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你且说说这三十四年来,朕待你如何?幼时亲自教你读书写字骑马射箭,只盼你有朝一日能继承朕所打下的这美好江山,不求你威震四海,成为千古明帝,却至少稳当无过,顶天立地。你性子生来良善柔顺,缺乏杀伐果断的气度,我便请最好的儒师教你仁义道德,还想你虽可能无法用强大的武力战胜诸国,却能以‘仁’治天下,使四海归心也是不错。早先你做的不是很好么?可只是为了一个女子,不过一个女子!你便将所有仁德廉耻抛在脑后,骄奢淫逸,腐败枉法,为所欲为!置朕于何地,弃这个天下于何处!?
朕和你母后,自小青梅竹马相互扶持。当年朕并非太子,娶她为正妃后,却又因为野心,娶了白后,并诸般宠纵。自那之后,你母后除了敬语,再没与朕说过一言半句。在白家的支持下,朕登上皇位,封了你母后为皇后,封你为太子,昭告天下。本是最尊宠的地位,却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你母后一天天憔悴消瘦,最终早早辞世,离朕而去。她在闭目前才对朕说了句话……她求朕废了你的太子之位,说你不配担此重任……
朕本以为这是她的负气话,却不想还是她看的真切……这么多年,朕想着要补偿你母后,补偿你,恨不得将全天下所有你想要的东西都给你,你所有的胡作非为,朕通通包容,并想方设法为你遮掩……可最终是朕错了,错的离谱,你实在没有一点能当太子和国主的德行,朕太溺爱你,总想着你是个善良的孩子,总有一天会迷途知返,朕只要为你撑着,等到那一天就可以了。但如今,朕也是无能为力,再保不住你了。羽儿是个好孩子,朕希望她能代你尽这本该属于你的责任,你却挡了她的路……咳咳咳咳。”
在敬帝的剧烈咳嗽声中,翟羽却是惊的手心出汗,听敬帝这意思,竟是要在此时废太子?的确,若此时废太子,等于废了翟珏造反所打的旗号,如果翟珏继续坚持,便是确确实实的乱臣贼子,野心当诛……但,同时,如果此时废太子便等同于敬帝承认了自己之前的错误,低声下气地向翟珏请和,以敬帝那好战与骄傲的性格,似也是不可能的……
那便是……让太子……去死?
翟羽为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匆匆掩住嘴,像是怕自己叫出声来。
“朕累了,你下去吧。”
“是,不孝子翟珹告退。愿父皇龙体万安,洪福齐天!”
隐隐听得太子重重叩首的声音,翟羽回过神,往边上让了许多,看着门打开,额头发红的太子从殿内出来。他脚步并不慌乱或惶然,只看出些许不一般的沉重,却没有回头地走了。
“高德……”听敬帝脱力般的喊声自殿内衰弱传来,翟羽匆匆对慌张转身的高公公做了个让他不要说的手势便急急离开凌绝殿,赶往东宫。
在太子所住的园子前,心急火燎的她被人拦住。眉毛一竖,她冲那两名侍卫怒喝:“大胆!也不看清是谁就拦!我是你拦得住的么?”
两名侍卫竟被她吼的一怔,园内恰好传出一把虽有些沙哑却还算温和好听的男声:“让皇长孙进来罢。”
翟羽从恭敬称“是”的两名侍卫间冲进园内,从盛夏葱葱茏茏的树荫间看见太子正坐在亭下,悠悠然给自己斟一壶酒,四周既无美人也无丝竹,倒是难得的清静……
“不要喝!”翟羽急喊出声,心里还盘算着是该就近撇一只树丫或是弯腰抄一块碎石向那酒壶掷去……却不料太子一顿,抬眸看行色慌张的她一眼,再失笑地晃了晃手中酒壶,“你不必急,这并不是毒酒。”
嘎?
翟羽险些摔上一跤。原来他并不是想就此清静地死去,倒是她误算了天时地利。
她缓下脚步,整整衣襟,再一步步走上亭子,在白地蓝釉的瓷墩上坐下,又平缓了呼吸,才直直看向眼前她恨了十五年的人,发现原本心中面目可憎的太子其实有着温润的眉目,想来再年轻十余岁,也是位丰姿玉树的美男。可惜此时已是憔悴无比,两鬓苍苍。
翟羽镇定了下情绪,说出心里想了一路的话:“请你不要死,至少不必为了我死。”
皇爷爷当他是她的生父,此时让他这个“无用”的生父为她牺牲还勉强算个道理,但她和他都是明白,两人间不仅毫无血亲,还有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仇与恨,这件事便是大大的没了道理。她怕他想不开,早就想寻秦丹而去,此时只是得了个借口与理由。
“哦,没事,我活着本就没有什么意义,这你也明白,”太子饮下一杯酒,冲她无所谓地笑笑,“何况早前徐太医替我诊脉也说过,以我现在身体的状况,就算不酗酒,也很难安稳地活过这个冬天。”
停了停,他笑着看向翟羽身后的宫墙及高远的蓝天,“此时出了这事,想想倒觉得徐太医像个算命的。”
翟羽原本正拿起酒壶,想为自己也斟一杯酒,听他此言,手重重一颤,美酒洒出酒杯,溅在光滑润泽的瓷桌上,散出一阵清冽的酒香。
他看她神情,叹息着摇了摇头:“没想到你会为此事觉得难过,你和你娘一样心底良善。”
翟羽嘴唇一动,想说些什么,却半个字都没说出,而太子停了停,见她眼眶泛红似快要哭出来,便又取笑她:“还一样是红颜祸水……以前我偶尔看着你便会想,若翟羽着女装,天下美人怕是尽失颜色矣。”
翟羽也终是将情绪稳定下来,勾起唇角笑笑:“我倒想做祸水,历史上能成为祸水的红颜多半心狠;若心不狠,红颜不是祸水,红颜命薄。”
太子微怔,随后大笑出声,笑罢后用酒杯碰了碰她面前的:“有理,为你这句话,当喝一杯。”
翟羽也微笑,举杯饮下杯中酒。
“现在这般局势,你想好接下来你要怎么做没有?”一杯饮尽,太子问翟羽。
“我想领兵出征。”翟羽没有防他。
太子有些诧异:“哦?你以后真打算继承皇位?”
“不,我要自由,”翟羽坦然对上太子的视线,“领兵出征后,我会败给翟珏,再遁走,过无拘无束的日子。”
太子隐笑一声:“你对我倒是坦诚,不怕我告诉谁?”
“你对四叔没那样深厚的兄弟情,你知他在利用你,甚至害你性命,虽然你心甘情愿,那这也最多算个相互利用;至于皇爷爷那边……你知道我是女的,若真想要我命,何必这般大费周章来套我话,对你也没好处。”翟羽又给自己斟了杯酒,说的不慌也不忙。
“原来你看的很透,”太子叹息一声,“说你‘祸水’倒没有说错,肯用整个南朝的将来,数十万将士的性命和黎民百姓的安危做你报复和脱身的筹码,你无愧‘心狠’二字,只是你又如何对得起待你不薄的父皇?”
“他待我不薄首先因为我是你的‘儿子’,其次因为我比你争气。少了这两样,他杀我怕是比谁都快。”
翟羽恹恹放下手中一直转着的酒杯,低下眉眼,“不过你说得对,我对不起他。这也是我不希望你死的一个原因。七叔手上加上原本边境驻防的将士,除去折损也还有十五万之多。皇爷爷让我领兵出去,为担心我安危,怕比这个数量只会多不会少。那应该是穷尽了整个南朝的兵力。这笔兵力再落到七叔手上,四叔六叔等人就算从幽禁中被放出,也无法逆天,皇位将必定会属于七叔。我希望那时你能劝劝皇爷爷,都是他的儿子,他对你太好,却对其余太过刻薄。他当年欠了庄后,却未必没有欠白后;你无心皇位,七叔有心,给他个皇位做补偿也不算过分。”
“我死不死也无所谓,到时候父皇别无他法,自然会想开,”太子笑了笑,又问,“我只疑惑你怎知父皇不会派六弟领兵?”
翟羽沉吟,“的确,这是我唯一担心的。虽听说六叔的手反复不愈,但我想那只是他的托词,皇爷爷应该也明白。
六叔和四叔心生不和后,皇爷爷倒是愿意信他,但心底未必不会生疑。皇爷爷现在全心全意信的只有我。何况我毕竟年幼,立些战功,对我以后能跨过辈分登基也有辅助。他心里只要有这个想法,我就能说服他陪我孤注一掷。”
太子拊掌而笑,似是在赞扬翟羽思虑周全,又举起酒杯:“既是如此,祝你心想事成。”
翟羽低垂眉眼,倒看不出什么喜色,一仰首,喝完杯中酒。沉了片刻,她又低低开口:“还有一事……”
听到这四个字,太子的神色也同样低沉下去,长叹一声,截过她的话:“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待我死后,你便将你娘的灵柩从皇陵里起走,想办法和你爹葬在一起吧。在她生前,我想方设法拖住她,没必要到死后还要在一个墓室里同穴异梦。
至于你爹,当初虽是我逼他至山崖,却是他自己说对不住我,然后跳下去的,倒让我这之后毫无报仇的快意,只后悔为什么当时没拉住他……
对你说这些,并不是想告诉你我并不是你杀父仇人。终究我不杀他,他却还是因我而死,也是我毁了你一家的幸福……
我只是想,以后你到你娘灵前也能这样告诉她,或许她在那边能少恨我一点……”
“这你不必担心,我爹应该早便跟她说了。”翟羽又觉得眼眶发涩,晃了晃杯中酒,轻轻开口。
“也是,是我多想了。”太子自嘲笑笑,又说,“真是奇怪,以前老希望她若不爱我,便恨我好了,越多越好,至少心里有我,怎么也忘不掉……现在,却觉得梦一场一般……待我死后,若真有奈何桥孟婆汤,我一定会认真喝完,将她忘得干干净净,下辈子,也别再遇到了罢。”
太子说到这里,扶着瓷桌稍有些摇晃地站起身,目光依旧停留在翟羽身后那远处高高的宫墙,“翟羽,你说你想要自由,可自由不是飞出这高墙就能拥有的。”
“放眼四海,最高的墙其实在你心里。心自由了,你才真正地自由了。”
翟羽走出园子时,脚步也是不稳。在月亮门前,她回首,心里默念着太子最后说的话,终是转过身去,朝着园中跪下,认认真真地长磕下去。
太子这一生也许就输在太软弱了,唯一的坚持,最后只用在想要使她母妃活下去……若是她母妃从未出现在太子生命中,本性良善的他或许还是会输给四叔,最后无法继位,却或许能平平静静地死去,唯一不甘失意是己不如人,远不该这般失魂落魄、心神俱伤的下场……
情之一字,真是害人匪浅……
翟羽正当感慨,却听得一声叹息,被一双有力的手从后架起。
“跪在湿的地面,想跪多久呢?”
翟羽抬眼,便见到夏风那张过往十分沧桑、现下非常俊朗的面容。
她自己站稳,冲他笑了笑,问:“你可知道皇爷爷怎么样了?”
夏风摇了摇头,“不太好,上午见过太子又昏睡过去,我方才才去了凌绝殿辅助柳医正施针。听说他召见过太子,我便猜你肯定追来了东宫。这才来找你。”
“聪明。”翟羽对他展颜,心里却是疲累非常。想着敬帝现在昏睡,她不如也去小憩片刻,敬帝醒了,自然会召见她。便又对夏风说,“你陪我回去睡会儿?”
“陪?”夏风顿时露出惊恐的表情,仿佛路遇登徒子的良家妇女,“这样妥当?”
翟羽横他一眼,似是恨不得踹他两脚,最后却什么也不说地调头往自己园中走去。夏风无奈笑着跟随。
一路走到她床前,她倒在床上,将小臂横在眼前,听着夏风明显有些迟疑的脚步靠近,才梦呓般喃喃:“夏风,我害怕……”
夏风听的一怔,蹙起眉头,想问她在怕什么,最终坐在床边,只轻又认真地说:“我在这里。”
翟羽僵了下,手臂阴影下的唇角却终是为了这四个字缓缓扬起。良久,她才放下手臂,却还是闭着眼睛,缓缓道:“那你要一直守在这里,直到我醒来。”
“嗯,我一直守在这里。”夏风的声音柔的一如此时从轩窗吹进来的微风,稍稍打了个旋,便已消失于无形。却留下让人安心的力量,携翟羽沉沉坠进夏日午后的好梦。
后来,翟羽回想起这个下午,认为自己的确是预感到有事将要发生,这才心情焦虑,连补眠也要夏风守护才敢入睡……可或许是百密一疏,她还是算漏了一处……也许该说是她终究没算到,居然有人能有这等本事和胆量,将她从翟珏造反后就守卫严实、密不透风的宫中劫出来。
是的,她醒来时手脚被缚,眼前漆黑,张口不能言,置身一辆正飞速奔驰的马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