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呢?”
“服侍她呀。”
老来有伴福气不错,丹青但愿门前也有这个运气。
丹青随娟子到艾宅去。
临出门,瞪胡世真一眼,胡某只得装作看不见。
艾宅的布置别具一格,收拾得十分整洁,但家私古旧类似五十年代产品。丹青大感兴趣,如进了博物馆似,一只座钟,一副窗帘,都引起她的好奇,细细观察。
丹青敢说:屋里一事一物,都要比她老。
沙发套子是白色的,镶着一条宝蓝的细条,坐下去很舒服,老佣人斟上香片,丹青顺手把咖啡壶交给她,不到一会儿,艾先生出来招呼,先是延娟子进房,丹青落得利用这段空档研究室内陈设。
过一会儿,娟子叫她,“丹青,老太太知道你来了,高兴得很,要同你说话。”丹青应一声过去。
娟子说:“我先走一步。”
丹青点点头。
她轻轻推开房门,看见艾太太躺在一张长沙发上,瘦削的身体,小小的面孔,象只瓷做的人形,看见丹青,便招手,“小女娃,过来。”
房间很大,是间起卧室,摆满书报杂志音响电视等设备,艾太太身上一条绒线毯子是手工钩织品,花纹细致,颜色美丽。
丹青问老人家:“要不要喝没有咖啡因的咖啡?”
艾太太叹口气,“减去咖啡因,怎么好算咖啡。”
丹青偷偷笑。
“多谢你来看我。”
“应该的。”
“今日的小孩少见你这么细心的了。”
丹青微笑。
“但,当我十六七岁的时候,也听过老人家做如是抱怨。”她向丹青眨眨眼。小丹忍不住握住老太太的手。
都没有脂肪了,细细干干的一把骨头。
“告诉我,丹青,你有没有男朋友?”
从来没有人这样直接的问过丹青,她老实答:“没有。”
“我给你介绍一个如何?”
“过了暑期我就要往外地升学,很不是时候。”
艾老太太笑,“真老实。”
“你打算把谁介绍给我?”
“当然是品学兼忧的人物,艾老先生的得意门生。”
丹青笑,“样子好不好?象根木头,谁能消受。”
艾老太太呵呵地笑,“小丹,同你聊天,胜过十全大补,都说笑是最佳医疗。”“那我天天来。”
“只怕请不动。”
看护进来了,带着一股消毒药水味,气氛顿时两样。
丹青退出去,好让艾老太太接受检查。
她问艾先生:“是什么病呢?”
艾老十分平静的说:“年纪大了,机能退化,总有一天,要停顿下来。”丹青低下头。
“生命的定律原本如此。”艾老轻轻地安慰她。
丹青说:“你们肯定渡过好时光。”
“有好有坏。”
“你们真诚相爱,相信所有时光都美不胜收。”
艾老微笑,“也经过两次战争。”
“啊是,战争。”真是可怕。
然而也都熬过去了。丹青非常非常希望学艾氏夫妇,找到真正的终生伴侣,共步生命之旅。
看护与艾老走到露台去说话。
门铃响,丹青过去查看。
拉开木门,丹青看到的人竟然是乔立山,她意外,乔立山更惊愕,连忙抬头查视门牌,以为按错铃。
丹青已经笑着拉开门,“你找谁?”
“艾宅。”乔立山摸不着头脑,“你如何会在这里?”
“看样子我们都是艾氏夫妇的朋友。”
“对,我怎么没想到,这根本是一个小镇,每个人都认识,”乔立山拍一下手,“老太太今天可好?”
丹青慢慢会过意来。
呵原来乔立山便是艾老的颜回,艾太太说要给她介绍的人,自然也是他了。丹青挂住推理,一时没听到乔立山的问话。
乔立山又说:“咖啡店休息,我去过一次,没见到你。”
“你去过?”
“每次自艾家出来,都会去看一看,顺路。”
“那些杂志呢,合用吗?”
“已经托搬运公司寄出去了。”
“运到哪里去?”
“我的家在加国。”
呀,丹青跌坐在沙发上,因为机缘巧合,他们这几个年轻人在此处相会,假期一过,又得各散东西。
乔立山笑说:“有一个出名的女孩子也喜作小子打扮。”
“谁?”丹青并不希望他拿她来比别人。
“红楼梦里的史湘云。”
“啊,她。”丹青又欢喜起来,“没想到你爱看古典名著。”
乔立山更意外,“料不到你也知道。”
“不算对牛弹琴吧。”
两人笑起来。
艾老送看护出去,一转头,发觉两个年轻人早已熟络。
他坐下来,喝一口丹青带上来的咖啡。
丹青看得出师徒俩好象有体己话要说,便站起来告辞。
她同乔立山说:“星期六我在咖啡店。”
他点点头。
一套那样简单的衣服穿在他身上,看上去就舒服熨帖。
这就是有没有气质的分别了。
到如今丹青还未知乔立山干的是哪一个行业,如果他还在读书,念的又是哪一门功课。
把他正式介绍给我吧,丹青在心中嚷。
回到咖啡店取晚装手袋,丹青见只得娟子一人,便乐意多说几句。
“到头来,人会油尽灯枯。”
丹青惋惜:“艾老先生将寂寞得不得了。”
“没有办法。”
“但我替老太太高兴。”
娟子扬起一条眉毛,“这话怎么说?”
“有几个人能在心爱的意兴怀中逝世?”
娟子没料到小小丹青会有这么深的感触,大表意外。
想深一层,又觉得合情合理,不禁深深太息。
丹青说下去,“死亡是人类最大的恐惧,有艾先生在旁,那一刹那,或许比较容易过。”
“丹青,你想得太多了。”
“我空闲的时间一直比同学多,所以看过红楼梦水浒三国演义,也时时问自己:生老病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娟子笑:“开学就没有这种闲情逸致了。”
丹青说:“每天早上起来,身体无恙,精神健全,便循例履行日常职责,有一天,起不来了,也就尘归于尘,土归于土。”
这一日,丹青感慨奇多。
娟子很了解,“你舍不得艾老太。”
“是,我觉得那样可爱的老人家应该免死。”
“丹青。”
她说:“母亲等着手袋用,我这就替她送去。”
丹青的眼泪要夺眶而出。
走到门口,凉风一吹,丹青好过一点,匆匆乘公路车而去。
家里是另外一个世界,浴室的香氛直传到客厅,丹青微笑,这是母亲在妆身。葛晓佳披着毛巾浴袍出来,脸上敷着浅蓝色面膜,哼着歌,往沙发上一躺。丹青笑问:“仍是那位绅士?”
“不错。”
葛晓佳把潮湿的茶包敷在眼睛上清肿,这是妇女杂志上教的秘方。
她吩咐女儿,“读一段文章给我听。”
“遵命。”
丹青觉得很享受,从前母亲很少在家,最近为了回来换衣服,每日黄昏,都可以作短短谈话,对于丹青来说,已是心理治疗。
翻到一页趣味性测验问题,丹青问:“母亲,昵情愿事业大有成就而私生活一无所得,抑或相反?”
葛晓佳苦笑,“两者都是好选择,可惜我工作上表现平平,婚姻又不幸福。”丹青连忙换一题:“假如你深爱一个人,你可愿意随他移居异乡,远离亲友?”葛晓佳答:“自然,我并无亲人,只得一个女儿。”
丹青笑问:“你喜欢作男人抑或作女人?”
“废话,有自由选择吗?”
丹青大笑。
“问下去,很有趣。”
“上一次哭是几时,私底下还是在人前?”
“我早已拒绝把精力用在没有作用的事上,象淌眼抹泪。”
“给你廿年快乐与成就,期限一届即死,你肯不肯?”
“廿年?两年我都肯。”
丹青合上杂志,“时间到了,妈妈,还不换衣服。”
“不,再问下去。”
“这些问题其实并不好玩。”
葛晓佳坐起来,“怕什么,我绝对受得了。”
“今天穿哪件晚装?”
“那件大红丝旗袍。”
“啊,那位先生会醉倒在地。”
“真的吗,丹青,你真的这么想?”葛晓佳异常欢欣。
第6章
晚上,丹青照常躺着看电视节目。
在加拿大的小叔拨了电话来,向丹青索取升学有关种种文件,丹青拿着笔纸,逐一记下。“明早到快速邮递公司寄出。”他吩咐丹青。
丹青一一答应。
说完公事,小叔问:“你父如何?”
丹青苦笑。
“还是老样子?”
“一点没有变。”
小叔叹口气,“说真的,对于出国进修,感受如何?”
丹青老老实实的答:“这是我的职责,必须履行。”
小叔啼笑皆非,“你父未来四年所出费用将超过五十万,而你却毫无欢容。”“对不起。”
“太难讨好,我的三个孩子也一样态度,她们说,如果可以选择,才不升大学,情愿耕田。”
丹青笑,“这是恶劣遗传,流在血里。”
“丹青,如无意外,九月中见你,你会喜欢这里的,你堂姐妹已在询问你穿几号衣服,叫你多带些时装来。”
“谢谢你小叔,也谢谢她们。”
“希望你好好履行你的职责。”
小叔一向比父亲正气,是受丹青尊重的一位长辈。
当天晚上,丹青拖得极晚才睡,母亲一直没有回来。
清晨起床,看到母亲站在窗前吸烟,已经卸了妆,一定是感慨万千,不能入寐。“妈妈。”
葛晓佳转过头来,泪迹斑斑。
丹青一怔,但是随即看出来,这是高兴的泪痕。
感觉却更悲凉。什么大事,不过是跳一转舞,吃一顿饭,已经感动得五脏六腑无处安置,可见平日过的是什么样的苦日子。
丹青将手放在母亲肩上。
母女俩坐下来。
葛晓佳深深吸一口气,声音有点颤抖,她说:“象你们这种年纪的女孩,人人都是主角,扮演小公主角色。”
丹青没听懂,但耐心侧耳侍奉,母亲这样说,一定有她的意思。
“年华老去,不争气无奈沦为合唱团其中一名无关重要的龙套。”
“母亲。”
“今夜,我又有主角的感觉,不禁悲从中来,丹青,你不会怪母亲出丑吧。”丹青到这个时候,才知道母亲这些日子有多寂寞多心酸,忍不住,眼泪滚下面颊。
“看我收到什么礼物。”
丹青接过花纸小盒,打开来,是一直水晶玻璃香水瓶。
“不算名贵,”葛晓佳解释,“但表示关怀。”
这样在乎,很难打胜仗。
连十七岁的丹青都明白的道理,葛晓佳当然十分清楚,可惜心不由己。
丹青说:“只要你觉得快乐,一切都值得。”
葛晓佳点点头。
“或许,你愿意介绍给他给我认识。”
“还不是时候。”葛晓佳笑说。
她吃过早餐还没有睡意,只躺在沙发上翻阅报纸。
丹青出去寄信,回来接到娟子的电话。
“丹青,你来一下,见艾太太最后一面,我们等你。”
丹青马上再赶出去。
路上一直想,适才娟子阿姨的语气如许平静,仿佛约齐众人去郊游野餐似的。大人们经过的事多了,越来越麻木,处变不惊,小女孩子的感受却不一样。乔立山站在门口等她。
“阿姨呢?”
“他们都到医院去了。”
“我们还等什么?”
“丹青,过来,喝杯热茶,我说给你听。”
丹青立即明白了,她来迟一步。
她进店去,自斟一杯冰水,仰头喝尽,握着空杯不出声。
“她去得非常平静,”乔立山说:“就象睡着一样,嘴角含笑。”
丹青看他一眼,不出声。
老太太惯坐的位子就在窗畔,她恍惚正微笑地聆听两个年轻人说她生平故事。“她有东西给你。”
丹青抬起眼。
“昨天你走了之后她交给我的。”
“是什么?”
“她说你会喜欢。”
乔立山把一只信封交给丹青,丹青打开,里边是一只古董手表,七成新,原装白金带子,手表只指甲大小,圆面上镶一圈小小钻石。
丹青一直想找一只这样的手表,艾老太知道她心意。
“她要你收下。”
丹青把手表戴在腕上。
“我得去医院帮忙打点。”
“我可否出点力?”
“不用劳烦你,我同师父两人会得料理一切。”
他拉开门走了。
丹青这才发觉,衬衫已经湿透,贴在背上,感觉难受。
她把上衣自腰间拉出,松一松。
再悲伤也没有用,艾老太太已经去世。
丹青自冰箱取出木瓜与牛奶,放进搅拌机里打碎。
她后脑病没有长着眼睛,但却觉得有人在背后盯她,她霍地转身,空荡荡一无所有。
丹青知道她防着胡世真,店里只剩她一个人,所以怕他忽然在背后出现。她停一停神,喝下木瓜牛乳,感动舒服得多。
丹青希望她可以喜欢胡世真多一点,其实并不是困难的事,至少她与他都深爱娟子,而娟子也爱他俩。
但是娟子作为桥梁并不足够,丹青无法放下警戒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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