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儿便会如同小猫儿似的吐出小舌头来,手却仍旧伸向那酒碗去,丝毫也不怕将军虎威。将军没辙,只能每回都无奈笑着,伸出筷子尖儿去蘸了酒递进小丫头的嘴里去。小丫头便会满足得眯起眼睛来。有时候遇着格外烈的酒,还会被激得咳嗽起来,小脸儿憋得通红。惹得满帐的将军们扬声大笑。
小丫头这会儿才会恢复女孩儿家的娇羞,红着脸一跺脚跑出帐篷去,惹得大家又是连声大笑。
而每一回这样,将军总会在大笑之后落寞下来。大家都明白,将军这是遗憾呢。若那小丫头生为男儿身,那将军定然衣钵有继;可惜她是个女孩儿,无法承继将军的意志,不能接下这支精锐的袁家军来,不能在将来代替将军镇守大宋边关,卫国卫民。
后来袁将军坏事,这小丫头就也不知沦落到哪里去了。身为将军的手下,他们也曾想过替袁将军护卫下这唯一的血脉来,却可惜——身为将官,如何能与朝廷的政令对抗!
多年心结已是搅扰得郑若河良心难安。多少回午夜梦回,总会再见当年将军带着怜儿饮酒的场景。郑若河明白,如果说袁将军在天有灵,他最惦念、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他的女儿……郑若河也想过,解甲归田的那一日,他必得寻遍天下,也要替将军找到怜儿,护卫在他身边。否则,他便无颜于百年之后去见袁将军。
可是毕竟隔了这么些年,当年那个小丫头与眼前这个妙龄女子总归差距太大。郑若河用力细看了数眼,却依旧不敢认。
可是那厢,怜儿却已经哭出声来,“郑叔叔,难道不记得侄女了么?”
风帽闪下,露出女子姣好的容颜。郑若河心中便是一颤——眼前的女子相貌七成肖似嫂夫人,而她眉宇之间的坚毅则像极了将军啊!
怜儿哭着行礼,“侄女当年刚刚学骑马,有一回从马上掉下来,险些被受惊的马给踏死——是郑叔叔不顾自己安危,飞身过来扑救,这才将侄女从马蹄之下救起。郑叔叔难道都忘记了么?”
郑若河的眼泪刷地就落了下来。这多年在沙场上受过大大小小的伤,他从未流过眼泪;那年霸州城陷落,百姓指责他们当兵的不能保家卫国的时候,他红了眼睛,却还是没哭——可是这一刻,铮铮铁骨的将军,面对怜儿提及的旧事,已是控制不住眼泪……
“怜儿,你真的是郑叔叔的怜儿啊!”郑若河急忙奔上前去,一把扯住了怜儿的手肘,“怜儿,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郑若河流泪也跪倒下来,仰头望天,“将军,末将终于找到怜儿了,终于……”
手下士兵们纷纷默契互望,各将官谨慎命令手下士兵,“今晚之事,倘若有人敢泄露半点出去,便是背叛兵营,必军法从事!”
郑若河将怜儿迎入帐中,简短寒暄,怜儿便直入主题,“……郑叔叔,侄女这几年隐忍着不来见众位叔叔,实则也是怕给大家带来麻烦。今晚之所以不顾一切前来,不敢只为一己私事,实是要为霸州百姓请命!”
怜儿说着,再度拜倒。
“怜儿,有话起来说。究竟发生何事,要怜儿你这般为霸州百姓请命?”郑若河连忙扶起。
“郑叔叔,就算兵营内其他的兵将或许还不知晓,可是相信郑叔叔应当已经知道了于大人的计划。于大人这几天便要用兵了,是不是?”
郑若河一惊,“怜儿,这样机密的消息,你竟是从何得知?”
怜儿含泪摇了摇头,“郑叔叔别管这个,怜儿此来只求郑叔叔按兵不动,不要再用兵祸搅扰了霸州百姓的安宁!”
“这……”郑若河被难住,“袁将军逝去后,于大人便是我们的首领。于大人与袁将军一样,忠心耿耿,卫国卫民,所以咱们手下的兄弟们也都愿意拼上性命去追随于大人。即便于大人当年投降了,咱们却也都明白于大人忍辱负重只为来日寻找机会,所以咱们也都跟着一并投降了。”
“可是怜儿你今日怎么会让我违拗于大人的军令?”
“郑叔叔,怜儿斗胆问您一句:您还记着当年我爹对手下兄弟们最常说的那句话么?”
“始终谨记于心!”郑若河整肃神色,“将军说过,我等当兵是报效朝廷,但是更是为护卫父母亲人。百姓就是我们的父母亲人,我们拼命只为护卫他们安宁!”
“正是!”怜儿点头,“可是这回,一旦
霸州城中动起手来,首当其害的,又是谁!张氏父子自然身在宫墙之内,自有禁军保护他们的安全,可是城中的百姓又该怎么办?”
311、宫门暗影(第一更)
寒冬破晓,最为严寒。地处中原最北端的霸州,首当其冲迎着北方来的朔风。朔风呼啸从契丹大草原上蜂拥而来,纵然霸州北有凌霄山,霸州城墙既高且厚,却仍旧无法阻挡高天直泻的寒风。
历来筑为都城的城池,布局上总是会将宫城安排在城池的北边,取方位之尊;可是唯有霸州例外。因为霸州北边隔着凌霄山和黑龙河,就是契丹,张昌兴当然不喜欢自己的枕席这么挨近对方,所以当初宫城建造的时候,便选址在了城池的南边儿。
可是饶是如此,身居城池南边的宫城里,却仍旧不比其他地方多一丝的暖意。
宫城禁军提督周必林挎刀登上宫城城墙,刚上到马道上便被迎面而来的朔风扑了一身的寒意,好悬一口气没上来。
城楼高耸,宫城的城墙又比之霸州的城墙更高了,居高临下能够看得清霸州全城。周必林立在城楼红灯笼下,握紧刀柄,俯瞰城垛下早已沉入睡梦的霸州城。心下隐隐有不祥的预感,却说不出这预感来自何方。
周必林扭头望了望城头上守卫的禁军,亮起嗓子吆喝了声儿,“都打起精神来啊。这么冷的天儿,站在城墙上打瞌睡,小心冻掉了你们的鼻子!”
一众禁军都齐声应答,“是!”
应答的膛音都挺响亮,周必林满意地点了点头,“弟兄们都辛苦了。本将会向太子爷禀明,早日将加给弟兄们的饷银拨划下来,也好送回家去,给家里的老小们过个好年。”
“谢将军!”禁军们再度齐声应答。
周必林满意转身下了城楼。听见弟兄们这么齐声应答,实则周必林自己心里都没底。这笔加了的饷银是皇上端午的时候就降旨的,用以表彰当年这支禁军“拥龙”有功;可是银子却一直被太子爷留中不发,这都到年根儿下了,整整压了半年!
每回周必林面对手下的兄弟们,都觉着自己的脸上挂不住;可是他央着人去东宫催问,太子根本就不搭理他!周必林被夹在当中是说不出的难受。
后来听人说,太子爷是将这笔饷银给挪用了,周必林听说当日恼得砸碎了桌案上的砚台!
兄弟们当兵,将脑袋绑在裤腰带上卖命,图的不过是这几两饷银,养活家中老小。这都到年下了,如果饷银再不发放,别说家里等着这笔银子过活的士兵们;他周必林也要受不了了!
惟愿,这眼见都到了年下了,太子爷总也该体恤一下,将那欠了半年的饷银都发了下来吧。
外头有人走进周必林房中,轻声禀报,“禀提督大人,于大人起身了,正向宫门去。”
因为之前发生了于清风与张煜琪在青楼内的事情,为了安抚于清风,昨夜皇帝张昌兴将于清风招入皇宫来,摒弃君臣之礼,两人私下对酌。两人在宫中叙谈多时,待到各处宫门下钥都还没下完一盘棋。
经过提醒,张昌兴索性让于清风当夜留宿宫中,不必出去了。外臣能宿在内宫内,这是极大的恩宠,通常决不被允许。
周必林皱了皱眉,“怎么这么早就起身了?还不到开宫门的时间,他这个时候出不去。”
说是说,周必林还是亲自迎出来。毕竟北周的军权都掌握在于清风手里。宫城禁军虽然不必受于清风的辖制,可是面子上的上下级属还是要顾着。
周必林远远地看着于清风清癯的身影,就拱手,“于大人,这个时间宫门还没开,非经皇上和太子爷的手谕,纵然是本官,都不敢任意下令开宫门的。还请于大人担待则个。”
于清风站在灯影里笑了笑。这样寒冷的夜色里,他一笑,口中吐出的气都变成白色的,袅袅散尽在夜色里,
“周将军说的是,老夫自然明白这个规矩。只是周将军可是忘了,五更天老夫还要上早朝。难不成周将军要眼看着本官穿着昨日穿过的官府上朝?这可是违了规矩的,说得严重了,可是大不敬之罪。”
“哟……”周必林也难住。可不是嘛,这可是大事。
“周将军,老夫这个薄面,周将军都不能给么?再说昨晚是皇上亲自留我,难道周将军忘了?就算皇上知道了将军开宫门,又哪里会追究?”于清风缓缓仰起下颌来,目光中现出寒凉。
周必林皱眉,心中那不祥的预感更盛,可是却还是说不出所以然来。也孩子能点头,“于大人既然如此说了,本官要是还不开宫门,倒是不对了。于大人见谅,方才多有得罪了。”
“好说。”于清风淡然笑了下,便抬步走向宫门去。
“哐当当”,厚重宫门开锁、抬起门闩的声音,在这刚刚破晓的宁寂里显得格外轰鸣。
随着宫门“轧轧”打开的声音,周必林的心仿佛也跟门开的节奏跳成了同样的频率……
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再度提高,已经升到了嗓子眼儿,仿佛一张口,便有什么东西要蹦出来一般!
“吱轧轧轧……”十几个禁军一同用力,厚重的宫门终于缓缓打开。周必林眯起眼睛来,看向宫门——就在宫门打开的刹那,忽然只听门外一阵啸声扬起,夜色里浮涌起无数黑衣
身影,冲进宫门而来!
“关宫门!”周必林大喊。
眼前寒光一闪,一柄长刀已经架到周必林脖颈上来!周必林惊愕回眸,刀光寒影照亮于清风的脸!
“于大人,你要干什么!”周必林不愧为宫城禁军提督,临危不乱,“这是宫禁,于大人此为可不光是要掉脑袋的,弄不好会株连九族!”
312、神鸦社鼓(第二更)
朔风刀影,于清风清癯的面上,刚正之色之外,此时却漾起一股别样的狰狞来。凌厉、寒凉。他笑,掌中刀刃已经切进了周必林颈子的皮肉,一股黏腻沿着周必林颈子滑下,温热地进了周必林的衣领子。
“周将军不必说的这样委婉。你直接说我反了就是了!没错,我于某人今日就是反了!顺我者生,挡我者亡!”
周必林大惊,急望城上,“众将官听令,我令你等严守城墙,奋勇杀贼!不必管我一人死活!”
“哈哈,哈——”
于清风大笑。朔风吹动了城楼上的灯笼,红光摇曳之中,仿佛泄了血色在于清风面上,“周将军,老夫敬重你的硬骨头!只可惜,城墙上你的兄弟早已都是我的人!”
“周将军的忠心是给谁的忠心?张昌兴那个老匹夫是什么皇上,他根本是大宋的叛臣,是契丹的走狗!亏你身为汉人,还能这样忠心耿耿护卫于他!”
“什么?”周必林惊望于清风,“你说我城上的兄弟,都已经是你的人?”
“没错!”于清风冷笑,“且莫说兄弟们心中都依旧还是大宋的子民,且说张煜琪那个畜生挪用了兄弟们的饷银,只为给自己修缮个花园儿,吃喝玩乐!”
“兄弟们的家人都等着这笔银子过活,今年冬天又格外的冷,没了这笔银子,你可知道这些弟兄们的家里多少人冻死饿死的!这样的主子爷,谁还保着?”
于清风咬牙,“周必林,老夫再问你一句,究竟是顺我,还是挡我?”
脖子上的刀刃越发寒凉,周必林缓缓闭上了眼睛,
“这天下是大宋抑或大周,又与我有什么相干?纵然大宋时,大宋的官员还是圈走了我家的土地,让我们一家当了要饭花子,沿街乞讨才勉强活下来……纵然张昌兴在你们眼中是大宋的逆贼,可是却是他救了我的命!”
“他不但让我活下来,更成了他身边的侍卫,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他又让我执掌宫廷禁军!就算他在你们的眼里十恶不赦,但是他却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管这天下姓赵,还是姓张,我只尽自己的职守便了!”
周必林说罢,不顾自己颈子上架着的刀刃,猛地从自己腰间抽出佩刀,便要向于清风反击!——于清风惊愕之下,手上加力……
周必林的佩刀只来得及抽出一般,他的身子便扑通倒在地上。鲜血宛如喷泉,从他颈子上喷涌而出。血腥味儿都染沉了浓浓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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