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以前怎么都不曾知道,做这世外之人,原来这么的清闲!”御苑的水榭里,落地轩窗全敞开着,李如本是与俞妃一道出来逛园子解闷的,恰见礼部尚书又带了一队人急急忙忙地快步往康宁殿的方向而去,便不冷不热地拈帕而笑。
俞妃顺着其所指看过去,只低头作一笑,没有说话。
“用的着吗!这么些个功夫,进进出出多少趟了都!”李如见她不应声,又自顾自地说了句。
“毕竟是侧立太子,兹事体大。”俞妃抬起头来,气定神闲地注视着李如,淡笑道。
“妹妹倒是真个好涵养,都这会了,还能这么从容不迫,都赶上当年的谢丞相了!”李如又是一番笑。
“姐姐就别笑我了,这哪是什么涵养!”俞妃心底冷笑,她把自己当柳妃一样好糊弄!想挑拨自己去闹事,然后她渔翁得利,门儿都没有!面上依旧盈盈浅笑,道:“我不过是个没出息的,不像姐姐这般大韬大略!”
“妹妹说这话,可是寒碜我呢!你可比我有福气,至少还有个二殿下可依傍,而我呢?等丫头长大了嫁出去了,我这个老婆子还哪有人理哦!”
“姐姐放心,真要是有那一日啊,咱们这些姐妹都得陪着你,其实啊,这么多人凑在一块,不也挺热闹?!”俞妃是何等聪明之人,四两拨千斤,一句话把李如的话茬全打了回去。
“是啊!多热闹啊!”李如长长一叹,又见内府总管领着几个管事从康宁殿出来,折向东宫而去。
次日,李如接到内府递进来的牌子,得知李信义病重,当下向萧彻请旨回家探病。李信义祖上曾经有恩于皇家,其父也是先帝朝的一号人物,虽然到了他这一代,庸碌无为,但毕竟是宗亲,既是驸马,又是李如之父,萧彻也丝毫不怠慢,下了恩旨,遣太医前往并令所用药石,皆从内库领取。
李信义一生,除了一个驸马的名衔,几乎一无所有。夫妻数十载,常常都要受熙宁的气。如今年事已高,经不起一点小病,再加上他本也无心红尘,半分求生意志也无,所以,几天之内,眼见着一口气剩了半口。
李如很了解父亲,从懂事的那一日起,父亲在她眼中,就仅仅是母亲可悲的一生中,另一个悲剧化的角色。看着成天哭着喊着,亲自侍奉汤药,她只冷冷地道了一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现在才晓得珍惜了,不觉得晚了点吗?!”
紧赶慢赶,终于到了大典这一日。李如有萧彻亲旨,不必回宫参加。熙宁当年受尽宠爱,所以其赐邸在诸公主、亲王里面是最靠近宫城的,几乎是紧挨着东宫的。所以,当大典的礼乐奏起来时,李如听得清清楚楚。
“如儿!快来,你父亲不好了!”熙宁忽地大喊一声,李如忙疾步推门而入。
此生最难忘的一幕霎时间映入了眼帘。
“求求你!求求你!不要走!不要……”母亲的身体蜷缩在床边,脸埋在父亲的枕边,身子一个劲地颤抖,一声声哀求着。
李信义已经完全听不见了,一双黯淡枯涩的眸子,全没有了一丝鲜活的气息,浑浊暗黄,毫无焦距地盯着空中某一点,一双手也伸在外面胡乱地抓着,似乎极力地想要抓住些什么,可是终究是什么也没有抓住。没一会儿,那一双干瘦如柴的手在空中划过一道虚无的轨迹,就那么直直地落在了被面上,再也不动了。
“啊!!!”又一轮的礼乐响起,母亲的哀嚎虽凄厉绵长,但在大典的礼乐声掩盖下,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整个过程,李如皆惶然地站在床边,本以为自己早麻木不仁了,可这么眼睁睁目睹着他就这么去了,到底还是忍不住泪流满面。
她一直认为,他是这世上最可悲的男人!为臣,功名利禄皆没有他的份,她曾在心底偷偷骂他是个只会受祖荫的可怜虫;为夫,受了妻子一辈子的冷嘲热讽嬉笑怒骂,从来就没有真正像一个丈夫一般活过;为父,更不用说了,他连女儿的尊重都没有得到过,何谈其他!
“父亲……”李如蓦得泪如决堤,一下扑倒李信义的尸体上,声嘶力竭地一声声发狂般喊着。血浓于水,就算他再怎么庸碌无为,但他毕竟是自己的父亲啊!人伦难悖,骨肉至亲,今日失去了,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父亲了。
母女俩也不知哭了多久,俩人都累了,力气哭尽了,眼泪也流尽了。李如颓然地倚靠在床边,侧听着外面一波又一波的喧闹。
她忽然手肘一撑,微微颤颤地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站在庭院里,声音听得更真切了,是百官正在朝拜太子,高呼千岁,响彻重霄!
李如因一直仰头听着,所以髻上一枝绾发的翡翠簪松脱下来,硬生生掉在了地上。她本以为必定要碎了,可不料,这簪子竟似有神护,半点伤痕也无。她缓缓地蹲下去拾起来,拈在手里细细看着。这还是她小的时候,老太后赐给她的。老坑玻璃种,那是翡翠里的头一等,翠得那盈盈色泽几乎要沿着簪身淌下来一般。
“哀家的如儿啊,是这世上顶顶漂亮的孩子。”太后亲手挑了这件新贡上来的五福纳喜翡翠簪插在她的发间,无尽的慈爱。
那时的她,是宫里最受娇宠的小人儿,就是连皇后所出的安阳公主,也盖不去她的风头。萧彻那时还不是太子,总与她一道在太后跟前玩耍,太后有次笑着搂她在怀,问萧彻道:“将来,皇祖母把如儿给你做媳妇,你欢喜不欢喜啊?”
“欢喜!”彼时已经懂了三分人事的萧彻用仍稚嫩的童音喊道:“要是能娶到如儿做媳妇,我一定在宫里盖一座最大最漂亮的殿阁给她住,要比现在的康宁殿还漂亮!”
“哟!这么小的人儿,竟也学了人家‘金屋藏娇’的段子来!”老太后被孙儿的话逗得哈哈大笑。
李如攥着翡翠簪的手越收越紧,终于,‘啪’的一声,簪子断成了两截,参差的断面因用力过猛,直直地扎进肉里去,顿时鲜血涔涔而涌,顺着残败的簪身,从掌心留到手腕,又急转而下,沿着小臂往肘底流去,在肘根处印到了锦衣上,江宁织造新贡上来的敷染印花的江绸缎面,虽然是夹衣,但终究一点一点地渗了出来,最后凝成了点点殷红,废了一件金贵到极致的衣服。
此时已届黄昏十分,一抹残阳如血,半片天空被余晖映得通红,那样的颜色,纵使是用了最上等的胭脂,再均匀细致地抹,也是抹不出来的。
金屋藏娇,太后一时高兴说的这句话,本意是想撮合她的姻缘,可惜,她老人家怎么忘了,陈阿娇的下场了,是那么凄凉的。在馆陶长公主失势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被天子所弃了!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长门宫的春天,真的很深,很深……
李如呆呆地凝视着那断成两截的簪子,整个人背着夕阳而立,手上依旧在淌血,通身皆浸浴在血色残阳里,可怕地发怵。
心字成灰
……………………………………
和泰十六年的春上,沉寂已久的白澈终于再度辉煌,几乎是在众望所归之下,御笔明诏,接下了丞相之职。
相位空悬已久,大家都明白皇帝属意白澈,况且如今朝上,论资历威望与办事手段,白澈确实当仁不让!所以,这一回,大家也早明白那位子迟早是白澈的,倒也省的觊觎了,朝会时颁下旨意来,只都山呼万岁而已。
萧彻自亲政之日起,便把西戎之祸深深地镌刻在心里。他素来自比汉武,一心效其平匈奴之志。安阳的牺牲并没有换来多少年的太平,近几年,更是越加猖狂,频频骚扰边境百姓,烧杀抢掠,其行令人发指!他曾暗下发誓,有生之年必要平了他!
他之所以立白澈为相,最大的一个原因就是为此!内阁宰辅通常都是那些有资历的老朽腐儒,一提用兵,一个个皆摇头晃脑地跟他老生常谈,什么‘不战而屈人之兵’,‘穷兵黩武乃君王寡德’,‘化干戈为玉帛’等等,总之就是不可不可不可!他算是受够了!真应了文鸿绪当初说的,他一提动武,老头子们就反对。每当这时,他倒还真有点想念文鸿绪,虽说他们君臣很多时候政见相左,但在这一件上,却是出奇的一致,要是他现在还在,倒能帮上些忙。
萧彻借着这次白澈上台的机会,稍稍改组了内阁,换了几个顽固不化的出去,提拔了几个稍微开明的进来,以便今后得到更多的支持力量。
为了对西戎一战,他早就在无形之中筹划开了。
和泰十二年的时候,黄河决堤泛滥,他趁着整治河工,开挖了许多大渠,一方面用于疏导,另一方面,将全国的水系网一点点贯通,以便到时可以水路陆路同时从各地调运粮草。
早年时,几场天灾使得百姓不堪赋税之重,后来萧彻大权得掌,便立刻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废除了原先的田亩制度,使得国库岁入逐年增加。
思齐初回京师时,白澈曾几度单独召见,与其密议。思齐多年在西北前线,与西戎数十次交兵,对其了解之深入,非安于国都的一班朝臣可比。
“陛下所言,当真?!”乍听皇帝亲口说出踏平西戎,文思齐一个激动,猛地抬起头来看着他。
按理,臣属与君王对话的时候,都要低头,视线只能限定在身前一尺见方之内,像他此刻这般直面君王,是大不敬之罪,等同意图谋刺。
萧彻是看着他长大的,素来看重他,自小便跟他亲厚,自是不计较这些,只挑眉笑着:“可知君无戏言!”
“臣有罪!”思齐忙伏地一拜,脸上微红。
萧彻径自走到龙案前,抽出一轴卷轴,边摊开来边道:“别跪着了,你过来看看这个!”
思齐恭敬地应了声‘是!’,走到萧彻身边,微躬着身子,看向图轴。
“这是……!”思齐猛地一愣,这舆图所绘,乃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了,一时激动难掩,道:“陛下是从何处得来的?”
“这个你不用管,只需好好看看这图,够不够详尽!”萧彻道。
思齐点头称‘遵旨’,便仔细地看起来了。须臾之后,拱手为礼,道:“微臣斗胆,敢问陛下是想以此图作为战时的导图吗?”
“可是不妥?”萧彻点了点头,问道。
思齐轻摇了下头:“此图虽已十分详尽,但若作为战时导图,还需再加以完善!陛下请看,”思齐在图上一指,对萧彻道:“这里,从支那耶乌再往西走,仅标注了一个水源,就是古塞那思河,但是,微臣曾率帐下追击西戎散兵到过那里,塞那思河早已改道了,在河床遗址往下挖,也只挖到了不能喝的盐碱水,所以那一带根本没有可饮之水!”
萧彻眼里闪着炽焰,重重一拍思齐的肩,道:“叫你回来,果真是对的!”
这下思齐倒是不好意思起来,搔了搔头,道:“陛下不怪臣当年桀骜不驯就好。”
萧彻哈哈大笑之后,一脸庄重地盯着思齐,道:“没有你这强驴子,谁来给朕当这踏平西戎的先锋!”
思齐嗵地一声直直跪倒,眼眶都险些红了,向萧彻道:“臣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从此后,萧彻便常常与几个近臣在一起商讨出兵之事,文思齐在原先萧彻所得之舆图上,又做了许多详细标注,何处有草料,何处有流沙,何处有水源,什么季节会吹什么风,等等等等,连西戎的一些民俗也都列了个折子呈上来。
白澈也是在西北呆过的人,他特别针对西戎骑兵提出了建议。萧彻听后,也连连点头,道:“朕也想过这些,所以,大宛国进贡的那批汗血马朕自己都没舍得骑,一直在上驷院做配种之用,精选了我国各地的良驹,现在配出的马匹,皆是千里驹啊!朕想着,两年之内,我朝将拥有一支五万人的骑兵!”
思齐当场激动地无以复加,重重地一顿首,字字顿挫:“给臣两万精锐骑兵,臣定一路杀进王庭去!”
君臣几个,每每议论,都热血澎湃。
和泰十七年的时候,民丰物富,朝纲乾正,万事俱备。三月里,萧彻以边境不安为由,往西北增派了三万驻兵,却不交给俞伯常节制,所以老臣们都议论纷纷,不知道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说他要想开战吧,那也不该只派三万人,而且之后几个月都没了动作,这一来,他们倒是想进言劝谏都没有道理了。
那三万人,其实都是新训练的骑兵,萧彻把他们一直放在马平营里,由文思齐亲自训练。马平是文鸿绪临走时举荐的人,所以萧彻一直十分器重,如今大战在即,他听了思齐的建议,把这三万人先放到那里去实地演习,免得这些关内子弟不习惯当地的环境,到了紧要时候出了差池。
康宁殿
“皇后呢?”萧彻近来一直都很忙,几日没有来康宁殿了,一进殿门,就见院子里摆着好多的箱笼,一群奴婢跪了一地,却不见沁雅的身影。
“前日如妃娘娘来给主子请安,说御苑的芍药开得好,要摆宴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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