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头在不住的叹息中想带我和另外三个人跨过一桥,再横越建邺路,准备抄近进入难民区。恰巧此刻建邺路东边又响起枪声,估计又是日本兵从白下路过来追杀老百姓,决不能横越建邺路去送死了。但往西逃命又无小巷,返回去将会离难民区越去越远,更不能站在街心里等死。于是,晕头转向的我们被迫沿河南小巷又慌乱地向东逃跑。
李老头和我从沈老太太家跑出,此刻途中到底跑过几条街几条巷都茫然无知,到底看到过多少具尸体也说不上来。我们本想通过中华路过内桥,但到了小巷的出口处又听到中华路上的枪声,只好打消此一念头,又迅速沿小巷返回,躲在一家空无一人的大屋子缓一口气。此时我才感到口干舌燥,拧开自来水龙头想喝水,无水出来。找到一口缸里有存水,我拿起小瓢舀起一瓢水咕咚咚喝起。他们每人都喝了一些水。我们站在这家的院子里静听,四面不远处都断断续续地传来枪声。大伙儿都认为直接横越小河和白下路,经洪武路直奔中山东路,再向西到难民区去的路最近,特别是巷子小也就比较安全。
时近傍晚,我们提心吊胆地走出这家大门,站在河堤下隔河向北看去,白下路上的中国银行五层大楼底部有好几个窗口往外冒出黑烟,估计才被鬼子纵火不久。好在此刻白下路、洪武路、中华路方向都没有枪声,大家都断定是逃向难民区的机会。但是,当我们横越快要干涸的河底时,冷不防内桥顶上射来密集的枪弹,其中两个人中弹被打死。李老头不顾死活地领着我们快步如飞地冲上河堤跑上了白下路。我远远看到中国银行的墙脚下躺有好几具尸体,丝毫也不敢迟疑一步,快步钻进洪武路口。往日菜市场上拥挤的人群已不见踪影,只有好几具尸体躺在街心伴随着空荡荡的一些肉案子。我们正向北往前赶路时,发现前面有好几个人也向北走。李老头催我加快步伐,说道:“这就不要紧了,一定能够安稳地到达难民区里。”我提出要去看看许老太太,也好把沈老太太被鬼子打死告诉她。然而还未等李老头说出可否时,前面不远处突然响起“嗄公!嗄公”炸耳的枪声,无疑又有鬼子了。枪声中只见二男二女调头向我们这边跑来。我惊哭着紧紧跟随李老头和一个中年人调头猛跑一气,在枪声中拐进闺奁营小巷,迅速钻进一家大门。后跟进来的一个矮子很机灵,反身关上大门,又插上了门闩。
这家的房屋很宽畅,三开间,两厢两进,中间是小天井,后院半边是厨房,看来是个富有的人家。主人在市府任职,随着“迁都”带着老婆孩子已去汉口,独自留下老父亲在家守门。老先生头戴礼帽,身穿长袍,脚蹬棉鞋,已备足了四个月的米、煤、油和盐,以为中央军可以守住南京三个月,英美亦会出面干涉,日本也不敢蛮横到底,定会和中国签定停战协定,仍退回上海,南京必然安然无恙。
我们四人中的矮子是从秣陵关方向带着老婆、儿子、女儿前天才逃进城里,到难民区里没有找到住处,返回到马道街临时住在一个熟人家里。因为看到鬼子搜街打死了好多人,只好带着老婆和孩子往外跑,老婆在中华路上已被鬼子打死,惊慌中15岁的儿子和13岁的女儿被冲散,生死不明。矮子讲着讲着哭了起来,估计自己的儿子和女儿很难留下一条活命。另一个中年男人是从句容方向带着老婆孩子前几天逃进中山门里,因没有县里发的“难民证”,又没有熟人证明他的身份,所以难民区里拒不收留。他们曾经逃到下关,那里的人很多很多,因没有找到住处又返回城里。他们在外面吃尽了苦头,再往哪里逃已无指望,今天上午想冒死返回家去。但是,他们走到西华门却遇到杀气腾腾的鬼子,老婆孩子计三个人当场被打死,只身沿中山东路狂逃,后来又钻进小巷,晕头转向地跑过几条小巷,本想跟着熟悉街巷的人经洪武路逃进难民区去,可是又遇上万恶的鬼子。他们途中所看到的烧杀情况与我们所见大同小异,都认为鬼子已下定决心要把南京城里城外所有的老百姓斩尽杀绝,不留一个活人。
老先生听了外面惨状,却说了他的不同看法,认为日本人也是人,不会那么不讲理,特别是不会不问清是什么人就把人打死。你们不该跑,站住让日本人检查,他们认定你不是中国兵,也就不会把你无缘无故地打死;你一跑,他们认定你是中国兵,就会开枪。那个中年人不同意老先生的看法,说他在家里就听说鬼子要霸占中国地盘,中国人不服,所以鬼子见到中国人就开枪打死。我这才逃离家乡,本想往乡下逃命,可乡下到处都是铺天盖地的鬼子,被鬼子打死的人很多。我有儿有女,好死总是不如赖活着,只有逃进南京城一条活路。今天的事实正说明日本要霸占中国土地,果真见到中国人就开枪一一打死,我的儿子才11岁,女儿才9岁,日本鬼子都不肯饶过他们啊!他说着说着就断肠似的痛哭不止,令我们心里都很难过。老先生心也软了,很同情我们不幸的遭遇,拿出锅巴要我们就着冷水充饥。
第一部分第6节 虎口余生记(4)
天黑了下来,外面仍断断续续传来枪声。
我们的心情难以平静,站在后院里观察周围的火情。不远处的中国银行那边显出红光,似乎是在内部闷烧,火势并不怎么旺盛;城南、城东和城北三个方向的火光已把空中的云彩映红,惟有西北角处暂时无火情。我们认定那就是难民区所在地的方向,都想能插翅飞进难民区去该有多好。大家想到德国人、美国人真好,在南京遭受浩劫时还设个难民区保护中国人;唯有日本人是世界上十恶不赦的大坏蛋,在南京制造了千古难平的民族仇恨。
我一开始时非常惊怕,毫无主张,跟着李老头边跑边哭,还记挂着许老板不会饶我。李老头边跑边劝我,鼓励我,又给我作解释,说两个人在一块逃难总比一个人逃命要好,可以互相仗胆,互相照顾。后来,我沿途看到许许多多被鬼子打死中国人的尸体,神经逐渐麻木了,又觉得不听李老头的话早被鬼子打死,惟有跟着他逃难才有活命。但一遇险情我又怕又哭,以为再也见不到妈妈和姐姐了。李老头一劝说我又鼓起了勇气,惟一的指望是逃进难民区里去,寻求德国人、美国人的保护。
当时,估计路上肯定不会顺利,就怕鬼子在每一个巷口都会设哨,又藏在黑暗处借助火光看到我们一举一动,而我们却看不到他们,危险性很大,因而我们不敢冒然去乱闯。老先生担心我们挨冻,特意拿出一床被子铺在一张空床上,要求我们将就一些。我们谢过之后四个人便和衣横躺在床上过夜,打算天亮后再往难民区里逃命。
第二天早上,老先生要到大门外去出恭,我也跟在他身后去解大便。他才跨出大门槛走了两三步,巷口处射来子弹便把他打死在家门口了。见此情景我大吃一惊,把伸出大门槛上的一只脚急忙地收缩回来。正在我惊恐无措时,一个持枪的鬼子飞快地闯进门来,见到我便凶神恶煞似地叽哩咕噜说些什么,又踢我一脚,皮鞋尖踢在我的左胯上,疼痛难忍,立刻哭出声来。正在那鬼子拔出带血的剌刀往枪口上安装时,我的一股热尿不自主地流在裤筒里,以为这一下非死在鬼子手里了。恰在这时,一个身穿旗袍、手提包袱的少女慌慌张张地一步跨进门来,见到门里有一个鬼子,惊叫一声“我的妈呀”,慌忙转身想往外跑。那个日本鬼子就弃开我,像饿虎扑羊一样一把抓住那少女的衣领。趁着那少女哭着挣扎时,我猛醒过来,飞速穿过天井,跑进后进。我们四人谁也不敢去搭救那个少女,只见又有两个持枪的鬼子闯进大门。因怕他们到后进来杀死我们,我们四人便惶恐地跑出后门,翻过后院的墙头,跳进狭窄的小巷,弯来弯去找到出口,又转上闺奁营小巷的中段,已知洪武路那头决不能去,只好加快步伐向东逃命。
此处距淮海中路不远,我已知闺奁营东去是娃娃桥,向南拐弯经观音巷是白下路。而闺奁营和娃娃桥相接处往北拐弯便是火瓦巷,去淮海中路已经很近了。但是,经过观音巷与闺奁营构成的丁字路口时,看到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好几具尸体,鲜血顺着鹅卵石缝流在路面上。有一具尸体被击碎脑壳,脑浆飞溅在墙上,腥味刺鼻,我直打寒颤。原来观音巷中有一栋楼里住有鬼子,门岗见到有人经过此处便开枪射杀。正对观音巷的一根电线杆上留有许多弹痕,擦过的弹头把木皮击飞,留下一道道口子。经过这里的人只要稍慢一下脚步必死无疑。我们四人又惊又怕,在枪声中快步如飞地跑过巷口,跑不多远便拐进火瓦巷,才敢放慢脚步。才走到塘边上,我们看到迎面跑来五个人,有两人中弹倒下了。其中一个壮年骂声不绝,想用胳膊肘子支撑起身子回头看看杀人的强盗,却未能如愿,尸体终于滚下了塘坎。矮子迟疑了一下,也中弹惨叫着倒了下去。李老头领着我和那个中年人调脸就跑,随即跟随另两个人跑进娃娃桥小巷。另一个老头却盲目地只身跑进闺奁营小巷去了。我的头皮变得麻木了,经过大观园(现是南京监狱)门口时,看到该旅馆的楼房正在大火中落架,热气流带着灰烬直冲云霄。我们五人丝毫也不敢放慢脚步,一口气越过小拱桥冲上了太平路,抬头一看便被惊呆了——
近处躺着一具具尸体,北面的太平北路北端,南面的四象桥,东面隔着太平路的马府街都有大火,浓烟滚滚,而且火势还在蔓延,在扩展,走过去不被鬼子打死也要被火烧死。而且南面白下路十字路口处的鬼子在放枪,射杀零零星星逃命者。正在我们犹豫观望时,南面的鬼子发现了我们,紧随机枪声响,那个从句容逃出来的中年男子倒了下去,喊着“快跑”的另一个人也中弹被打死。余生的李老头,我和另一个人被迫茫然地调脸返回娃娃桥小巷。但是,我们才越过小拱桥,刚才盲目跑进闺奁营去的那个老头在枪声中又迎面向我们跑来。看来又处绝境:四方八方都是杀人的强盗,无处可逃,必死无疑。可是野兽都有避死就生的本能,人有思维和理想,那怕是有一线生的希望都不能放过。心慌意乱的我们紧紧跟随两个男人钻进眼前的一家深宅的大门,又跟随原来藏在门里的一个麻子一直跑进第三进,飞快地爬上厅堂壁板后面的一个楼阁。麻脸男子待我们五人都爬上了楼阁,神速地把木楼梯抽上楼阁,关严楼阁的木门,转脸屏住气从壁板缝里观察前厅,天井和厅堂里的动静。
紧跟着老头之后闯进来10多个日本兵,个个手上持有寒光闪闪的刺刀。鬼子挨个看着左边的那个房门,但都未进去,却集中用枪托捣砸右边的那个紧闭的房门;不一会房门被砸烂,从房间里拖出刚才躲进去的那个老头。几个日本兵一涌而上,围着老头乱打乱踢。老头脸上连连中拳,眼睛,鼻子都流出鲜血。最后一个日本兵一刺刀捅进老头的胸膛。那老头的惨叫声刺入肺腑。
我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不忍再往下看。
待日本兵从这家房间里拿出几床被子走后,麻子告诉我们:他是回民,姓马,家住武定门里的城墙脚下,祖祖代代种菜谋生。昨天十点多钟,他听到城外和附近都没有枪声便到菜地去拔菜。然而才低头拔起一棵青菜,突然听到家门口有枪声,急忙往回跑,只见老父亲被打死在家门口场上,吓得他浑身打颤;又看到他老婆在堂屋里正和一个要强奸她的鬼子扭打在一起,他14岁的儿子已被鬼子用刺刀刺倒在地,连声惨叫不止。他浑身冒冷汗,一个箭步跳进大门,拿出门后的一把锄头,照准鬼子的头就是一下。却万万未曾想到击在鬼子的“铁帽子”上,嚓的一声响未伤到鬼子。那鬼子急忙松开他老婆想到大门边取枪,却被他惨叫的儿子死死地拖住了一条腿。而后他和老婆都感到鬼子不会放过他们,是死是活定要一拼,于是他们壮壮胆像打狗一样将那个鬼子处死。他老婆心都要碎了,抱起死去的儿子惨哭,喊怨叫屈。但是,铁路上又有两个鬼子向他家这边走来,急忙拉住他老婆跑出大门。跑不多远老婆又中弹死去,他含恨扔下老婆的尸体向北逃命。然而他飓在不远处越过铁路,转脸一看家里的房子燃起大火。他昨天晚上逃到娃娃桥,看到这楼阁上比较安全,就躲在这里等候机会再逃。
麻子哭了一会又告诉我们:这户主人已逃到安徽去了,只留下一个50多岁守门的女人,昨天遭十多个鬼子轮奸,晚上还艰难地摸到前面关上大门。他很同情那女人的遭遇,要她和他一道躲在楼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