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粮食何在?”杨答曰:“霎时便到。”
“杀时便能到吗?”朱元璋看了他一眼,终是莞尔一笑,说着便命人将他推出去杀了。消息传出,杨某家人逃散,财产被抢掠一空。杀了杨某后,朱元璋晚上做了一梦,梦见一百个无头人跪在陛阶之下。几天以后,正好有百名粮长送粮至京朝见,这些粮长恰恰又都未能按期缴纳。朱元璋便联想到他们的作恶多端,更想起了那个梦,于是命令将这一百名粮长拉出去砍了。刑部的官员依大明刑律连忙阻止,认为罪状不明,况且又是这么多人呢!可朱元璋执意不饶,这百人终成刀下之鬼。
朱元璋对这些富人大肆整治以至杀戮,以刻板的阶级论观点来看,这里的关系颇混乱——地主阶级的总头子,把大大小小的地主狠狠整治了一番。
然而,刻板教条的情感好恶毕竟只是情感范畴内的浅层次的东西,当我们从社会经济发展这一更深的层面上来观察,不能不看到,在沈万三身后,一大批虽说规模比其小,但也本可发展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资金、人才、管理技术等,也少不得被朱元璋一棒子统统地打趴在了地上。
苏州的大儒方孝孺当时就指出:太祖皇帝“疾兼并之俗,在位三十年,大家富民多以逾制失道亡其宗”,“浙东西巨室故家多以罪倾其宗。”(《逊志斋集》)
洪武初年参加编修《元史》的贝琼也说:三吴巨姓“数年之中,既盈且覆,或死或徙,无一存者”。(《清江集·横塘农诗序》)
明宪宗成化年间会试廷试皆第一的苏州人吴宽,入宫后侍奉太子讲读。太子即位即明孝宗,这位皇帝的老师入东阁,专典诰敕,后官至礼部尚书。久处庙堂之上的他,从时间上讲距朱元璋已近八九十年,尽管时过境迁,但当日朱元璋移徙富户的影响却依然显著。他说:“皇明受命,政令一新,富民豪族,劊鞔 保ā掇宋碳也丶つκ考罚灾滤募艺罩莩嵌霸馐蓝喙剩谥泪阏叽。穆洳豢删印保ā掇宋碳也丶は瓤挤馊辶掷珊擦衷盒拮怪尽罚昂槲渲溃缛硕啾悔蒯悖蛩烙谛蹋诶锎铡薄#ā掇宋碳也丶は仁朗侣浴罚�
和吴宽同时代、别号梦苏道人的苏州人王锜,在他的《寓圃杂记》里也写道,苏州这座素称繁华的江南名城,在战祸之余,再加上大户的迁徙和远戍,已是“邑里萧然”,几十年后尚不能恢复昔日旧观。
比照上面这些明人笔记里记述的“杀富”之后果,再回过头来看看沈万三,我们会发觉,这个沈某人仅不过是个浮出水面的冰山一角而已。小农思想影响下的朱元璋经济政策的肃杀之处,在这些沉在水下的冰山山体中,才真正体现出它的可怕影响来。
富庶的江南、富庶的苏州情况尚且如此,那大明统治下的其他地方则可想而知了。由此,我们回过头再次看一看沈万三的发迹及其下场,看一看这对中国社会后来的深层次的影响,或许,你会多凝视这个踽踽而去的背影一眼。
(七)
沈氏发配之际,夕阳下衬托着那个悲凉的背影。惨淡的气氛中,升腾起的或许是一种文化的凝重。
越是看不清楚,倒越想看清楚。抱着想看清他的脸的目的,我曾试图走近沈万三。
1997年,《巨商沈万三》在沈厅召开首发式时,其时被镇上旅游公司任命为“厅长”的一位女同志告诉我,在大明时被剿杀了两次的沈家,如今在周庄已没有了后裔。这些后裔现已改姓,据说散居在上海南汇一带。
声名远播的沈厅也并非沈氏旧时物,而是其后裔在清代时留给今人的一笔旅游资源。这笔无价的遗产,使得今天的人们可以连绵不断地吃着这个“死人”!
沈万三那些财产早已如过眼云烟,云散水流。惟一使人们还能说起他的就是那座南京的明城墙了。
冷兵器时代,这座城墙可说是固若金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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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的城墙至今保存完好,尽管1937年日本人攻陷南京时,曾以现代炮火恣意地摧毁过它,至今的中华门城墙上还留着日本人的炮火弹痕。南京惨案六十年后,一些日本团体为了表示歉意,愿意和中国方面一起修复南京城墙。
修城墙和造城墙,其代价似不可同日而语。可沈万三却以一个私营业主的力量主持筑造了南京城墙的一半,其中还包括迄今为止中国最宏大的城门——中华门。该城门原名聚宝门——据说因埋有沈万三家那只著名的聚宝盆而得名——1931年改为现名。时至今日,南京人认识到这“国之瑰宝”的城墙能给他们带来的潜在价值。据1999年2月10日的《扬子晚报》报道,南京的有关部门经长期调研后指出,南京明城墙应尽快申报“世界人类文化遗产”,并说此建议已引起省和南京市的高度重视云云。
朱元璋的“高筑墙”显然是意在“武化”,沈万三被打了秋风做冤大头,也仅仅想花钱买个平安。几百年过去,他们做的这一切倒成了一种文化遗产留了下来,说不准今后还会成为人类的文化遗产。这一切,沈万三在当初是万万不会想到的。他在筑造这座城墙时,无意中把自己的名字镌刻了上去,这使得今天的人们还常常说起他。
沈万三的背影渐渐淡出了。在他以后,谁也不敢再当出头的椽子了。于是大明一代,再也没出什么纵横捭阖的大商人。
然而,与此形成极大反差的是,此后的数百年间,在西方各国,一大批巨商大贾却在发轫冒尖,从而为几百年后的今天那一个个实力雄厚的跨国集团积累了最初的原始资本。
沈万三当初的那二十亿两银子,灰飞烟灭,说不准有些已充成了给西洋人、东洋人的一次次赔款的白银。时至今日,在全球的跨国集团排名中,排在前面的没有一个是我们的。
(八)
《元史演义》里,沈万三被称为“财神爷”。
对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神,世俗社会对之更多的是采取一种敬畏或祈求保佑的功利情感。诸如“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等等。而沈万三作为一个传奇人物,一方面,他身上的种种神化毕竟只是世俗社会赋予他的。另一方面,在世俗社会里他毕竟还是一个人,一个某种意义上颇能获得世俗社会注视和同情的人。
我曾去过山西商人聚居的祁县、平遥,在借张艺谋的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而闻名遐迩的祁县乔家大院,在中国清代最著名的票号“日升昌”的小楼上,我曾自觉不自觉地将山西的这些商人民居与远在千里之外的江南周庄的沈厅作番比较。南北的建筑风格自是迥异,南北的风土人情也大不相同,南北的富商们更生活在不同的时空。然而,山西商人的发迹史,年代靠后且大抵清楚。相比之下,沈万三的发迹史,一是年代稍远,二是聚敛财富的过程,充满着种种隐秘而显得模模糊糊。
这就为沈万三文化提供了极大的“做”——虚构——的空间。
在这个大富豪轰然倾颓的倒塌声中,人们对这个巨富的财产充满了好奇和兴趣。在不得知的情况下,每个人都以自己的理解来塑造他,或是虚构,或是想象。所有这些,使得他成为一个介于人、神之间的人间财神,从而成为人们茶余饭后对财富追求的一帖精神迷幻药。于是,沈万三发家暴富的财产来源,便有了种种的民间版本,更有了种种的传奇故事。
清诸人获《坚瓠集》及《坚瓠余集》引《挑灯集异》等都说沈万三是以聚宝盆致富。沈万三在尚未发迹时,有一天做了一梦。梦到一群青衣人,一个个睁着双凸眼向他求救。次日,沈万三走出家门,刚好看到一个老渔翁正欲杀一捆青蛙,沈万三救下了这一串青蛙。于是后来青蛙们踞坐在一只盆上,给他送来了这只盆。沈万三开始并不知这只盆有什么用处,只是带回家当洗手盆用。他老婆有次用这只盆洗手,偶尔不慎,将头上的银钗掉入盆中,次日却看见盆中堆满了一只只的银钗。沈万三闻说,于是试着在盆里放下金子。第二天,这盆里又已生成满满一盆的金子了。从此,沈万三得到了这只放金生金、放银生银的聚宝盆,于是财富雄于天下了。
明孔迩《云蕉馆记谈》说沈万三是得乌鸦石致富。沈万三家里很穷,靠打鱼为生。一天,他吃好了饭,到河边去洗碗,未料手一滑,那只碗滑进水中沉了下去。于是,他下水去捞。他在水下捞来捞去,没见碗的踪影,却被脚底下前后左右踩着了的一块块累如石弹的石头吸引住了。他从水里捞了一块上来。有一天,他带了一块这种石头到市廛上去请一个卖观赏石头的行家来看。那个卖石头的见了,惊呼起来说:“啊呀,这就是乌鸦石呢!一块石头好卖数万两银子!”接着,他问沈万三:“你这石头是从哪里弄来的?”沈万三笑笑,秘而不宣。就这样,靠着悄悄地捞起这些水下的乌鸦石,然后再把它们卖出去,沈万三慢慢地富了起来。
孔迩《云蕉馆记谈》还说沈万三是得马蹄金和做海外贸易致富。靠打鱼为生的沈万三家境贫穷。有一年夏天的夜间,他仰卧在鱼船上,抬眼看着满是星斗的夏夜星空。忽然,他看见天上那像是一把勺子的北斗七星翻了个身,直往下掉。于是,他赶紧一骨碌爬起来,脱下身上上下衣相连着的那件服装,去接天下掉下来的北斗七星,可天上的北斗七星没得着,却得到了一只勺子。沈万三看着衣服盛着的勺子,不知是怎么回事,想着想着,他又渐渐地睡着了。到了第二天天亮以后,沈万三正准备着要出去打鱼,却看见一个老者带领着七个挑着担子的人来到了他的面前。沈万三不知这些人是干什么的,正愣愣地看着他们。那个老者走上前去对沈万三说:“我们这七副担子,麻烦你帮我们看守一下,我们过一会儿来取。”老者说完,这七个人都放下了肩上的担子,接着就随那个老者走了。沈万三也不去打鱼了,于是就守着这七副担子,静静地等着他们回来拿。可是,沈万三等了许久,也不见他们的踪影,于是,沈万三好奇地打开他们的担子,这才惊讶地发现,那七挑担子里装的全都是一块块马蹄金。由此,沈万三暴富了。手里有了做生意的本钱,沈万三的眼光一下子看到了海外,更是积极向海外谋求发展,做起海上的私家贸易生意来。为了解决国内的货源,他常年奔走于国内的徽州、池州、南京、太仓、常州、镇江的一家家大富豪家里,从他们那里购得货物,然后再乘了海船弄到海外去卖。几年下来,他积累了数百万的家财,富了起来。
《张三丰全集》和章腾龙《贞丰拟乘》、陶煦《周庄镇志》等都说沈万三是炼丹致富。沈万三本是个渔民,待人心慈好施,过着贫苦的日子。有次,沈万三遇着老道张三丰,于是沈和他老婆对张三丰说:“我们想炼丹,想学会点铁成金的点化之术!”张三丰看着他俩,笑而不语。于是,沈万三置办了炼丹的药物材料,选了一个日子炼起丹来。可一次两次都没炼成,家产已经弄光。到了这时,沈万三仍未甘心,夫妻俩苦思冥想,终无办法。无可如何之际,他们夫妻二人咬咬牙,要把他们的小女儿卖掉来筹集炼丹的资金。对他们夫妇的商议,张三丰全然知晓,然而他只当什么都不知道。在小女儿被人带走的嚎哭声中,沈万三抹了抹眼泪,看着手中这些卖女儿得来的钱,依然做再行炼丹的准备工作了。这时,经受住再三考验的张三丰终认为可以教他们炼丹的点铁成金之术了。他叫他们准备好朱里之汞,把他们夫妇招到面前示范他们如何炼丹。沈万三从张三丰那儿学会了点金之术,并以之起家立业,安了炉大炼起丹来。不到一年,就成了富甲天下的大富豪了。
除了上述的传说,尚有沈万三父从废宅得宝的传说,沈万三的父亲游姑苏,在一所废宅子里得到数甏黄金白银,于是沈家就暴发了起来。另一个传说说的是沈万三发财是得到吴江汾湖的大富户陆德源馈赠。陆氏本为元季吴江首富,悉以田产送沈万三,而陆氏夫妇出家云游而去。
这些传说,或劝人行善,或劝人奉道,或劝人安贫守命,无一不是透逸着荒诞,然而这众多的荒诞恰恰使得沈万三的财产愈加来历不明,从而形成了传奇文化的无穷魅力。如果历史记载众口一词,什么都清清楚楚,那倒恰恰失去了这种魅力。
作为一个值得探讨的文化现象,不可小觑这类民间传奇式的人物的影响。杭州的西湖,人文景观可谓多矣,然而,来此者谁不是津津乐道地说起许仙和白素贞在湖畔的邂逅相识,说起他们在断桥的反目与缠绵?岳庙得力于《说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