来,然后把这些汉兵推到第一线,顺风了旗兵就上去捡漏子,不成的话,也能保护旗兵后退。
这些阴微心思,托明阿当然不能直说,当下只是向着张华轩斥问道:“钦差已经几次调老哥的兵来助战,怎么到现在才来?兵凶战危岂是能耽搁的,这成什么体统!”
第二卷 猛虎出柙(3)
八旗大爷的脾气实在是非同小可,张华轩怎么也是一个手握重兵的实权道台,现今的局势又与天下承平时不同,可是托明阿居然是张嘴便训斥,丝毫不把张华轩看在眼里,旗人之骄横由此可见。
张华轩却是毫不在意,这几个月来,在南京时拜会汉人督抚时已经受了不少肮脏气,被一个满人一品将军发作几句,又算得什么?
当下向着托明阿笑答道:“将军明鉴,钦差大人行文到下官那里,也只是让下官过来,并没说让下官即刻带兵来助战。”
“哦?”托明阿一楞,与自己身边的一个粗壮汉子对视一眼,然后又向着张华轩斥道:“既然这么着,贵道就坐视扬州危急而不顾?”
这些混到一品的将军,别的不成,官场的勾心斗角还算把手。琦善身为钦差,不肯胡乱下令调集团练,他们当然也不敢擅自发话,若是不然团练失利,琦善和张华轩完全能把责任推到他们身上,一兜一转之间,这托明阿居然就换了一副嘴脸,变的循循善诱。
张华轩微微一笑,答道:“下官正是来看看扬州的情形如何,虽然说下官办团练只为了保护乡里,不过唇亡齿寒的道理还是懂的。今次到得扬州,情形已经大致清楚,明日见过钦差后,下官便回准安,带领麾下将士前来助战。”
其实张华轩的地位也着实尴尬,清廷开初时不觉得他能搅出多大的动静来,兴办军队的事情复杂烦难。一个盐商能有多大的号召力和决心,又有多少手腕?所以只是给他一个准安团练的名份,然后便诸事不理。
这样的尴尬地位,也是因为他捐官的身份所致。比如李鸿章初立准军时,上海官绅踊跃捐助报效,曾国藩把自己湘军的几个营头的精锐送给了得意门生,而当六千五百人的准军初创后,清廷立刻赏给了李鸿章江苏巡抚的顶子,立刻就成了封疆大吏!
可是张华轩手底下万把多人,火枪不少实力强劲,已经被琦善和托明阿等人重视,新任江苏巡抚吉尔杭阿也与张华轩书信往来称兄道弟,极是亲热。
就是这么着,清廷也不曾有任何表示,并没有给张华轩加官进爵。一则是他的练勇并没有什么战功,二则是张华轩的身份地位尴尬,一点浮名与一些兵力,远不及科举中进士后形成的关系网管用。
一个老大帝国的僵化与反应迟钝,在对张华轩的处理上,已经完全的显现出来。
既然他愿意带兵来助战,托明阿等人自然极是兴奋,当即个个脸上露出笑容。他们身为八旗武将奉命前来征剿洪杨逆匪,心里也是不托底,多一份助力当然是最好不过。
当下都换过了脸色,一个个跳下马来,与张华轩寒暄致意,一时间居然颇是亲热,与适才的狂傲自大完全不同。
杨廷宝身为扬州主官,居然就这样被抛在一边,完全没有人去理会。
八旗军制与汉制完全不同,托明阿带在身边的军官都是位高显赫,随便出来一个也是三四品职衔的高级武官,完全可以与张华轩分庭抗礼,不过报出名来都是历史上绝无记录的菜鸟角色,张华轩也并不放在心上。
待介绍到托明阿身边的一个精壮汉子时,托明阿的态度也明显郑重了许多,他向着张华轩笑道:“来来来,张道来见过咱们大清的博奇巴图鲁,副都统、乾清门行走头等侍卫德兴阿德大人。”
他这一长串职衔报将出来,甚是威风显赫,只是语气里带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像是嘲讽,又像是羡慕。
张华轩倒是记得这个德兴阿,几次收复扬州与江北大营,在遇到陈玉成之前,也算是清廷悍将,可惜后来被陈玉成屡次击败,被打的没了底气,后来只得被调走别任,算是一个八旗将领中的干才。
此时看一眼这德兴阿,气质倒也算是精明干练,远远强过托明阿,张华轩上前问安,德兴阿的架子也并不很大,与其余的八旗将领完全不同。
他心里倒不禁感慨,一个王朝的没落之后,最先表现出来的就是人才。八旗入关之初,当真是猛将如云,除了一票亲王郡王都有大将之才外,诸旗中也有不少能够独当一面的大将和猛将,而到得此时,这托明阿带在身边的八旗大将,除了一个德兴阿勉强还看的过眼,其余诸子都寻常庸人耳,根本不值一晒。
就是托明阿自己,历任总兵、提督,直至将军,这个人有什么手腕与能力,张华轩这时候还真是看不出来。
众人寒暄一气,托明阿等人显然不欲久待,扬州城中虽不及十里秦淮,在这个时代因为淮扬一带有无数盐商巨富,在花钱享乐这一方面也是全国诸多城市中的翘楚,众人天黑跑到城里来,总不至于真的是来干办公务?
张华轩这点眼力价当然是有的,当即向着众人告辞,只道明日要见钦差,今天需早早歇息。
托明阿先是撇嘴:“钦差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见他打什么紧,贵道太谨慎了。”
说罢,他却又体贴道:“想必是奔波辛苦,早点歇息也好。”
张华轩微笑不语,托明阿又冲着杨廷宝微微点头,然后打马先行,其余数十名将领与护兵立刻跟随在后,众人怒马如龙,一起跟随着将军而去。
此人即去,张华轩又与杨廷宝话别,然后带着苗以德等人,径回自己宅中休息。
张府宅院距此不远,张华轩也委实倦了,跨骑在马上并不打马,却是看着扬州夜景,悠然而行。
此时大约是晚上八九点的光景,路边的小门小户早就歇息,一片黑暗,唯有他的亲兵掌起了火把,把沿途道路照的通亮分明,两边街道一片寂静,只有马蹄声敲击着地面,笃笃可闻。而到了张宅不远,靠近城中花船与酒楼聚集之所,丝竹管弦之声隐约可闻,隔的老远,也能看到***通明,显然是达官贵人们正在饮酒作乐。
第二卷 猛虎出柙(4)
张华轩摇头叹息,大难临头,这些人仍不忘享乐,当真是死不足惜。到得府宅门前下马,自有下人前来服侍,将众人迎入院中。
这一处宅院并不很大,只是地处扬州繁富之地,用来照料这边生意所用,等闲也不启用,因为知道大少爷可能住上一段,又特意从淮安派了一些佣人过来服侍,只是多半是男仆,丫鬟婆子之类并没有跟来。
饶是如此,当张华轩宽去那一身官服,换上家常衣裳,双脚泡在热水中时,仍然是觉得舒适无比。
这几个月,他等于是一根绷紧了的弹簧,普通士兵不过跟着他一起训练,而张华轩却要在军训之余,操心大多的杂务。
枪械保管与使用要请示他,后勤账簿他要审核签字用印,与洋人和朝廷官员打交道应酬也是非他不可,甚至族中亲戚在军中的争执要他排解,得空还要回城向张紫虚老爷子请安,偶尔还要应付来自身后的明枪暗箭,他的权力是大,压力当然也是极大。
到得此时,终于能把自己的军队当成一个可用的筹码,只要用的好用的到位,他就有信心驱赶走军中的异已力量,将自己辛苦创立的这支军队,完全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至于怎么利用……且容他慢慢再想……
打是一定要打,不过军队这支筹码却不能乱用,打烂仗是最差的结果,用自己家的银子和自己辛苦训练出来的军队与别人拼消耗,这是最蠢的做法。
打败仗……更不用提了。
打了胜仗,也是分惨胜与大胜几种,况且就是胜了,也未必就能落多大的好处。
历史上,太平军经扬州北伐,主力迅速攻克了扬州,然后弃之不守,到南京准备北伐援兵时,却是先攻打在三叉河的江北大营,那一次,北伐援兵被德兴阿领兵击败,因此又只能绕道去援助林凤祥与李开芳,最终两部相差几十里却不能汇合一处,被分别包围消灭。
扬州首战,面对的是林凤祥与李开芳的北伐精锐,这两万人把整个北方搅了个天翻地覆,纵横数月直到北京附近,闹的咸丰下令北京戒严,一日数惊。仅仅两万人有如此战功,林凤祥与李开芳的勇悍,这支太平军自然是当时首屈一指的精锐部队,绝非现下的江北大营可以抵挡的。
而张华轩的淮安练勇,在短短几个月的训练后虽然军纪军容都已经初现强军风范,不过张华轩也没有狂妄到觉得这支新军能击败太平军用来北伐的那两万多精锐中的精锐。
这一仗搞不好就要打成烂仗,或是败仗!
跟在琦善屁股后头,躲在三叉河的江北大营不出兵,这当然最保险,等太平军北伐主力走了,再去收复扬州,琦善老头子最多象征性的保举他一下,奔波一场,最多得到几句褒奖的圣旨,算是白辛苦!
自己出战?张华轩并没有信心能打赢,打输的把握倒是更足一些。
究竟该如何做?在临来扬州之前,张华轩算是信心十足,到了实地,听到看到不少情形之后,才知道自己有些冒失。官场倾轧,生意贸易,兴办实业,对付阴谋家野心家,这些张华轩都算拿手,对杨廷宝、托明阿,甚至还没有见面的琦善的心理,他都是心知肚明,洞若观火。
不过涉及到军事调度,还有具体怎么打好这一仗,他却是有些犹豫难决。
既然难想,倒是先不必想!
张华轩泡完了脚,却是精神一振,抛下军事上的难题,端坐在椅子中翻看着扬州这边管事呈上的账簿,双目炯炯有神,竟是丝毫疲态不露。
张家确实是家大业大,在苏北与江南的商圈中算是一只巨鳄,商海游弋只要你资本雄厚再加着小心,就没有不赚钱的道理。
今年在淮安的盐场与丝厂利润最厚,其实只要有盐商的经营资格,就是白痴也能赚钱,张家有三十几个盐窝子,总计一年的纯利在十一二万两白银左右,丝厂规模不大,一年也就三五万两的出息,再加上米庄当铺一年也有七八万两的利润,总计一年的收入就是二十来万。
张家发达不过百余年,创业之初肯定落不下什么钱,现在能落下三百万上下的家底,其实都在张紫虚老爷子手里积攒壮大下来的,盐商之利算是当时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