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紫和绛紫的身影消失在门内,阿三被老头领着进了院子,安排在一件屋子里休息。
青花的瓷盏被搁在铺着红色桌布的圆桌上,杯盖半悬在敞口的杯面上,袅袅地升起了一股白雾。
秀娘撇开杜衡牵着她的手,坐到一旁的梳妆台边,取下头上戴着的白玉簪子,头也不回地吩咐门前守着的一个小丫头道:“青儿,去换盏茶来,顺便叫厨房弄点酒菜送来。”小丫头听了吩咐,应了一声就走开了。
杜衡走到厅中大大圆桌旁,拿过桌上搁着的一只青口瓷杯,提起茶壶倒了一杯,一口气喝了下去。
“作死哦,喝那些个冷茶作甚!”在对着铜镜梳理秀发的秀娘一回头便看见杜衡灌下了一辈子冷茶,急得将手中的檀木梳子一放,就要站起身来。
杜衡赶紧将杯子放下,跑过去一把按住女子的肩,拿起搁在妆台上的梳子,“好秀娘,我帮你梳头吧!”说着,也不管椅子上的人脸上还残留着的气愤,手下几个翻转,就把手上那一把秀发梳了个朝云近香髻,又从一旁的妆匣里取了两个粉红的发饰别在髻上。
杜衡的手沿着额角的碎发慢慢移到鬓边,压了压,看着镜中脸颊微红的女子,笑了笑,“好了。”
秀娘一把拉过自己颊边的手,放在自己保养得宜的掌中摩擦了几下,“你看你,生得这么一双巧手,偏偏要去拿枪舞剑,落得这满手的茧子???”说着,眼眶慢慢地红了起来。
杜衡收回被握在女子掌中的手,眼神暗了暗,脸上却露出一个邪气的笑容,将手放在女子披着薄纱的丰润的肩上,“好秀娘,你看咱两的衣裳,像不像两夫妻?”
秀娘一把拍掉自己肩上的手,嘴角露出一个舒心的笑容,嘴里却嗔怪道:“我一个风尘女子的衣物怎能拿来和官袍相比呢?再说,我年纪都可以做你的娘了,哪里来的夫妻?”说着,伸手压了压髻上的粉红发饰,“弄这些个颜色,衬得我像是老太婆作大姑娘似的!”
“秀娘看着就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姑娘家,哪里来得老?”杜衡笑嘻嘻地捏了一把女子白皙的脸。
“就你嘴甜!”女子照着镜子,眼角却斜了带着点痞气的杜衡一眼,“哪里有你说的那么年轻?”笑意却不经意间染上了眉眼,眼角处隐约出现了两条皱纹,秀娘按住眼角,叹了一口气,“真是人老了,没法跟楼里的年轻姑娘比了???”
☆、第二十章 翠袖2
“秀娘???”小丫头端着漆红的食盒站门外,看着杜衡和秀娘,一张瓜子脸涨得通红,提着食盒的手抓得紧紧的。
秀娘轻轻地咳了一声,杜衡赶紧站直身子,往后退了几步。秀娘扯了扯肩上滑下去的薄纱,吩咐道:“青儿,傻看着干嘛?还不赶紧的将酒菜摆上来!”
小丫头的身子抖了抖,穿着青色绣花鞋的脚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走到圆桌旁,放下手中拎着的三层食盒。杜衡走到一旁,伸出手,准备解开食盒的盖子,却不小心和小丫头的手碰到了一起,青儿的脸马上就和红了,手立马就缩了回去,藏到了袖子里。
“对不起。”杜衡立马就道歉。
小丫头的脸却愈发的红了,也不做声,抬头飞快地看了一眼杜衡,转身跑了出去。
杜衡无奈,伸手打开食盒,嘴里却对着秀娘说道:“你们楼里的小姑娘什么时候这么害羞了?还有你怎么换了丫头伺候?红儿呢?”食盒的第一层却是一壶新沏的茶,杜衡小心地将它提了出来放在桌上。
“红儿?”秀娘踏着莲花步子,慢慢走到桌边坐下,看着杜衡那张眉目分明的脸,“那丫头两年前就到外头接客去了,可怜她一副真心托给了没心没肺的男人。”
杜衡端菜的手顿了顿,垂下眼眸,“是吗?”将三叠精致的小菜并两碗米饭端到桌面上,杜衡将食盒重新盖好,放到桌子的另一边。
“怎么不是?”秀娘取过搁在盘边的一双筷子,捡了个爆炒的虾肉放进嘴里,“进来这楼里的姑娘,我秀娘能保她们几年,最后不都得到外头接客去,换口饭吃?那丫头在我身边呆到了十六,算是有福气的了。”
杜衡取过两只白瓷的杯子,倒上了两杯酒,推过去一杯给秀娘。一抬手,一仰头,却是将自己手中的这杯酒喝了个干净。
秀娘执手的筷子轻轻敲了敲盛菜的碟子,看着面前脸色略显愁苦的杜衡,叹了一口气道:“那孩子接了客也好,断了那点子奢望。”
“是我对不起她。”杜衡放下酒杯,重新为自己满上一杯,“当初不该招惹她。”
“也怨不得你。”秀娘端起手边的酒,轻轻抿了一口,这酒烈得很,流入口中,烧得喉咙一阵阵的麻,也只有自己面前这个人敢一杯杯地喝下肚,“要怨只能怨这孩子命不好,喜欢上了不该也不能喜欢的人。诶,你慢点,喝那么多干嘛???”秀娘伸过手,拦下准备把自己灌醉的杜衡。
“秀娘,你知道吗?”杜衡的脸上少见地出现了两团红晕,眼神有点涣散,嘴里无意识地念道:“辅国公,皇上将我封为了辅国公,还知道那个道士的话,说不定连我的秘密都知道,这下我真的是回不去了,回不去了,我什么退路也没有了???”
“是吗?”这个风尘女子的眼中露出少见的同情之色,放下拦着杜衡的手,看着面前的人一杯杯地把酒倒进口中,“既然回不了头,就不要回头???”
“嗝”杜衡空着肚腹喝酒很快就有点醉了,趴在了桌上,脑袋软软地搁在自己的胳膊上,皱着一双纤长的眉,“连爹也不要我了,我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
秀娘看着眼前这个如同孩子一般在自己面前抱怨自己委屈的杜衡,脸上露出一抹疼惜之色,这孩子的心里并不像他面上那么云淡风轻呢?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指轻轻划过杜衡的眉宇,秀娘起身从屏风后的房间里取了一张薄毯盖在了杜衡的身上。
不过一个多时辰,杜衡就醒了过来,身上的毯子滑落到地上,杜衡赶紧捡起,随手叠好,起身放到屏风后的房间里去了。
秀娘端着醒酒汤和清粥进来的时候,杜衡刚从里间出来,醉酒后的疼痛折磨着杜衡的头,杜衡两手按着两侧的太阳穴,脸色有一点苍白。
“怎么?头疼了,赶紧过来喝了这碗醒酒汤,顺便喝了这碗粥,说了多少次不要空腹喝酒,总是说不听。”秀娘赶紧放下手中的托盘,跑过去扶住杜衡坐下。
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杜衡端过桌上的那晚黑漆漆的醒酒汤一口喝了下去。又端过装着白粥的瓷碗,用勺子在里面搅了搅,惊呼道:“秀娘,你未免也太小气了些,晚膳只摆了三个菜,连粥也就给了我一碗什么也没有的白粥。
“你个臭小子,还敢抱怨老娘对你不好?晚上那三个菜,哪个是这个时节容易寻到的,就说那道翠里红的虾子,这个时节可不好弄到,你倒是好,三个菜一口都没动。还有这粥,这可是用去了油的鸡汤,文火足足顿了两个时辰,一般的客人老娘还不用这个招待???”秀娘拿着帕子的手,往桌面上一拍,抢过杜衡手中的粥碗,就要起身,“老娘还不如拿去喂狗???”
“好秀娘,好秀娘???”杜衡赶紧将粥抢了回来,嘴里急急地道歉,“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么?这粥喂了狗多可惜啊???”说着拿起勺子就大口吃了起来。
吃罢粥品,杜衡满意地呼出一口气,拍拍自己的肚腹,感叹道:“这下肚子总算是舒服了。”说罢,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去了,我那小厮怕是该急了。”
“急什么,你那小厮我叫人送了吃食过去,这会儿怕是在和守门的王老头聊得正欢呢。你等会儿,我去给你取件披风过来,这时候正是客人多的时候,虽说是偏门,难免碰上几个人,免得被人认了出来。”秀娘从里间取了件红色的披风,整个披风除了颜色亮些外,倒是没绣什么花纹。
“秀娘,这是为我新做的?”杜衡的眸光一亮,看向一旁将披风展开正在为自己披上肩头的女人。
秀娘踮起脚尖,将披风绕过杜衡的背,绳子在胸口处系了个蝴蝶结,嘴里却嘀咕道:“不知道吃什么长大的,长这么高,也亏得你这个身高,才没被人认出来???”
“就知道秀娘对我最好了。吧唧。”杜衡笑眯眯地在秀娘的脸上留下一个响亮的吻。
秀娘也不去管他,只是帮杜衡整了整皱的官袍,嘴中说道,“我们这些妓子也不敢在上面绣些什么东西,就在上面帮你绣了寿字的暗纹,没什么别的奢望,只盼着你能平平安安的。”
杜衡笑眯眯地点了点头,待秀娘替自己整理好便抬脚向门外走去,“我走了,秀娘。”
“嗯。”秀娘看着杜衡的身影跨过门槛,终究是忍不住出声了,朝走到屋外的杜衡喊道:“记得把帽子盖上,还有,这个世上哪有不疼孩子的父母???”
杜衡没有回头,只是坚定的脚步停顿了一下,却又马上恢复了原来的速度,朝着外面走去??????
☆、第二十一章 翠袖3
马车在府门前停下,杜衡下了马车,抬头看了一眼府,门上挂着红底的匾额,上面就简单的写了“杜府”两字,黑色的字体已经退却了当初的浓墨,隐隐的有点儿发白,这一瞬间,杜衡觉得眼前着熟悉的府邸,仿若隔世。
“表哥!”林瑾玉早早就派了小丫头在门口守着,这些日子杜衡被一系列事情缠身,根本就没有见过这位表妹几回,早晨天未亮就出门了,天黑了才回府。
“玉儿?”杜衡有一些惊讶,脱口而出就叫了儿时对她的称呼,忽而突然意识到,他们都已经长大,不在适合这样亲密的叫法,杜衡有些失笑,低低地咳嗽了一声,“表妹,有什么事吗?”
林瑾玉才刚刚因为杜衡一句玉儿,心情微微雀跃起来,可惜还未等这份喜悦盖过多日来苦等不及的失落,杜衡这一句表妹又把她打落到了谷底。俏脸微微白了白,林瑾玉低着头鼓起了自己满怀的勇气,轻声道:“没什么事,只是今日瑾玉见姑父回来时脸色不是太好,这么晚了,表哥又还未回,不免有些担心。”
“哦。”杜衡轻轻应了一声,接下来却不知道如何开口了,今日他经历了太多的事,现在的心情有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复杂,默默地应了一声后,只是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少女。
半天不见头顶上的人回答,林瑾玉的心里不仅又揪紧了几分,手中捏着的素帕仿佛已经变得千斤重,眼中积蓄的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两人默默地站在大门口,还是守门的张大爷看不过去,对着发呆的杜衡喊了一声,“少爷,不进府么?”
杜衡回过神来,“这就进去。”强迫自己稳了稳心神,杜衡轻声道:“表妹,夜深露重的,咱们进去吧,小心过了寒气。”说罢,自己已是率先迈过门槛,朝着府内走去。
林瑾玉跟在杜衡身后,终于敢抬起自己的眼,看着前面这个少年,或者说是男人,他已经不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少年,他的眉,他的眼,他的背影,甚至于他的整颗心,都已经不知何时染上了冰霜。他还是会用似笑非笑的眼神看着自己,但那笑意却再也到不了眼角;他还是会关心自己,却再也不会在走在前面的时候,回过头来看自己,牵自己的手??????
刚踏进厅内,福管家就迎了上来,“少爷可曾用过饭?”
杜衡点了点头,收回准备踏出去的脚步,声音里有些小小的顾忌,“父亲可曾用过了饭?”
“老爷已经用过了饭,现下正在书房,少爷可是有事?”福管家当然也看见了杜如海回来时一脸苍白的神色,晚饭也只是草草地用了几口,就立马进了书房,再也未曾出来了,老爷的性子一向宽厚,能让他如此伤神的,除了少爷,不做他想。
杜衡的眸光暗了暗,身侧的手握成了拳,但终究还是泄了气,摇了摇头,“无事???”
到了回廊的分岔口,杜衡停下脚步,转身对跟在身后的林瑾玉道:“表妹,表哥尚有一些事情还未处理好,今日就不送你回去了,早点回去休息吧。”说完就准备转身离去。
“表哥!”林瑾玉还是不想放过这个机会,难得见表哥一回,再说,林瑾玉的眼神暗了暗,她今年已经十五了,过了及笄之年,有些事再不说出口,也许再也没有机会了,特别是表哥当上辅国公之后,向自己提亲的人更多了,有些人甚至是姑父无法推拒的。
杜衡是第一次看到平常这个在自己眼中是个爱哭的女孩的眼中露出了一种叫做坚毅的东西,少女本就天姿俏丽,即使是素着颜,但那张脸上因为激动而憋出的几分红色,映着那黑色的眼眸,杜衡仿佛是看到了当年在金銮殿上决绝的自己。
“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