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以前是一片很大的稻田。”郭海指着脚下的土地道:“这里也许以前长着一株绿色的禾苗,开满了细碎的白色小花???可惜,它现在除了是一片烂泥以外,什么也不是。”
“这里四周高中间低,容易积水,去年夏末那场大雨足足下了月余,想是这里的庄稼几乎是被泡在了水里???”曾牛默默地在一旁补充分析。
褚莲静静地听着身后两人的谈话,小心地注意着前面领路的人脚步。
走到尽头,褚莲几乎是软了身子,两条消退隐隐地有些抽筋,他从未像今天一样,走过如此多的路,而且是如此难以前行的路。
走得近了,杜衡才看见那些山丘的半山腰上,隐隐地飘散着些炊烟,在这一片灿烂的天气里,那些单薄的烟雾,刚刚升起是还是一团巨大的黄烟,慢慢却变成了稀薄的白色,然后终究是消散在刺眼的阳光下。
“前面的山丘上,就是此次需要转移的村民。”郭海看着前方升起的烟雾,叹了一口气,“这张姓的村子,世世代代守着这村土地,如今即使遭了大难,也是不愿意离开这片土地的,先前我已经派人过来进行了灾后的一些基本清理,也送了一些过冬用的衣物和粮食,但是这始终也不是个办法,冬天还好,如今冰雪化了,满地的淤泥,车马根本就进不来???”
“这里并不适合耕种。”褚莲指着脚下的泥土说道,“这里的泥土表面看着是黑土,其实是红土。”已经脏污到根本辨不清楚颜色的靴子,蹭开脚下的污泥,便露出了微红色的土壤。
“的确。”曾牛蹲下身子,两指挑了一些结块的红土,放在手中轻轻碾碎,带着些许钦佩的目光看了旁边的褚莲一眼,“在这种红土上种植作物很难有好的收成,这种土壤含有的养分不多。”
郭海愣了愣,显然是不知道着两位从京都下来的天子脚下的人物,能有如此见识,看了看黑色泥土下露出来的红色,面上带有几分惭愧,“这里的村子收成的确不高,有时候甚至连赋税也交不上,不料竟是这个原因么?”
众人接着向前走去,没有一会儿便来到了那片由树枝和破布搭建成的简易避难所。
这里简直就是人间地狱。
还没有走进,褚莲就闻到了一阵阵腐烂的气息,即使是现在如此寒冷的天气里,那股味道依旧是没有任何遮挡的冲进了褚莲的鼻腔,几乎是下意识地,褚莲伸手捂住了口鼻,一阵阵的恶心泛上喉间。睁大的双眼,清亮的瞳孔中,印入的是那窄小、阴暗、潮湿的窝棚下,蜷缩着的身影,辨不清那被褥的颜色,也看不清那下面物体的具体形状,只有一声声低低的呻/吟,传入了褚莲的耳。
走得近了,那阵腐朽的气息迎面扑来,压在裸露在外的皮肤上,让人忍不住发寒。棚外,几个形容枯槁的人守着一口吊在木架上的铁锅,里面骨碌碌地翻滚着发绿的汤水,褚莲不知道那是什么,他只是知道,那稀薄的汤水是远远称不上是可以果腹的食物的。
看着褚莲一行人接近,木偶似的人形终于有了动静,一个蓬着一头花白头发的老者上前跪了下来,对着褚莲身后的郭海,颤抖着的双膝,重重磕在混合了砾石的泥土上,“草民叩见郭大人,见过诸位大人。”
“张老快快请起。”郭海上前扶起老人,转身对着褚莲和曾牛,停顿了一下,“这两位是京都下来的大人。”
“草民???”
“张老不必多礼。”褚莲上前,扶起老人另外一只手,干枯的手掌,褶皱的皮肤,握在手中几乎没有任何温度。
扶着长老在火堆前坐下,郭海和他们二人也顾不得什么,在草堆上坐下。
“张老,你们进来可好?”
火堆旁的其他几位村民,见了官员也不说话,只是盯着锅中翻滚着的汤水。只有那位张老,枯瘦的脸上露出几分笑意,“托大人的洪福,勉强过得去???只是???”张老的目光投向那几个破败的窝棚,“不少族人都得了伤寒,受了些冻伤???”
褚莲的目光看向村民的手指,那手指几乎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黑红色的肿胀,夹杂着血丝的黄脓从铜钱大小的伤口中流出。冻伤、皲裂,这些伤口褚莲也曾在宫中那些小宫女、小太监手上看到过,却没有眼前这么活生生的残忍。仿佛是不知疼痛般的,听不到他们的抱怨,看不到他们的疼痛。
☆、第四十四章 生死2
“张老,婉儿她???”一个看上去还十分年轻的男子急冲冲地跑了过来,看到火堆旁的众人,忽然停住脚步,呼喊的声音也低了下去。
“什么事?”张老边说着,边颤颤巍巍地准备身,郭海见状上前扶了一把。
男子看了一眼褚莲等人,低声道:“婉儿流血了???像是要???”
“你还不赶紧去把张七婆请过来,跑来找我做什么,还不赶紧去!”张老一巴掌拍在男子的头上,男子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似的,脚下生风地去请人了。
“郭大人,还麻烦你扶老朽过去看看。”褚莲这才发现老人的双腿抖得厉害,干枯的脸上又像是苍老了几分似的,被人搀扶着一路向不远处的一个我窝棚走去,嘴里发出一种凄凉的尖利,“我们张家到底是造了什么孽,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不过几步的距离,褚莲仿佛是走了好几盏茶的时间。还没有到近处,便闻见了一股腥气,辨不清什么味道,只是闻在鼻端有股不同于腐朽的鲜活,让人想更进一步看看。
“十三皇子。”褚莲的衣袖被人拉住,回头一看,却是曾牛。只见曾牛摇了摇头,指着近在咫尺的窝棚道:“你我同为男子,不甚方便。”
褚莲这才看到,郭海也站在了棚外,视线放在了天边,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棚内只有张老和一头铺散着的油腻乌发以及即使是薄被下微微隆起的肚腹。褚莲转回视线,脸上有点发白,“是本皇子唐突了。”
棚内断断续续地传出张老的低声安慰,夹杂着女子深深浅浅的呻吟。
片刻,刚才那个男子搀扶着一个年约四十上下的妇女过来了,那妇女走路一深一浅,看上去不是十分灵便,怕是有腿疾。男子急得额头冒汗,不停地用残破的袖口擦拭着脑门,嘴里老是不停地重复着同样一句话,“七婆你倒是快点啊???”
那婆子被一个晚辈这样催赶也不见生气,只一个劲地应承着,长短不一的两只腿却更加用力了,在眼光下一高一低相互交错着,沾满汗水的脑门上,青筋依稀可见。
两人到了棚口,男子一把松开婆子的手,直接跪在了张老的对面,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叫着那个躺着的女子的名字,“婉儿???”
张七婆因为突然的放手,险些没有站稳,摔了下去,幸亏站在门口的郭海扶了一把,那婆子大大方方地谢过老爷,便一瘸一拐地走进了棚内。先是掀开了那床破布似的棉被,看着下面已经被浸透粗布裤子,又伸手摸了摸躺着的女人的肚子,摇了摇头,对着一旁的张老道:“孩子才六个月,怕是还没有长齐全,多半是保不住了???”
“什么?”那男子赤红着一双眼,放在破褥子上的双手握成了死紧的拳头,“不会的,不会的???只是摔了一跤而已,怎么会???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仿佛是从胸腔中发出的悲鸣,男子双手掩面,泪水从指缝间滑落。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褚莲的眼前不知为何浮现出那个午后,杜衡站在窗前,身后披着满室的霞光,嘴角露出微微的笑意,语气是少有的温柔,“都说男儿流血不流泪,可是你知道么?莲儿,男儿的血可以是为了自己、他人、国家而流,但眼泪永远都不是为了自己???”那师傅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他的眼泪是为了床上躺着的他心爱的女人,还是为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接下来,那婆子赶出了张老和那个依旧泪流不止的男人,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块破布,遮掩了棚口,褚莲看不见棚内,只有那一声声痛苦的哀嚎,和那个男人哀伤的哭泣,萦绕在身边,挥之不去。
棚外渐渐聚集了人群,那些形容枯槁的人们。面带哀伤,语气沉痛,“村长家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儿子和大孙子死在了战场,儿媳妇为了肚里的遗腹子丢了性命,好不容易养大了二孙子,娶上了孙媳妇,这又碰上了灾年,连自己都养不活,更何况是肚子里的孩子???”
褚莲不知道那个还未长大的孩子是否活了下来,还有那个不曾看清面容的女子,那个在众人面前痛哭流涕不止的男人,还有那个年迈的的张老,那个跛脚的七婆???以后的生命里,他始终再也不曾见过他们??????
天空中的雪似乎小了很多,也不再夹杂着冰粒,暮色开始慢慢吞噬天空,冬天的脚步正在不知不觉地一点点远去。
杜衡一行人滑下冰坡,稳稳地站在了阿古拉峡谷的另一边。
杜衡看着比梭子盆地更为宽阔的卡萨克坦,这才是真正望不到尽头的荒原,即使是这么大的雪,依旧掩藏不了圣洁冰雪下那股积淀下的苍凉,野地万里无城郭,黄沙千丈连朔漠,在这片土地上是建立不起城镇的,居民只能跟随者季节的变换,百年不变地进行着他们的迁徙生活。
可是对于这次赤狼部落放弃气候较为温暖的梭子盆地南侧的缺口,而采取直接翻越高大的峡谷的行为,杜衡实在不解,在这样的天气里长距离行军实在是一个不明智的决定,不说不好进行后勤补给,连将士的人身安全也存在一定的危险。
此时天色已暗,杜衡抬头看着天上愈发小了的雨雪,这并不适合掩藏他们的行踪,而且化雪时的温度更低,更不利于行走。
“那是什么?”杜衡指着远处天空中一丝极淡薄的烟雾问道。
众人一时间全都抬头看向天空,黑色的幕布遮掩着天空,如若不仔细看,根本不会察觉到那夜色的交接处还有那么一缕不同的颜色。
“啊,对了。”溜子恍然大悟,指着那个方向说道,“我听以前的老兵们说过,说是在这峡谷后面有一处冬天不会结冰的湖,那湖不但不结冰,而且水还是热得,冒着很大的白气,那里莫不是那处‘热湖’?”
杜衡朝那个方向仔细看了看,“那里是上次赤狼族撤退的方向。”也是我军一千多士兵丧命的地方,“走,过去看看。”杜衡掩好衣物,第一个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第四十五章 生死3
焦郡位于雾国东南部,临海而设,处于渠河下游平原地区,地势平坦,河面宽广,但河道弯曲,水流缓慢,淤积严重,历来是水患多发地区。而相比较而言,位于渠河中游的沛郡却是受了下游堵塞之害,泥沙堆积,抬高河床,一旦水流量在一段时间内急剧增多而无法及时排出,便形成倒灌之势,从下游开始,蔓延至紧邻的沛郡。
如今冬天积下的冰雪慢慢消融,使本来已经处于相对平衡状态的渠河,一下子受到了更大的冲击,结冰的河面开始大面积化冰,水面急剧上升,陆地上的雪水无处可去,被滞留在地面,渗进土层的深处???当初渠河两岸肥沃的平原,如今看上去像是一片巨大的黑色沼泽。
这是褚莲到沃县的第五天。
天空中没有了雪花,太阳的光芒如此温暖,地面上甚至可以看见新冒出的绿芽儿,可是这些却与自己眼睛里的一切格格不入,简直是一种嘲讽。
褚莲静静地站在马车上,马车停在了一处相对较高的地势上,车轮上沾满了黑色的污泥,已辨不清它当初的鲜丽。
三日前,褚莲同曾、郭两位大人就已经商量出了应急的对策,如今渠河水量激增,唯一的办法便是引水入海,可是历来的解决办法不过是清理河道,但人力有限,百丈宽深的渠河终究是探不到边际,摸不着底的。
三人商量出两法:一是修正河道,将原先弯曲的河道挖直,减少河道的直线距离,加快水流;二是多设入海口,就是在原有的一处入海口的基础上,另行开辟河道,引水入海。
三人商量了整整一天一夜,才整理出了最后的方案,两个方法同时进行。虽则褚莲只能算是半吊子,但也提出了不少设想,在曾牛和郭海的一再休整下,也变得实际可行起来。但兹事体大,需要的不仅是具体可行的方案,更需要得到上位者的点头,各县百姓的支持。
拟好的折子早已快马加鞭地送往京都,只要等待回复即可。即使不知道皇帝是否批准此事,但褚莲三人也没有闲着,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事宜,勘探地形、招募能工巧匠、联系其他县主,到时,只要等到皇帝的一声令下,他们就能马上募集百姓动工起来。
褚莲生性体寒,不能像其他两位大人一样,卷起裤腿,踩着及膝深的泥水,亲自一步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