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不转睛看着庞弯,仿佛要将两把眼刀笔直插进她心里。
“更待何时!”
“更待何时!”
器宇轩昂的声音在谷中回荡,人群中一时群情激奋,响起了嗡嗡的附和声。
庞弯看着他,不露声色与他僵持。
“你们怎么知道,那天跳舞的就是桑婵本人?”
“你们又怎么知道,那刺杀一幕不是个精心设计的圈套?”
她望着场中众人,潋滟的瞳中有暗影浮沉翻滚。
顾溪深深看了她一眼。
“因为我有人证。”
微不可查叹口气,他气定神闲开口,眼中染上一抹只有她才能懂的悲悯之色。
“婵儿。”
他拍了拍手掌。
叮铃叮铃,在婉妙动人的金铃声中,一个玲珑有致的女子自帐中缓缓走了出来。一袭轻纱白衣,犹似身在烟中雾里,仿若仙女翩然落下凡尘。
“拜月教教主左淮安刺杀我一事,千真万确。”
女子清丽的声音宛如莺啭,只见她伸出如新剥鲜菱的玉手,轻柔摘下腮边面纱,露出一张纯净无瑕的脸。
“有我肩上箭伤为证。”
她盈盈掀开左边衣襟,现出雪白圆润的小半块肩头,那上面赫然有一道粉红的伤痕。
“想我桑婵行走江湖十年,与拜月教素来无冤无仇,却不幸遭遇这飞来横祸。”女子叹了口气,眸子里渐渐有水雾盈门,如雨打碧荷雾薄孤山,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萧瑟,“幸亏盟主及时将我救下,唉,首当其冲的是我,不知接下来会轮到何门何派呢?”
绝世美人摆出受害者的姿态,素手拨千斤,轻而易举就虏获在场所有豪杰的心怀。
“卑鄙小人!”
“歹毒拜月教!”
“杀了这群狗贼!”
呵斥声怒骂声一时间喧嚣云上。
顾溪静静看着庞弯,就像在看一个蹩脚的笑话。
你还是,嫩了点。
庞弯望着眼前一幕,嘴角僵硬,神情似乎有些勉强。
“姑娘,念你年纪尚幼是非不辩,劝你还是交出教主下落,弃暗投明,也许还能得饶不死。”
顾溪温文尔雅看着她,用无可挑剔的姿态诱降着,哄骗着,俨然胜券在握。
——有个能打的圣姑又怎么样呢?只要他挥挥手,十个圣姑便能在瞬间灰飞烟灭。
庞弯静静看他。
然后唇角忽然绽放出一抹艳丽的笑,那笑容越发放大,就像怒放的大朵山茶。
你以为,你胜利了?
不,你远远没有。
只见她从怀中摸出一只鹿角笛,深吸一口气,放到唇边。
深远而嘹亮的笛声响彻云霄。
草木间忽然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只不过须臾片刻,整个山巅都被一群突然冒出的军队包围起来。这群训练有素的士兵少说有数千人,人山人海将这小山坡围住,密密麻麻如同烟尘,来得汹涌莫测。
“谁人敢在广陵王的地盘上放肆?”
领头的骠骑将军脚跨骏马,一声厉喝气吞山河。
“广陵王有令,有谁在出云山轻举妄动,立刻就地正法,杀无赦!”
士兵们身穿盔甲手持羽箭,将密密麻麻淬了毒的箭头对准场中江湖人,箭在弦上,蓄势待发。
杀无赦!
杀无赦!
将军的回音连绵不断,江湖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变震了个手足无措,面面相觑起来。
“哈哈哈!”
庞弯放下鹿笛仰天长笑。
她扫一眼脚下惊慌的众人,眼中渐渐布满腥红的血丝,仿佛堕入魔道般凶煞狰狞。
“顾溪!你还要跟我打吗?”她朝对面大声叫喊,“别忘了,刀剑无眼!就算你自己逃的过这成千上万的毒箭,你那些江湖豪杰们呢?他们逃得过吗?”
“谁今天要想死在这里,就赶紧动手!”她再次大笑,嚣张至极,“拉你们这群人下地狱垫背,阎王爷也会欣喜若狂!”
众人沉默了。
江湖不问朝堂,朝堂不理江湖,这是千百年来默认的规矩,不知这拜月圣姑用了什么手段,竟然能搬来南疆藩主广陵王做救兵?
智空和尚看了顾溪一眼,不动声色缓步朝山间退去。
“阿弥陀佛,出家人奉劝施主早日放下执念,苦海无涯,当回头是岸呐。”
他选了个最安全的角落,例行惯例总结呈词,以示大家风范。
眼看胜利在望,何山奈到底心有不甘,冷笑着看向庞弯:“我道是什么本事,原来是自己不行,就找了个男人来靠!拜月圣姑,不过尔尔!”
一道寒光自少女眼中飞快闪过。
只听啪的一声,众人还没来得及看清她的动作,何山奈的嘴角已经裂出一道狭长鲜红的口子。
“呜!”血液翻滚而出,他痛不欲生捂住了嘴。
“我就是靠了男人,那又怎么样?”
庞弯收回鞭子高高立在马上,脸上满是媚笑,背脊却挺得笔直:“你羡慕?你嫉妒?我有本事让广陵王出兵,换了你这块该入土的老菜皮,就算使尽浑身解数,还不知人家肯不肯看你一眼呢!你这把臭嘴老骨头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话!”
红衣在风中猎猎翻飞,她竭尽所能嗤讽着,已然是飞扬跋扈不在乎世俗之人。
昆仑派弟子正要动手,却听一声沉稳的喝声响起:“够了!”
顾溪站在青纱帐前,遥遥望着马上人,眼中尽是风刀霜剑。
“既然今日对方破了江湖规矩,搬出了朝廷,诛灭拜月教一事,当另择良日。”
他朝座下人挥了挥手,示意准备撤退。
一方面给早已人心惶惶的大家台阶下,另一方面又不动声色控诉了对方的胜之不武。
然而无论如何,庞弯的目的都已经达到了。
她微笑着骑在马上,微笑着看江湖豪杰们鸟兽散,微笑着直到顾溪回过头来。
他看着她,目光别有深意。
她朝他得意做个口型——“你输了。”
笑容明艳绝伦。
作者有话要说:好戏才刚刚开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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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房间关上门,庞弯哇的一声,朝地上吐出一口鲜血。
“圣姑!”石决明面露担忧之色,赶紧递上一块手帕。
庞弯接过帕子擦了擦嘴角,单薄的肩膀在寒风中微微发颤:“不碍事,是内力反噬了。”说着从怀中掏出丹药来吃了一粒。
石决明脸上忧色更甚。
半月前前教主正闭关为少主疗伤,不想那武林盟主趁虚而入下了腊月初八的对战帖,全教上下人心惶惶苦无对策之际,圣姑忽然带着一只鹿笛归来,说只要有这个,便能保证初八那天大家毫发无伤。
仔细一问,才知道原来圣姑将自己的天蚕软甲献给了广陵王,以此为代价换取了他们的一次出兵。
石决明对此颇有微词,那天蚕甲毕竟是极其贵重的宝物,全天下只有一件,怎能说送人就送人?然而圣姑只是拍拍他的肩笑道:“江湖朝堂本不相干,要不是我无意中救了广陵王的幺子,单凭这一件宝物他根本不可能出兵。”
“天蚕甲于广陵王是可有可无,而他的军队于拜月教却是必不可少。”圣姑叹口气,面色严肃而坚决,“莫说区区一件天蚕甲,就算十件镇教之宝,只要他肯出兵,我便都愿意给。孰轻孰重,我心中自有一杆明秤。”
石决明听了觉得很有道理,又想圣姑总算是有了大家风范,不禁更是欣慰。
他自幼看着圣姑长大,她天生聪明伶俐,虽在武学上不求上进,但偏偏拥有极好的骨架和领悟力,因此甚得教主赏识。只可惜半年前圣姑下山游历重伤而归,不仅内力全失,还差点丢了性命,教主大为震怒,这才革掉了她的职位。
不过明眼人都知道,教主其实是恨铁不成钢,他心里依旧是极疼圣姑的,不然也不会让她整日陪在少主身边。这次大乱之时圣姑重新出山掌权,救全教于危难,长老们都没未见有任何微词。
更何况,圣姑为镇住来犯者不惜动用秘术,让邱长老将三十年的功力强行灌入自己体内,硬撑着上了战场。
这三十年的功力,必须在七日内完全爆发。
而圣姑要付出的代价,是寿命要为此减少十年。
看着床上打坐吐息的少女,想她花一般的年纪却要面临这等残酷抉择,石决明不由得感慨万千。
五内俱焚,百脉鼎沸,庞弯好不容易平复体内那股上蹿下跳的暴戾之气,这才睁开眼睛,虚弱擦掉额间的细汗。
“右使不必担心。”她见石决明面带焦虑,以为他仍旧在为未来担心,强撑着露出一个笑脸,“只要七日后教主和南夷哥出关,便再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她知道南夷的洗髓经已经突破了九重,要是真打起来,只怕顾溪也无法在他手下讨到便宜。再加上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教主叔叔,那些“名门正派”想一鼓作气剿灭他们,哼,只怕没有这么简单!
只要教主出关,一切困难都会得到缓解,所以她当前的任务便是在七日内守住出云山。
还好,还好在当初跳飞仙舞以前,她多了个心眼,将行李收成包裹埋在山下。
——火凤袍没有丢,天蚕甲没有丢,猪头小公子送的的玉佩,也没有丢。
至今她还是难以相信,那个当初她随手救起的猪头小公子竟然是广陵王最疼爱的幺子重台,还变成了那样一个俊俏的玉人儿,让她躲在樟树上偷看的时候,不由得咋舌老半天。
小公子为了帮她向广陵王求情,在屋檐下整整跪了一天。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仙女姐姐的救命之恩?
重台对她如是道。
临走的时候,重台将这只鹿角笛塞到她手里,告诉她只要在危难之际吹响,广陵王的铁戟军便会站在她这边。
虽然,只能借她短短一天的时间。
顾溪这只老谋深算的狐狸,千算万算,算到了她的意乱情迷,算到了左淮安的为子闭关,甚至连她会在阵前撕破脸皮反咬一口都算到了,早早与桑婵本尊窜好了口供,却独独漏算她会有广陵王这条后路。
所以说,人算终究不如天算。
庞弯想到这里,哈哈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都顺着眼角滑下来。
他亲她,哄她,到头来都是为了骗她。
他疼她,怜她,为她做牛做马,原来不过是为了将她踩在脚下。
——多么好的演技!多么滑稽的结局!
她也许再也没有办法,像当初那般不顾一切的去依恋一个人。
笑容从脸上隐去,脸上的河流渐渐汹涌澎湃。
玛丽苏的爱是场豪赌,她输得几乎倾家荡产。
“圣姑,有一位自称阿浊的姑娘求见。”
门外响起通传声。
庞弯一怔,迅速擦掉脸上的泪水,跳下床来。
“你输了。”
角落里一位冰肌玉骨的美人儿,懒洋洋用花瓣染着自己的纤纤玉指。
“师兄,我有些失望呐。”
她撩起眼皮看了对面的紫衣人一眼,面上有了丝若有似无的娇嗔。
肤光胜雪,桃腮欲晕,双目犹似一泓清水,江湖上任何壮年男子受了这星眼流波的一睹,身子骨便早已软掉了。
然而那紫衣人却对美人的秋波置若罔闻,只是轻轻提起了茶壶精致的滤杯。
他脑海里还在回味。
回味方才阵前的那一刻。
小女孩长大了。
他心里想。
无论是在阵前呵退众人的傲慢咄咄,还是面对嘲笑时的狠辣凌厉,她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那朵清纯的小花,最终还是被染上了腥红赤色,再不会净如白纸,再不会天真娇憨。
她学会了仇恨,她将展开报复,她的未来将陷入着无休止的纠缠和斗争。
作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他心里感到一种难以言状的刺激和欣慰。
——她是因为我才变成这个样子的。
只要一想到这点,他心里就莫名兴奋,血液在血管里快速流动哗哗作响,这种奇特的感觉比得知她还活著时更甚。
“你看那拜月圣姑是不是……”
百晓生的声音忽然插进,干扰了他的回忆。
他笑了笑,看了百晓生一眼:“你不觉得她很有趣么?明明是只小花猫,却偏偏要张张牙舞爪伪装成猎豹。”
“可广陵王的军队……”百晓生皱眉,那铁戟军可是货真价实的啊!
顾溪的眼神一寒。
“我自有分寸。”他半闭了眼,似乎在嫌弃窗外的阳光有些过于明媚了。
“你太乱来了。”
阿浊给庞弯把完脉,惊慌失措在纸上写下一行字,递到她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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