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时间不算长也不算短。更何况是这么恶劣的生存环境,他再会苦中作乐,也是自我安慰。现实有可以超越的部分,也有不可以超越的部分。再加上他常常闹病,其艰难苦痛是不〃在场〃的我们难以尽情地体味的。若全信他那些旷达语,便尽信书不如无书了。他无论如何不是神仙。他若真心如止水,也就没有心学了。
“三年谪官沮蛮氛,天放扁舟下楚云。归信应先春雁到,闲心期于白鹤同。”(《过江门崖》)好在,这一切都暂时告一段落了,这个劳人苦命的人事实上象他并不佩服的理学家一样〃常惺惺〃,尽管这一时期他侧重〃静〃,但并不枯守呆静。他渴望生活,也渴望不朽。但只有依循天理的生活才是值得过的生活,才能从中上达不朽。
他的主静,是为了生明,为了找到定盘星,找到能避开以往陷阱的新的道路。
从他离开贵阳的大量赠别诗来看,他此时真正最究心的问题就是〃好将吾道从吾党〃。他此时体悟出来的道,就是静下来〃心存气节〃,也就是更强调〃节〃,过去是尚〃气〃,用他后来的自我总结是过去是只办到〃狂者〃的境界,他现在要向〃中行〃境界修练。但还只在练习〃守中庸〃的份上,离随心所欲不愈矩之〃时中〃正果,还有很大的距离,可贵可喜的是他知道这一点,他不盲目的自大自壮。他要〃从吾党〃就是在师友之间形成〃研几悟道〃的小周天,从而相互勉励,抵抗习俗,另辟一人文景观。
相对于追名逐利的滚滚红尘,他这个立场绝对是〃静〃,过去的同学同僚可能还会笑他这种不着急的守静状态是没出息,不长进。但他此时已过了矮人观场浪悲伤的人云亦云的趋俗期。他再也不会如醉汉东扶西倒,西扶东倒了。这就是静下来的好处,静的下限是不会随波逐流了;上限则是可以〃体道〃。
2.静功收放心
他坐船顺沅水东下,经溆浦大江口、辰溪,到达沅陵。沅陵是当时辰州府府治所在地。《沅陵县志》卷13载:阳明喜郡人朴茂,留虎溪讲学,久之乃去。虎溪山在沅陵城西,山上有龙兴寺院。此时当地无书院,阳明便在寺院讲学。环境很好,正德九年,他还有诗回忆当时的情景:
记得春眠寺阁云,松林水鹤日为群。
诸生问业冲星入,稚子拈香静夜焚。(《与沅陵郭掌教》)
他在这里教的主要是“静坐”,让人收放心。这是王学中的一段公案,是王学近禅的证据之一。当时主要受业的是冀元亨、蒋信,都没流于禅。他离开辰州后,写给辰中诸生的信中,再次强调:“前在寺中所云静坐事,非欲坐禅入定。盖因吾辈平日为事务纷孥,未知为己,欲以此补小学一段放心功夫耳。”
禅法的静坐是通过一套调呼吸的办法(如听呼吸的微声、恹鼻孔、眼观鼻鼻观心等等)达到一种无念、无知觉的入定状态,追求元神不动,却往往陷入精神昏沉。阳明有人不可能无念的体会。所以他只追求正念,不求神通,息息去私意,存天理。阳明所说的、让学士修习的静,是静虑,是《孟子》说的“收其放心”,心思观照,不能心存鸿鹄,而是将逐一检察灵魂深处有无私心杂念,相当于基督教的忏悔术、及其后来演化出的催眠术。阳明所教的是纯粹的儒家的修为。与禅门大异其趋。
而且,阳明是明通之士,反对隐遁,是不离世间法。他热爱山林清幽,悦目赏心,少市尘之纷扰,扑鼻无浊气,入耳无噪音,就他的私心而言,他喜欢这种“境”。但他内心的意境不在于此,他的心中想是普法于世间,与众生一起超凡入圣。不当自了汉。这其中有高尚的弘道精神,也有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的功名心。
这个功名心是他区别于禅门的原因;近禅的那一面又是他区别于没有超越意识的功利派。他教人静坐的具体功夫是单看书绝对弄不清楚的了。当时的场景已难还原。推测应该是吸收了佛道的静坐技巧,象理学家那样,但目标是儒学的“处心有道”之类的目标;应该是孟子、韩愈一条线上的知言养气那一套,为了“集义”,找心无亏欠的沛然状态,与圣贤进行精神交流,象韩愈说的“迎而拒之,平心而察之”,达到醇熟的境界,就可以随心所欲不逾矩了。阳明这个功课,与他的一系列思想是一致的,首先是心即理哲学的一种贯彻落实;其次可以检验知行合一到什么程度;对于找到良知也是必不可少的克己省察的功夫。
阳明的精一于静的直接导师是周濂溪。阳明佩服濂溪和明道,与阳明熟悉的和尚道士也佩服这两个注重生命的儒者。濂溪主静有他的太极图理论为抵押,胜过阳明多多。阳明是拿来一部分,估计是濂溪诚、神、几的思路。濂溪在《通书.圣第四》中说:“寂然不动者诚也;感而遂通者神也;动而未形,有无之间者,几也。”周发挥《易传系辞》静专动直的说法,改为“无欲则静虚动直。静虚则明,明则通;动直则公,公则溥。”
总而言之,只有静下来才能找到为己之学的门径,才能找到万派归宗的心海。陈献章因此主张静养善端。凡心学都有主静的特点。阳明则是静生动一路的。静而无静,神也。
在他诸多的〃到此一游〃的诗中,不能忽略《再过濂溪祠用前韵》这首标志着其思想独立成型的诗:
曾向图书识道真,半生良自愧儒巾。
斯文久已无先觉,圣世今应有逸民。
一自支离乖学术,竞将雕刻费精神。
瞻依多少高山意,水漫莲池长绿萍。
从书本要真理使他半生错用功夫'愧儒巾',现在他差不多觉得自己是先觉了……〃逸民〃在这里是〃先觉〃的谦称。凡向图书识道真的做法都是强调了〃学〃,因为不能落实到〃行〃,从对心体的建设这个终极意义而言,那便只是〃伪学〃。现在〃我〃觉悟了,因为我悟到了知行合一直抵圣域的门径,不再走那条纸上求圣的铺满鲜花的歧路了……〃一自〃两句是心学叛逆理学的宣言,尽管还是〃接着〃陆九渊讲,但因王学广为流传而成为口号。问题在于将学行分离才算〃支离〃,〃雕刻〃。然而王学门徒不经再传便忘了乃师半生在书上下过死功夫,忘记了〃点传师〃钱德洪〃学问之功不可废〃的谆谆教诲。
也忘了阳明本人多次说过的〃学问之功何可缓〃,〃政事虽剧,亦皆学问之地〃之类的教诲。他们是故意忘记,他们用下等〃拿来〃法,专取合口味的,不管祖师的完整体系。理解一个主义难在不肯诚实地对治自己。
诚实的〃怎么办?〃是在乱的时候,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先静下来,〃万物静观皆自得〃。在诚静之中,发正信,立正志。〃立志〃是个信仰问题,是个准宗教问题。阳明从悟道之后就一直强调首在立志,将立志问题提炼为〃一个即所有〃的问题。立成圣之志,就是愚夫妇也可以悟道,若不立圣贤之志,则再饱学亦无济于事。
所谓〃实处〃的功夫,阳明在《书汪进之卷》中说:就是〃为己谨独之功〃,能加这种修养功夫,就会辨别天理人欲,就能分清怎样做是支离,是空寂,是似是而非,是似诚而伪。有了正确的标准,就能修到实处了。否则,只会忘己逐物,把精力消耗在扑风捉影的事情上。至少,也会把指月之指当成月本身。支离的最大的危害就在于〃辨析愈多,而去道愈远矣。〃〃夫志,犹木之根也;讲学者,犹栽培灌溉之也。〃
那么,又怎样培养这个志根呢?阳明学说的特点就在于………怎样都行,洒扫应对,当官为宦,读书讲学,都可以找到天下一体的感觉。在阳明还没有离开贵州时,有个要去辰州做官的人跟他请教怎样做,他说,县官是亲民的职位,你讲究亲民之学就行了。问:〃怎样才算亲民呢?〃王说,明明德于民,使民树立良好道德。明德与亲民是一体的。就是在任何时候把别人的老人当成自己的老人,把别人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
3.卧治庐陵
现在,他来庐陵(今吉安)当了亲民之官--县令,与那个驿丞不可同日而语了。最重要的是,这标志着他的处分已经撤消。
庐陵县衙在府城南门的欧家祠路。出南门稍东,有白鹭洲,处赣江中心,洲上白鹭洲书院,是当时江南四大书院之一。阳明在里面开辟一个自己讲会的场所。文化活动始终是他的根本。
在城南25里有青原山静居寺,今天还有阳明手书的“曹溪宗派”,落款居然是“乐山居士王守仁书”。青原寺内右侧屋曾是朱子的讲坛,称青原书院。阳明也在青原书院讲学。阳明离任后,他的学生邹守益继续在此讲学。后来阳明的学生在寺的对面又建了一所阳明书院。
看来只有文化薪火相传,才能真正的不朽。
此刻的阳明无法想象身后的盛名。他现在无悲喜反应,主于静的修练给了他一种定力。不再因外界的情形影响主体的状态,他已找到了知行合一的那种根本感觉。把握了自己,这个世界就好把握了。他此时离所谓〃澄明之境〃还有距离,但已能凿壁偷光,看出这个世界的缝隙。知道该怎样应物而不伤自己……智慧是把两刃剑,而自己是剑体本身。他算当了一回〃具体而微〃的小皇帝。将其所学也具体而微地运用了出来。
他用的是儒家的〃风流而治〃的办法,张贴告示,起用三老,将行动规范广而告之,做到的奖,做不到的罚。在这个县工作了七个月发布了十六个告示,不但使该县由乱而治,还留下了许多历时不衰的善政。其高超得力之处,在于以无厚入有间,用那把两刃剑,既克治官府的扰民行为,也整治刁民的乱法勾当。〃亲民〃是为大多数人谋求最大的利益。而且是想办法从根本上谋求长远的利益。但阳明的身体不堪繁劳,不可能也没想事必躬亲。依靠谁的问题是中国人治社会行政的根本问题?他依靠慎选的知礼有德的三老'老吏,老幕,老胥'。这也是儒家的老人政治最佳体现了罢。滑吏刁民均要不得。
庐陵虽是小县,却是四省交通之区,俗话说是码头口子。尽管曾是〃文献之地〃,却因世风不正,苛捐杂税太多,民风大坏,盗匪繁衍,正不压邪。官府有官府的问题,百姓有百姓的问题。他刚到县衙,就倒给了他一个下马威:突然有上千乡民拥入县门,号呼动地,他也一时难以搞清他们到底要干什么。但很平静,耐心听懂了他们的要求,是要宽免一项征收葛布的摊派。理由是本地不出产此物。他想,既然不出此物,上边要的也没道理,也不想激起民变。就同意了乡民的请求。
但他想此风不可长。为对付这个有名的〃健讼〃之区。他下的第一道〃告谕庐陵父老子弟书〃的主题,就是息讼。他说因为我糊涂,不能听断,且气弱多疾,你们非重大事情不要来打官司。来告状的只许诉一事,不得牵连,状子不能超过两行,每行不能超过三十字。超过者不予受理,故意违反者罚。号召谨厚知礼法的老者〃以我言归告子弟,务在息讼兴让〃。
告示发出,并不能立杆见影。能以健讼著名的地方的人哪会那么好说话?舆论哗然,但他就是不〃放告〃……不开门受理官司。他却发了另外一个告示:现在,瘟疫流行,人们怕传染,至有骨肉不相疗顾,病人反而死于饥饿者。然后又归咎于瘟疫,扩大恐慌。疗救之道,唯在诸父老劝告子弟,敦行孝悌,别再背弃骨肉,将房屋打扫干净,按时喂粥药。有这样的能行孝义者,本官将亲至其家,以示嘉奖。我现在正闹病,请父老先代我慰问存恤。
不讲医学讲仁学,不讲科学讲义气,心学的〃义和团〃味已出来矣。但他也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但同时也是最根本的办法。因为虽然已派了医生老人分行乡井,〃恐亦虚文无实〃。他认为根本的办法还是唤起道义的力量。用精神去战胜瘟疫。
这种道德感动法大约见了效果,瘟疫也不可能总再流行。不见再有类似的告示。这期间,他用更大的精力去解决行政问题。他搞了调查研究,访实了各乡的贫富奸良,用朱元璋定的老办法,慎重选定里正三老,让他们坐申明亭,进行劝导。同时他又发了一个告示,说:我之所以不放告,并不是因为病不能任事,而是因为现在正是播种季节,放告之后,你们牵连而出,误了农时,终岁无望。必将借贷度日,而且一打官司,四处请托送礼,助长刁风,为害更大。你们当中若果有大冤枉事情,我自能访出,我不能尽知者有乡老具实呈报。他们若呈报不实,治他们的罪。我为政日浅,你们还不相信我。未有德治先有法治,我不忍心。但你们要是不听我的,则我也不能保护你们了。你们不要自找后悔。
这回,震动了他们。来告状的有涕泣而归者。在乡下的有后悔胜气骂讼者。监狱日见清静。他还施行诬告反坐法,效果也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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