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说的必须无心,一有心便落入俗套。“非炉亦非鼎,何坎复何离?”是说他根本既不信佛也不信道,不相信那些长生不死之术。他的解决办法就是用哲学来超越:“本无终始究,宁有死生期?”这是“无”的智慧带给他的受用。真心学是不怕死的,因为“乾坤由我在”,我是生命的主宰。他还说了一句犯忌讳的话“千圣皆过影”--唯有“良知乃吾师”。
他路经江西--这片使他辉煌起来的地方,也是一片王学繁荣昌盛、在阳明身后甚至比浙江还普及持久的心学基地。十月,他发舟广信「今上饶」,许多学生沿途求见,他答应回来时再见--没想到没有“回来”。一个叫徐樾的学生,从贵溪追至余干,阳明让他上船。他在白鹿洞练习打坐,有了点禅定的意思,阳明一眼就看出来了。让他举示其心中的意境。他连举数种,阳明都说不对头,最后阳明告诉他,“此体岂有方所?譬如这个蜡烛,光无所不在,不可独以烛上为光。”阳明指着舟中说:“此亦是光,此亦是光。”然后指着舟外的水面说:“此亦是光,此亦是光。”徐樾领谢而别。
当阳明走到南浦时,父老军民顶香林立,填途塞巷,以至于不能通行。父老乡亲轮番为他抬轿推车,把他传递到都司。这里的百姓出于感激加敬佩,把他奉为神。阳明一入都司就赶紧接见父老乡亲,他坐在大厅里,百姓从东边入西边出,有的出来还进去,从前半晌开始一直到了中午才结束了这种独特的召见--伟人接见群众只能如此,后来我们熟悉的接见方式也大凡如此。
阳明有《南浦道中》诗,说他重来南浦,还为当年的战事感到心惊。高兴的是那些百姓都可以安居乐业了,让人忧愁的是朝廷没有放宽对他们的税收。象我这样迂腐疏懒的人,居然受到百姓这样的欢迎,实在惭愧。
第二天,他去朝拜孔庙。正所谓群众拜伟人,伟人拜圣人。他在孔庙的明伦堂讲《大学》,不知道围了多少人,有许多人事实上什么也听不见,但机会难得,也为了感受这种气氛。这说明此时的王阳明在学术思想领域的影响已是相当大了。而且说实话,他影响最大的地方都在他亲身呆过的地方,一是江西,二是浙江,三是贵州。原因无非是古代的传播太有限,除了加入权力系统靠行政力量推行,就是靠直接影响。心学又是感性学,靠书本传播,脱离了感染“场”是难以领会其妙旨的,也就没有那麽大的感召力了。这三个省份都是比较落后的地方,浙江虽富,在政治上并不引人瞩目,而且他的影响则集中在浙东山区,以绍兴、余姚为中心。越是落后的地方越容易接受乌托邦性能的革命思想。那些既得利益者集中的京畿都会,不易受此煽动。后来的情形也依然沿此逻辑展开--接受心学武装的以社会的中下层为主,一般的士子多于士大夫,尤为难能的是还有些目不识丁的灶丁「如王艮以及他的泰州学派所影响的劳工人众」小贩等。从这个意义上说心学是平民的宗教不算夸张。
他在孔庙讲学、听众如云的情形被人称为上古三代才有的气象。这种气象也鼓舞了教主的情绪。他一向所致力的就是广度众生,让圣学大明于天下。目前的情景是可喜的、感人的。讲学虽不是他的公职,确是他的天职。这个人从心眼里信服孟子的“天爵”“人爵”说,他是要天爵的,但也不是不要人爵,只是以修天爵为主罢了。
他到了吉安,便大会士友。在简陋的螺川驿站,给三百多人立着讲,讲得相当令人信服、相当实在。大意是:尧舜是生知安行的圣人,还兢兢业业,用困勉的工夫。我们只是困勉的资质,却悠悠荡荡,坐享生知安行的成功,岂不误己误人!
纯粹学理上的内容就没有新发明了。强调良知智慧无所不能,是周流六虚、变动不居的妙道。但用它来文过饰非,便危害大矣!
临别再三嘱咐大家:“工夫只是简易真切,愈真切,愈简易;愈简易,愈真切。”这算是最后的公开讲学了,可能是他的最后一次讲演。
此时,余姚的中天阁讲会照常进行,又有新生力量鼓舞其间而日新月不同。绍兴书院的同志们在王畿、钱德洪的振作接引、熏陶切磋、尽职尽责的管理下而蒸蒸日上。这是让阳明最欣慰无任的事情了。
2.剑气晚横秋色净
过新溪驿时,又有父老乡亲壶浆相迎、相送,沿路焚香摩拜。这座驿城是他当年主持修建的,为了抵御广西的瑶族暴徒和湖南的匪寇。现在这里的人民可以安居乐业了,他下令让那些驻守在山头上的弓箭手干脆回家务农去吧。
百姓这种知会好歹的心情,以及儒家的好生之德,还有他当年在贵州与当地人接触留下的好感,以及思州知府对他的无故欺凌,还有他对少数民族个性的了解,都坚定了他要和平解决思、田问题的决心。他也沿途作了一些调查,了解到了一些瑶族的民情,还有底层人对官府失误的不满。
所谓思恩州和田州,即今南宁以北及武鸣县西北,和百色市及田阳、田东一带地区。
十一月二十日,他到达广西梧州,开府办公。梧州是汉代的苍梧州,旧属交趾郡。自失去安南「今越南」以后,田州便成了南海外屏。其地虽为无足轻重的蛮荒区,但事关国防,更麻烦的是与少数民族的关系不好处理。他先得向朝廷请示行动方针。十二月初一,他上奏皇上,将他了解到的情况和自己的举措一一奏明。
广西土著,岑氏为大。正德初年,岑猛重贿刘瑾得到田州府同知的官位。此前的官府对岑猛时而利用时而压制,都御使陈金曾让他会剿江西土匪,结果他的兵比土匪更危害百姓。事后,他没得到想得到的官位,又拥有重兵,遂嚣张生事。当地官员还想得到他的重贿,他有怨气,自然不给。官员便告他要反。用阳明的划说这叫“生事事生”。新来的首长姚镆调集四省兵力会剿岑猛,岑猛要投降,不许。岑猛逃到他丈人的地面上,他丈人因女儿早就失爱于岑,正好借此机会报复,就把岑毒死了。
问题的真正症结在于如何处理民族矛盾。改土归流虽是本朝的基本国策,但在广西田州流官出现后,反而矛盾日起,无休宁之日。尤其是田州的瑶族是浔阳江流域的“造反”大户。但官府总是“过计”--用的办法都过头。“劫之以势而威益亵,笼之以诈而术愈穷。”打,也不行;抚,也不行。把良民的膏血挥霍于无用之地。阳明想去掉流官,因为“流官之无益,断可识矣。”但他的下属提醒他这样做是犯忌讳的,要遭来物议。他在奏疏中表示,只要有利于国家、能保护人民,死都应该,还怕什么物议?他的结论是:对在这深山绝谷中盘踞的瑶族,必须存土官、借其兵力而为中土屏障--让他们为我们抵御交趾国。若把他们都杀了,改土为流,则边鄙之患,我自当之,这实在等于自撤藩篱,必有后悔。
这是他之“无”的境界给他的智慧,物各付物。他可能没有现代的民族自治的思想,但他知道用压制或诈术都不能很好的解决民族纠纷。他只有儒家的和平主义,还有为帝国长治久安的忠心。虽然是在实心实意的办好事,还得求朝廷,还得动用私人关系,说服当朝大老,才能行得通。帝国的秘密通道多着呢。
他分别给应该利用的和真心朋友写了信。先给杨一清写了貌似情切又亲切的信:我此次事毕,若病好了,请你让我当个散官,如南北国子监,我就感激不尽了。他是怕杨大学士顾虑他在这成功以后会入阁争权,从而否决他的方案。所以先给杨吃个定心丸。因为早就有人作这样的推荐,但越有人说阳明人才难得,应该成为台阁重臣,他们便越压制阳明,迟迟不对平宁王一案论功行赏,就是怕他这一杆子人在朝中形成一股势力。
他给黄绾写信则吐露了实心话:参与平宁王的湖、浙及南京的有功者均已升赏,唯独主要干事的江西将士,至今勘察未已,有的废业倾家,身死牢狱。就算有滥冒,也应该象赏南京的人那样赏他们吧!他们已失意八年了。但我现在要说象是要挟,奈何,奈何!他视“东南小蠢,特疮疥之疾。”“而群僚百官各怀谗嫉之心,此则腹心之祸,大可忧者。”跟三百年后的林则徐一样不怕广东之祸事,只怕朝廷内部的窝里斗。
他婉转告诫黄绾和方献夫不要再推荐他了,得慢慢来。此时主要是说服朝廷按他的思路解决问题,否则必有反复。他还告诫他俩,推荐人要慎重,一个滥蚕能坏一筐好蚕。--呜呼,他这回在这两条上都出了问题。
朝廷有个酝酿的过程,大概是个各种意见平衡的过程。让他会议出结果来,再报朝廷。但相信他才略优异,所请必有卓见。
他给朝廷的奏疏中,一开始不好说前任已把事情弄坏,但在私人信件中,多次表示从前张皇太过,后难收拾。现在想以无事处之,已不大可能。只求省减一分,则地方少一分劳扰。他真是知行合一的去亲民、去努力追求至善。他反感帝国流行的杀人立功法。
新入阁的桂萼想在历史上留下自己的作品,便建议阳明以杀镇瑶族,再攻打交趾。这种政治上的暴发户最好大喜功,只要能染红顶子「这个词儿是清朝的,但这种事情已自古而然」又不用自己的血,便越红越好。这是阳明深恶痛绝的。他不会按照这种人的意志行事。因此而得罪了新贵。这个曾起用阳明的权臣,最后因此而同意、唆使皇帝把立了大功的阳明捺下去。他给方献夫的信中早就预知必然如此---我深知这个和平方略必然大逆喜事者之心,“然欲杀数千无罪之人,以求成一将之功,仁者之所不忍也。”
阳明一面会议、处理眼前的问题,一面向朝廷汇报。算是边斩边奏。他是为了保护百姓,他们已经在战火中辗转了两年了。朝廷又新任命他为两广巡抚,他有了处置当地事务的专权。时间已到了次年春的正月,他手里有当初姚镆调来的湖南兵两万多,他又有剿匪平叛的威名,当他靠近田州时,岑猛的余部卢苏、王受很害怕。阳明有诸葛亮以夷制夷的思路,便派人去劝他们投降。当时有谣言说阳明象别的官员一样在等着受贿。他们不敢来。但他们见阳明遣散官军,似乎没有进剿他们的意思,他们又放了心。阳明又派人去,说明只是为了给他们开“更生之路”,并起誓无欺。要求他们率众扫境,归命南宁城下,分屯四营。发给他们归顺牌,等候正式受降。这些土兵都有了更生的希望,“皆罗拜踊跃,欢声雷动”。
卢苏、王受都不是好对付的主儿,他们说:“王公素多诈,恐怕要骗我们。”提出要带重兵卫护,并把军门的哨兵都换成田州人。阳明都答应。他们果然重兵卫护着前来南宁军门。
阳明当众宣布:朝廷既然招抚你们,就不失信。但是你们扰害一方,牵动三省,若不惩罚,何以泄军民之愤?于是将卢苏、王受各杖一百--让他们穿着盔甲接受了这一百杀威棒,以显示王法的威严。
众皆悦服。阳明然后跟着他们到他们的军营,抚定军心。那一万七千多人「《明史》说七万人」,欢呼雀跃,向阳明表示愿意杀贼立功赎罪。阳明说之所以招抚你们,就是为了让你们活下去,怎么忍心再把你们投入到刀兵战场?你们逃串日久,赶快回家去吧。至于其他土匪,军门自有办法,以后再调发你们。
他们感动不已,流泪欢呼。
于是,这场折腾了两年的民族纠纷,就这样春风化雨地解决了。不折一矢,不杀一人,全活了数万生灵。阳明自己也认为比大禹征苗还漂亮。一面向朝廷奏凯,一面勒石刻碑纪念。
他向朝廷建议:把田州划开,别立一州;以岑猛次子岑邦相为吏目,等有功后再提为知州。在旧田州置十九巡检司,让卢苏、王受分别负责,都归流官知府管辖。朝廷同意对岑、卢等人的安排,别的等相关各部复查研究以后再说。
3.煮沙为盐
假若阳明一直在此经营,不会出现后来的反复,也不会有阳明寄托不终的历史遗憾。在他离开广西之前,所有问题都处理得相当漂亮。
当地土目也真心服他,既慑于他的威名,也赞成他的举措。他也真心既为百姓好又给朝廷办事。他认为二者是一致的,只有民安才算国定,只有民富才算国强。他那“无”的智慧告诉他天下本来没有对立的事务,只是人们非要把它们对立起来。譬如姚镆非要硬打,“轻于讨贼,重于受降;信于请兵,疑于对垒。「岑」猛既冤死而不白,镆亦功名不终。猛负国恩而身殛,镆贪军功而官夺。”「古应泰《明史纪事本末.诛岑猛》」结果是分则两伤。现在是合则两美。他充分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