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攸一袭舒适的灰白棉布袍子,青领边袖,减了些单调。老爷子胡子微翘,精亮的眼瞪着秦玥。
“看师父来了还不来伺候着,第一个就跟小孩儿玩儿去了,不过关!”他将嘴角往下一拉,脸微侧,斜着眼儿睥睨着前方的秦玥。
“尊老爱幼,你俩凑到一块儿,让我先爱护哪个?”
秦玥半玩笑着,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却仍是成功的获得了许攸淡淡的白眼儿。
老爷子站着跟本就不动。
“怎么师父?今日还是来送至炎的?不在家中坐会儿了?”秦玥收敛了玩笑,正经表情浮在面上。
许攸略捻了胡子,下巴微扬,眼瞟着她家屋檐角尖被阿正挂上的铜质风铃,春风过廊,果然飘出了轻浅薄脆的叮铃声,颇有几分空灵之感。
“我是来探后情的……”他一手护在嘴畔,凑在秦玥身侧有些地下党的模样呼了一句话。
秦玥不解:“什么后情?”
嘶,不会是来看她有没有怀上吧?秦玥脚尖儿蹭地,身子后仰,准备随时撤退。
许攸却一瞪眼,抬手敲上她的额头,“邦”。
“嗷!”
秦玥两眼直往外冒泪花儿,这只有两毫米不到的就是骨头的地儿啊,怎么就疼的爆炸一般?
她半举着手护在额头两边儿,就是疼的僵在原处,不敢往上碰。
许攸吹吹自己一截指骨,疑惑嘟囔着:“我的手又那么硬吗?瞧你装的……”
石心在秦玥身后,苦着脸急急上前来给秦玥轻轻揉着,还不时吹几下,嘴里小声念叨着:“吹吹就不疼了……”
半晌,秦玥顶着个红疙瘩,憋闷回瞪许攸:“你到底来干嘛的?”
“来看看李源春有没有把周秀气死!”
许攸一本正经瞧着她,口中出来的如果那人没死他就将人弄死的语气,神情却像是在逗小儿玩儿一样。
“师父!”秦玥脑仁疼地在地上拧了一脚,差点蹭到她真爱的辣椒苗。
“诶,为师在呢!”
“您别玩儿了啊,周秀本来命就不长,没有李源春气也过不了多少时日了,您就别再沾一筷子油腥了!”
秦玥拽着他的袖角薅了一下,抖下了一片灰尘,从阳光中瞧的清清楚楚,飞的可欢快了。
“为什么?”许攸不愿意,耍赖道:“是我让李源春来的,我不得来验收一下成果?”
秦玥将他的袖子一摔,夺口而出:“成果就是周秀吐了一天的血,她爹也被气晕了一次,李源春送来的那牌位已经被她娘当柴火烧火用了!”
许攸明显一笑,嘿嘿地开始围着秦玥转:“李源春还真有脑子哈?竟然想到送牌位这么缺德的事儿,不错不错,是个可塑之才!”
秦玥:“……”
石心小心地站在一旁,低着脑袋,不去看俩人有风就起火的对话和表情……
秦玥干脆就拽着许攸,将这瘦老头硬拽进了客厅,将他按在沙发上,甩甩因为指甲过短而微微不适的指尖,示意石心倒了茶。
许攸抱臂,斜倚着沙发,晃着腿儿,“反正不能让我白来一趟!”
“我跟你说啊,周秀她过不了三天了,您就别去沾一身污浊空气了行吧!”秦玥喝了口水,终于觉得自己被敲额头的悲愤轻了那么点儿。
许攸掀了眼皮瞧她:“还是那句话,总不能让我白来。医馆里的事儿可是多的很!”
“……”多得很你还为一个毫不关己的人跑来一趟?值得?
秦玥感觉自己身边奔腾过了千万头草泥马,累觉不爱都算轻的。
“那,要不,我给你拿一包阿胶?”她试探着,声音轻小。
眼可见的,许攸目中的光高了那么几度,像被风吹着的篝火一般。
可老爷子显然并不知足,根本没有吱声的意思。
秦玥无奈翻白眼儿,捧着双手将自己的脸圈成一朵花的样子,甜甜笑着:“那师父,你可知,我在县城开了一家骑车店的事儿?”
许攸有点愣愣的模样,但还是点点头。
“我再送至炎一辆小骑车怎么样?他可以从家里骑车去医馆找你,在临安镇,这可是怎么看怎么拉风的一件事儿!”
“拉风?”许攸不解,瞪眼:“我只知道拉稀!”
秦玥无语,瞅了茶几上已经开出黄花儿的白菜根,想想周恒温润宽和又宠溺的笑脸,片刻就将眼转了回来,笑道:“拉风啊,就是很耀眼吸引人注意,自己也觉得很威风的意思!怎么样,这样您就不是空手而回了,还行吧?”
秦玥在许攸差强人意的目光中终于安心的收回了微张等待答复的米分唇,心中却是肉疼!
小骑车倒是没什么,一天出十几辆呢。可是她的阿胶啊,家里人忙活三天才出一锅,加上上次给至炎他娘那包,许攸家都有两包了,她自己也才吃了一包而已啊!
这老狐狸不会是来蹭她的好东西的吧?
秦玥的心脏颤巍巍流血,疼的很!
“那好吧,为师就不去她那儿,这样也倒不白来。哎,若不是至炎他娘说至炎想出来了,我是根本不会离了医馆的,你是不知道,这些天有多少人瞧病,给我愁得啊,你瞧!”许攸低下头指着自己灰白的三千丝缕:“是不是多了一半的白发?”
秦玥仔细瞧了一阵子,忽然紧皱了眉,抓上许攸的手腕不让他动,小心的声音:“师父别动,我瞧见他头上又一直跳蚤在蹦跶,可欢实了……”
许攸瞬间屏住了呼吸。
古时卫生条件差,再干净的人家也会不时跳出那么一两只不招人待见的小东西,许攸只是觉得有点丢脸,竟然让自己的徒弟瞧见了跳蚤……
秦玥缓缓捏出了手指,在许攸头顶绕了两圈,揪准一个位置,提劲儿一薅,两根白发赫然在手。
许攸哎呦了一声,便发觉自己被骗了……
秦玥笑眯眯捏着那两根白发举到许攸眼前:“没有太多,只多出来两根儿!瞧,我帮您拔下来了,我是不是眼很尖?在无数的白发黑发中准确无误的扭住了它俩!真棒!”
秦玥抿唇,声音郑重,正儿八经的将那两根白发放到许攸手里,还让他保重的握上手。
半晌,许攸气呼呼将那一对儿白发砸到秦玥身上。
“你个臭丫头!”
然后就听见秦玥猖狂的笑声……
另一边,阿正正在屋里换衣服,他要上山,就要换上适合的短衣扎腰长裤绑腿的衣裳。深青色的一身算是运动服,将阿正的小身板衬得青翠如新竹,挺拔修长了不少。他还将头发重新绑成了一整个髻子,绑好柔软又有韧性的齐漱送的发绳。
精神焕发,朝气蓬勃,俊俏的小子!
这便是许至炎见到换了衣服的阿正时心中想的字眼,这是,他喜欢的阿正啊!
至炎一路拉着许攸进到院子的时候阿正就听见了,只是他那时正在脱裤子,不方便出去,没想到这孩子自个儿来找他了。
“阿正。”
许至炎背着小手微挺着小肚子站那儿,等着阿正来抱自己。
“至炎,我要去山上一趟,你与我一起去吧。”
阿正上来牵了他的手,看看他一身儿簇新的衣服,微微有点想笑。阿姨估计是想将他打扮成小仙童吧,这宽袍软带的,哪里是他五岁小孩穿的风格了?不搭!
至炎瞧他似笑非笑又怪异的表情,也低头瞅瞅自己的衣服。
“怎么了,不好看吗?这是我娘请人做的,说花了不少银子呢!”
至炎使劲眨着眼,睫毛上下翻飞如刷子。他娘说他的眼睛像葡萄一样,很诱惑,他这样能不能诱惑到阿正呢?
阿正微笑,抱上了他的红苹果脸蛋,“至炎这衣服如此珍贵,自然是不能穿着去上山的,我给你找一套我的,你穿我的去好不好?”
原来是怕弄坏我的衣服啊!
小孩儿窃喜,点点头:“好,你帮我找!”
至炎被人伺候惯了,是不太会自己穿衣服。但为了在阿正面前显得自己不那么无用,他先试着要把身上的衣裳脱了,结果脱到一半就缠到一块儿动不了了,不仅衣服动不了,他也没法动了。
半截什么带子缠在他胳膊上,另一只胳膊举在头顶被头发和布料勾住,动一下头发就一阵扎疼。
“阿正……”
至炎左摇右晃晃不掉衣服,头发还一揪一揪的疼,一会儿就急红了脸,小嘴一扁就想哭。
“找到了!”
阿正迅速从一沓衣服下面安稳的抽出一套,其他的衣服一点没乱,抱着衣服一扭身,一下就好气好笑的无语了。
“怎么弄成这样了?”
他含笑快步过来,搁下衣服,先将至炎头上的束缚给松了。至炎的左胳膊终于能动了,自己吭叽着“我也不知道,我想把衣服脱了的”,一边扒拉着去揪右手的带子。
“别,让我来给至炎换吧!”阿正小手在他胳膊上绕了几下,那带子就自己落下来了。
至炎咯咯笑,眼睫毛上沾了一圈亮点点,“还是阿正本事大!”
阿正小心地将他的衣服一层层脱下来,将床上的软绒绒的毯子将他裹上。
“先裹着这个,别冻着。”
阿正细心的将其整理好,不然回来再穿会有皱褶的。
“至炎是没学过这些,当然没我做的顺手,若是你早早开始自己做这些,自然也能很好的脱衣穿衣了。”
那毯子是用张文义送来的皮子做的,围在身上滑溜舒服,至炎缩着脖子在里面蹭蹭,刚刚要哭的嘴慢慢咧开了,瞧着十分满足。
他迈着小腿蹦到床上盘腿坐着,伸出藕节儿一样的胳膊挑起阿正给他的衣服,“我们穿衣服吧阿正。”
“好。”阿正低垂着眼帘,将他脱下的衣服放到一边,开始帮他穿衣服。
一会儿,两孩子从屋里出来,除了颜色,几乎是一样的装扮,一高一低,牵着小手进了客厅。
许攸挑眉,细瞧着两人:“你们这是准备做什么?”
“要去山上。”阿正道,“嫂子,我有好几日没有练武了,带至炎去山上,让他陪我练武好不好?”
“让重阳陪你们一起吧。”
许至炎大眼滴溜溜一转:“不用了姨姨,我们俩人就行!阿正会功夫,没人敢欺负我们的,若是有人不长眼的欺负我们,我就拿针扎他!你看!”
他说着从腰间抽出几根细长的银针,明晃晃亮在屋里,根根尖细簇光。
秦玥微愣,看看那针再看看许攸。
老爷子毫不在意的捋着胡子,摆摆手:“你们去吧,记得回来吃饭!”
“噢,真棒!”至炎踮起脚抱抱阿正的肩,高兴的小脸都阔开了几分,“走吧阿正!”
阿正笑笑带他出去,步伐沉稳,像个大人。
在秦玥面前,阿正是不知世事的孩童,可以调皮活泼,可以撒娇任性,也可以漫无边际的问让人羞恼的问题。但在至炎面前,他是大哥哥的形象,要像周恒对他那般温和爱护,才能给至炎足够的爱。
但其实呢,阿正更想要的是小侄女儿,可以每天带着她玩耍,学着给她扎小辫子,揉揉她软乎乎的小脸儿……
“师父,你都开始教至炎银针术了?他行不行?可别扎到自己。”
“不会的,至炎这孩子对医学这方面还是有些天赋的,若他没有心思,我也不会教他的。”
许攸想起自己刚开始教他的情景,小子拿着针将他的胳膊扎成了刺猬,疼的他直咬牙。不过现在好些了,知道先摸摸穴位……
老爷子不禁笑了笑,又看看安静喝茶的秦玥,略一笑,挤眉弄眼道:“你想不想学?为师教你。”
秦玥对针灸穴位的知识医理是一知半解的,既然拜了师父要学中医,就学到精。
她复了郑重色,老实点头:“想。”
许攸瞧着她,渐渐的就开始笑,越笑越大声,苍老的声音宏亮依旧,整个客厅都充斥了他转绕不停的哈哈声。
秦玥愣怔片刻,就冷了脸色,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
“您这笑的,是几个意思?”
许攸渐渐收回了笑声,眯眼,阳光透过树枝撒在窗户上,将他的面映的有些斑驳。
“为师就你这一个徒弟,若是传教授业,自然是要将全部医术都教予你。先教了至炎是因为他就在我身边,近水楼台先得月了,你可不要嫌为师没有顾到你。谁让你整天窝在这小山村的?我想找你还得自己跑来,多麻烦!”
秦玥抹汗,感情他是怕自己别扭吃至炎的醋呢!
她才不会呢!多少年来,多少代人,都是子承父业,子子孙孙将一代事业传承下去的。许至炎既然作为许攸的孙子,一个愿意继承一个愿意教导,那便是传承的开始,是将救死扶伤能力和仁心医德展开造福未来的事业。
再者,许攸教给谁都是他自己的事儿,秦玥作为徒弟,只要学好他教给自己的东西,尽到自己对师父的孝心就可,多余事也不在她该奢求的范围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