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事宫闱总重重》
作者:阿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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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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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隆盛二十九年姑苏
“都三月里了,天还这么冷,一日连着一日地下雨,到几时才肯放个晴!”粉色的长裙,石青地的掐牙背心,一个十二三岁的悄生生的小丫头端着刚从井中打来的一盆清水,沿着蜿蜒曲折的廊桥,一路进楼来。
“又是哪个恼了你,一大清早又在数落了?”听了些许辰光的雨声,看着时辰差不多了的文沁雅坐了起来,笑看着收起水蓝复斗罗帐的丫头宁馨道。
“小姐这么早就醒了?哪是谁恼了馨儿,我是怨着天,都三月里了,还这么阴冷,一连几日的雨,把大园子里的那棵梨花都打鄢了,零零落落地掉了满地的残花,真真的叫人心疼!要在往年,小姐就可以去赏花了!”
“当真?那可真可惜了。”文沁雅果真惋惜地望望窗外。
“可不是!那个谁还说‘烟花三月下扬州’,这样的天,哪个还能下扬州去哟!”宁馨拧了面巾递给主子。
文沁雅一听,不禁笑道,“偏你总有这么多道理,连诗仙都搬出来说道。”
“本来嘛,今年这年啊,过的可没意思了,老爷夫人都没回来,多冷清啊!”宁馨虚扶着主子转过黄花梨仕女观宝图围屏,坐到镜台前面,取过玉梳子为她梳头。
“爹爹身为丞相,系万民于一身,去岁淮河大灾,爹爹确实也公务繁忙。”文沁雅目光随意地落在台座上安的五扇小屏风,依次呈扇行,顺着最高的中间逐渐落向两侧,并依次向前兜转。屏风上镶着绦环板,透雕缠枝莲。那纹样缠缠地纠结在一起,似要一直蔓进心窝子里去。
“小姐今日要带哪些钗环?”宁馨将朱漆剔犀锦盒一一打开,依次陈列在主子面前。
文沁雅看着打开的多个首饰盒,她的首饰大半是母亲为她置办的,都是素雅为主,也有祖母和族中叔伯母时常给的较艳丽奢华的,她通常只在喜庆节气时戴着,也不过摆个样子。只见她从中随意地拨弄了几下,挑出一枝玛瑙佛手蜂形金簪来:“就它吧。”
宁馨接在手中,见簪首镶着一块橘红色的佛手形玛瑙,色泽鲜亮,顶端还雕着一只小蜜蜂,娇小可爱,栩栩如生。
“小姐的心,也该宽些。”宁馨绾发的手不禁慢了下来,轻轻地将簪子接在手中。此刻心下已然后悔刚才失言,老爷夫人没回来过年,小姐面上虽然没什么,心中到底是伤心的,老爷修书回来说是因淮河灾情的善后故无暇分身,小姐自小是忧这忧那的心性,更是要紧的事情都往心里搁,人也是一天见一天的沉,特别是澈少爷走了之后,小姐越发的沉静如水的性子了,竟是整日整月也难见的一笑,这府里也是越见的肃整了。也就是她时常插科打诨说些浑话,强逗着主子勉为一笑罢了。这‘蜂’字谐音为‘丰’字,寓意风调雨顺,丰收喜庆,她真是笨嘴,什么不好说,偏偏说这些个。以前,还有个澈少爷可以哄小姐,现在……
“宁儿,你是要把我的头发拽下来吗?”文沁雅出声唤她。
“啊!小姐,没弄疼你吧?瞧我这笨手!”宁馨连忙放手。
“我没事,你有事,怎么一大清早就走神。”沁雅轻抿了下嘴,对着镜子看她。
“我在想,老爷年前说,澈少爷要回来了,我只是在想,他究竟什么时候到啊。”
“……是啊,姑母每日都在盼呢……”文沁雅轻轻地转过头,望向窗外,雨仍然淅淅沥沥在下,只是,已小如牛毛了。他,终于要回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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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小姐,这样可以了吗?”家丁站在梯子上向下请示道。
“把那个在往右摆摆吧。”文婉絮站在大厅里,抬头仔细地望了望。
“姑母,出了何事?”文沁雅正要去上房请安,走过大堂竟见了一堂的人进进出出,忙得如火如荼。
“是庆儿啊。”文婉絮温婉一笑,忍不住轻轻咳了几声,慈蔼的眉眼就像尊菩萨。她是文家人,却又不是文家人。仿佛是文家富贵繁华的一个冷眼旁观者,一个彻彻底底的世外人,常年只呆在佛堂里,自白澈走后,连本来的闺房也不住了,搬去了佛堂的后厢房,终年地颂经,整个人望上去也如她的心一般,一潭死水,任何人,任何事,也搅不起来。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一点她所惦念留恋的,那便只有他了。
“姑母保重些自己才好,不要太过操劳了。”文沁雅担忧地上前为她顺气。自从他走后,姑母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
“我没事。你还不知道吧?澈儿要回来了!这几日就到了!”文婉絮爱怜地摸摸侄女的头,柔声微笑。
“真的?前儿不还说要有些日子才到吗?”果真是个好消息,主仆二人互看一眼都高兴极了。
“昨天深夜到的信,说就这两三日了,所以我来看看,也好收拾收拾啊!”文婉絮沉静地点点头。眉梢眼角已堆满了细蜜的皱纹。终究是岁月不饶人啊,即使,当年是绝代风华。她是沁雅唯一的姑姑,名冠姑苏的美人,却终身未嫁。这是文家一件极不光彩的事,至于其中的原由,怕也只有上一辈的几个人知道。
文沁雅只幼年听听过一些,本来,及笄的文婉絮是万家争聘,求亲的王孙公子真是连门槛都踏坏了,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据说是姑姑不满父亲为她择的夫家,自己与人私定终身,后来那个男子弃她而去,姑姑自觉无颜,因此终身不嫁,而父亲也默许了。府中的下人都说父亲太过纵容姑母,所谓长兄为父,况且祖父早年英逝,姑母的婚事本该父亲说了算,哪有一个女儿家自己挑东拣西的道理。
其实这些话大多是宁馨听来说给她听的。虽然,嬷嬷说的万家争聘是有一些夸张了,不过,大半还是可信的。毕竟,文家是开国功臣,世袭的侯爵,虽然连着三代都门庭不振,后又因祖父早逝,但自父亲自幼勤习文武,年仅十六便蟾宫折桂,独占鳌头,袍笏加身,荣兴门楣。后请缨戍疆,将动荡的西北边关守得固若金汤,到姑母及笄的年纪已做到了西北行军大总管,手中执掌着朝廷三分之一的兵权,且兼任着兵部侍郎的实缺。所以,想与文家攀亲的豪门世家之多,可见一斑。
八九岁的光景,最是做梦的年纪。宁馨老是学着老嬷嬷的举止,左手插在腰间,伸出右手的食指,歪着脑袋,粗着嗓门道:“文家,那是姑苏头一等的人家,文家的大小姐,那是江南第一的尊贵,小姐还总角时,那求亲的人啊,从虎丘山排到浒关都不够站的。”每回说到这里,宁馨总是神往极了,老追问老嬷嬷们:“那等小姐以后,是不是也要有那么多人求亲?”然后老嬷嬷们全体一个庄严而自豪的表情:“咱们小姐,那夫人的模子,老爷的学问,府里的尊贵,便是皇后娘娘也当得的。”
宁馨跑回来告诉她时,她正好与他对弈。他俩自幼都是师承名士,但她因在闺阁,父母为她择了当时蜚声文坛的女文豪——太史令的女儿李素如。不同的老师,棋路不一样,再者他二人各有各的下法,常以博弈为乐。他那时已十二三岁,棋上所成已开始显露山水。其的棋风便也如他人一般,淡泊温润,宁静致远,豪壮大气,不比她到底小女孩,无甚章法,每回都输棋却总比赢了还高兴。
她永远记得那天,那盘棋,她已是兵败如山倒,绝没有了生路,他气定神闲地笑看着她,无关得意的悠然,她的记忆里,他似乎永远都是这样的一副神态。她知他素来孺慕魏晋风流,自小养出的心性,但终究礼教约束,让他无法如山涛阮籍之辈。但将世情看的亦十分的淡。
那时,他们还是那样的光景,总角之宴,言笑宴宴,她还是可以仗着年幼,撒娇耍赖,就像她喜欢极了白玉棋子在他指间那君子如玉的感觉,便总要他执白子,自己执玛瑙的黑子,外人眼里,只当她年幼刁蛮罢了,或许,连他,都是那样想的……
只因了宁馨的那番话,她第一次见他失了神色,捏着白玉棋子的手一抖,子落处,竟救了她的死局。上好的羊脂白玉,打磨地那样的光滑无暇,迎着日头的光,本是泛着暖玉的光泽,可那刻,离了他的指间,便似被收了魂魄,那样仓皇失态地打落在棋盘上,直掉如暗不见底的深渊去……
“我输了……”不过须臾,他复抬起头,风淡云轻地微笑道,一如往昔。明明是仲夏的天气,可她竟觉得日头不毒了,恍惚还有些许冷意。那一瞬,她自己也不知怎的,突想起女先生跟她讲的那则谢丞相喜怒不行于色的故事来,而他的神情,便让她有了那样的感觉,可是,那刻,她忽然讨厌那种感觉。
她生气地骂了宁馨,那是她第一次教训她。宁馨是孤儿,自小跟在她身边,连句重话都没说过,这回是真动了气的。
多年以后,当文沁雅再回忆起这些的时候,不禁自嘲,那么早的时候,连府中的下人都已这样认为了,可见她的命运是多么早就没定死了的,任她再挣扎,亦是无用的。就像母亲,那样地爱她,不舍得她,亦是只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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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看,咱们现在已经是在姑苏地界了。”老船夫娴熟地摇着橹,笑着对白澈道。
“船家,还有多久能到城里?”白澈抬头看了看天色,牛毛细雨洒了一面。说来可笑,三年在外,时时惦记着她,如今就要见着了,竟有些局促不安,不知道三年不见,她变成了如何模样?如何心性?可还似他走时一样?可能,这就是所谓的近乡情怯吧。
“一些些辰光就到了,公子还是进仓里歇着吧,虽是三月里,又是牛毛雨,可今年不比往年啊,自正月里就没个好天,过个年也不称心,这天啊,阴冷得很,公子这衣服虽淋不湿,但潮腻腻地搭在身上,总归是不舒宜。”老艄公披着旧蓑衣,箬笠搭在脖子上,并不戴着,笑劝着他进里避雨。
“多谢老人家,不妨事的,我站着看看也好。”白澈轻点头回道。脚下的船板也是湿漉漉的,有着木头陈年的味道。一身素青袍,底下已湿了寸许。天虽还冷着,里面也只一件夹衣,不过,相对于漠北之严寒,西域沙漠之酷热来说,这样的天气,算不得什么。这几年走南闯北,阅山川之秀美,大河之险要,晓天地之大,明死生之义,确实非书中所能得。当年离开时,虽不至于意气用事,但也确实是有过今生不再回来的打算的。三年过去了,自己,终究是放不下,放不下她,放不下阿姆,放不下许许多多。
白乐天的词是好的“日出江花红似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的确,江南三月,杏花烟雨,这样的景致,但凡见过的,怎么能忘得了?这脚底下的江水,那样的碧到蓝里的颜色,向前望去,茫茫的烟雨,天青的色调,。大运河两岸,万绦垂柳在细雨里微微拂摆着,一直拖到垂入了江里,似有似无地拨弄着一江春水。他正这样站在船头,两岸的景致缓缓地变化着,正是烟柳如阵两岸移。燕子斜斜地疾速掠过,便似要剪开这云欲成雨,水欲生烟的天气,但叫日头露出来方罢了休。
极目所眺是成片的桃林,若是应试的举子,可要以为自己是武陵人了。可惜今年年景不好,本该鼎盛的桃花,已是衰残了。想起来,府里的那株梨花,也该不好了。她,自小就最是爱那花的。
记得府里的老人总说,光开花,不结果,不吉利,老夫人便动摇了,想把树砍了种些富贵的热闹的,他本也只是可惜了那么好的一树花,竟是她,那么小的人儿,汪汪的泪眼,抽噎地几乎喘不过气来了,小小的身子抱着树,那么粗的树,她根本都抱不过来,可就是那份勇敢,护着树,粉嘟嘟的脸蛋贴在皴裂的灰黑的树皮上,胳膊上被擦出了许多的红痕依旧不肯放手。她是文家的掌上珠,更是老夫人的心头肉,最后老夫人没法子,只得答应她不砍了。
所有人都说,到底是孩子。可又有谁知道,她这样做,竟是为了……
他还记得,她开心的跑到他的院子,眼泪都还挂在脸上没来得及擦,笑着说:“澈哥哥,奶奶答应庆儿不砍梨花花了,澈哥哥不用再难过了。”她那时不过五六岁,一颗门牙刚刚脱落,正等着新牙长出来,可爱至极的模样,让人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
阿姆说,府里要来人了,是京里回来的“母亲”和妹妹,他是文家的养子,进府的时候才三岁,对于陌生的文府,和所谓的父母,总是亲近不起来。他觉得,这个家里唯一对自己好的人,只有阿姆一个。阿姆说,妹妹是文家最最贵重的宝贝,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