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心玫为萧煜倒了杯热茶,火炉映得她的手,有几分红彤彤的。
萧煜接过去,只微微呷了一口,望着微弱火光下的妻子,微笑道,“可能多年后,我们只有一间小屋子,不能出方寸之地,遇到这样的天气,有个火,有杯茶,便是莫大的荣幸。”
这话还是悲观伤感的,卫心玫正在给自己倒茶的手滞了一下,转而婉然而笑,柔声道,“妾身嫁给王爷,分享荣光,自然也同担苦难,妾身无所怨。”
萧煜淡淡笑,握住了她放下茶壶的手,“也说不定,连囚禁于方寸之地的机会也没有,自古成王败寇,身首分离,魂飞湮灭,也是极容易的。
卫心玫嫣然,“夫妻一体,王爷在,妾身在,荣辱与共,夫死妻随。”
萧煜心有所动,“夫死妻随么?”
他那个陡然的瞬间,想起了沈墨瞳。虽然诡异,但是真实,他突然想到,沈墨瞳也会夫死妻随么?
卫心玫不知他心念所想,只听他那上挑的尾音飘忽短促,她不由抿唇一笑,握住了萧煜的手。
卫心玫的手温暖纤细,眉目之间淡淡的,别是一种端庄的娴雅从容。萧煜望着她,瞬间情动,柔声道,“是我,苦了玫儿了。”
那是他第一次,那么亲近,那么熟稔地唤她,玫儿。
卫心玫低眉敛首,委婉一笑,轻声道,“为妻的本分,谈何辛苦。”
萧煜的眼底揉进笑,“玫儿对为夫,只尽本分么?”
多年后两个人还总是难以忘怀那个雪夜,一场场的欢哗夜宴,歌舞繁华,形形色色的美女如过江之鲤,袖底清风,于萧煜来说,始终记得那场雪,那个在患难中注定要与他休戚与共的女人,可于卫心玫来说,这世上再也没有那场雪,那般美得深刻、动人情怀了。
萧煜道,“我其实始终觉得蹊跷,父皇为何突然疏远我,百般打压防备,到如今,竟似欲弃若敝履。”
卫心玫低眉听着,劝慰道,“人各有天命,王爷不要过于悲怆。”
萧煜道,“最初我以为是因为五弟,后来我才懂,其实不关五弟什么事。”
卫心玫讶然。
萧煜苦笑道,“是父皇自己,因为天下是他黄袍加身得来的,年轻时还好,越年老他便越狐疑,不动声色一点点处置了当年的大将不说,对自己儿子,也狐疑。”
卫心玫垂下头,默然。萧煜道,“背弃旧主夺得天下,是他一生最大的荣光,也是最大的耻辱隐痛,他对阴谋权力极为敏感贪占,当年或许真的是看中我比较能干,着意栽培,可后来便忌惮我太过能干,怕我有野心图谋不轨了。而五弟,看起来柔弱怯懦,最孝顺听话,这才能让他安心些。”
卫心玫道,“同为骨肉,父皇疑忌至此么?”
萧煜道,“他也未必是想杀我,只是想打压,在他有生之年,不能有皇子独大,宠宠这个,抬抬那个,彼此制衡倾轧,最后选谁,还不是由他?”
卫心玫道,“那王爷的意思是,父皇未必真心想扶植五弟?”
萧煜苦笑,说道,“我是在想叶修,他到底要干什么。”
卫心玫怔住,叶修不是帮他运作筹谋,夺得皇位的么?
萧煜看卫心玫面露疑惑,说道,“你觉得他在处处帮我,是吧?”
卫心玫道,“叶先生,的确在为王爷谋划。”
萧煜摇头道,“全天下的人都以为他在为我谋划,如今我细想,却觉得蹊跷。”
卫心玫蹙眉道,“为什么?”
萧煜道,“以他的识见,他看不看得出来父皇的居心呢?”
“应该,……,能吧。”
“那他为何一开始不点明,反而将错就错呢?”
卫心玫默然,陡然成惊骇,怔愣地望着萧煜,低声道,“不会吧?”
萧煜呷了口茶,声色淡淡,笃定道,“不会。”
雪下得越发细密,虚飘缭乱的,由最初细小的雪粒,变成轻盈若鹅毛,赶着趟儿似的凌空扑落下。
萧煜捧着茶说道,“叶修不是要天下,即便他不寿夭命短,也不会,倒不是他没本事,而是他不屑于。”
卫心玫半垂着头,纤白的手指握住壶,静静地将水注入于杯中
萧煜道,“我第一次见他,是混迹于年轻学子当中,听他讲医道。他说世间事,大到治国,小到医病,皆秉承三个步骤,断,识,用。断病需寻根,识药如识人,用药如用兵。他说君王最难的是识人,药性有常,而人心叵测;他说医者最难的是诊断,扬汤止沸,自不如釜底抽薪;凡此总总虽是艰难,但一切有为法,只要潜心钻研,亦是有迹可循,所以断病可以命中肯綮,识人可以洞察人心。”
萧煜在暗夜里笑了笑,“这些话原本也算寻常,可也不知何故,我当时便无比崇尚。或许我崇尚的不是他的话,而是他的人。他说有君臣四顾束手无策之时,他说有病入膏肓救无可救之症,他说名将有孤军深入之险取,他说良医有一叶知秋之警悟。他说,”萧煜顿了一下,“一个好医生,不惟学识,更要性情。”
萧煜突然沉默住,沉默了好半晌,手中茶冷,他在幽暗的雪光中突然轻轻地问,“玫儿,你说什么是性情?”
卫心玫正欲为他换茶的手一顿,轻声道,“性情?”
这个问题,似乎突兀,又似乎阔大而茫然。卫心玫那个瞬间是茫然的,茫茫然如有人对心拷问,性情,你有么?
萧煜道,“他说,一切后天之病,皆可归之于人的情志思维,生活习性,一切先天之病,皆可归之于他父母的情志思维,生活习性。病从性情来,故而医者要有情怀,病者更要有情怀,无情怀者无领悟,无领悟者无功成。所以这世上有不可医之病,也有不可医之人。玫儿,”萧煜极其浅淡地说,“父皇便是不可医之人。”
卫心玫将茶递到他手上,唤道,“王爷。”
萧煜接了茶,望着冉冉上飘的热气,轻叹道,“我第二次见他,他在院子里弄兰花,手上全是水,脚下全是泥,他一笑如故和我打招呼,唤我燕王爷。我时常在想,”萧煜望着鹅毛飞雪,微微地一笑,“他怎么便知道我是王爷,他知道,怎么便那么若无其事呢?偏偏他那么若无其事,我却为何那么开心愉快,不觉忤逆呢?他还在打了声招呼后,把我撂在一旁等,他又继续鼓弄了会儿他的兰花。”
卫心玫嫣然笑语道,“不想王爷与叶先生,是如此相识。”
萧煜道,“先生姿仪,天下仰慕,我其实也是仰慕的。他那个人,从里到外,玉一般清澄无滓,泉一般不惹尘埃。你面对他,看他举止,听他说话,便如吃了人参果一般,每一个汗毛孔都清透舒服。你说他要垂涎天下,那当真不可能,他的情怀更阔大,天下太小了。”
卫心玫道,“那王爷因何说,他……”
萧煜捏着杯口,望着白玉杯里浅浅的茶汤,轻声道,“我,只是有点不懂了。或许,是他看的太明白,他从来不是柔于决断的人,从来也不惧于下猛药。对他来说,无论如何的云遮雾盖,朝堂之争到底也不过便是父子反目,兄弟相残罢了。”
卫心玫不再说话,她脉脉心疼地望着萧煜,看着他的黯然失意,看着他的苍白憔悴。
萧煜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怜爱地抚了抚,唤道,“来。”
他张开臂弯,敞开怀抱。卫心玫柔情地偎了过去,抱住他。
他笑,用面颊蹭着她的额头,柔声道,“玫儿。”
卫心玫闭上眼,微笑着,一声“王爷”如是夜雪落的呢喃。
萧煜抱着她,靠在亭柱上,看着满天飞雪,轻声道,“叶修这个人,原本是可怕的。他出身寒微,卖身为奴做过娈童,可他硬是能从水泄不通的高远府里带着洛欢逃了出来。后来病痛缠身,洛欢能习武练刀,他却只能看看书,给他师父和洛欢缝衣做饭,可他有特别坚韧的心性,神不知鬼不觉鼓捣个暗器出来,战之者死,天下无敌。他这个人,就是有把卑鄙无耻的事做成光明正大的本事,关于五弟那天下鼎沸的流言,在这个当口时机传出来,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阴谋陷害,可偏偏人人都知道是假的,却又人人都愿意相信是真的,父皇何尝不知道那是问心阁的计,可他偏就是不能不放在心上。叶修这次用了世上最毒的一剂药,诛心,他们扳倒你爹是扬汤止沸,问心阁这才是釜底抽薪。”
卫心玫仰面望他,温柔地抵着萧煜的胸口,说道,“事情对王爷有利好,王爷为何还如此忧心呢?”
萧煜苦笑道,“你不懂。”
卫心玫贴着他不再说话。萧煜道,“我在想叶修,越想越困惑。他看似温柔冲淡,实则最是强悍,凡事只要他一入局,便尽在他的掌握安排。人皆道他是为我所用,可其实我,五弟,父皇,如今皆成棋子,任他翻云覆雨。父皇大概从湘东王事件看出了这一点,执意要除掉他,可是父皇却不懂,这样的人留着固然可怕,除掉他,却是更可怕的。”
卫心玫突然觉得自己的血有点冷,身子在萧煜的怀里僵住。萧煜一笑,俯头对她道,“玫儿不要怕,我与叶修之间,永不会战。我今夜方才懂得叶修所要说的情怀,他要做他想做的事,一切外在都无可阻挡,心无挂碍,无有恐怖,不受束缚,而力量强大,心机深重,父皇只看到他的可怕,却不知道他有自己内心的操守,他是个谦谦君子,不折不扣。
“如今我才彻底明白父皇缺少什么,他深谙人阴谋,却不识人情怀,于是他缺少的,正是我要拥有的,所以我和叶修之间,永不会战。叶修即便经天纬地,却也还是万寿山上一个光风霁月一脸微笑的医者,人有高低,病无贵贱,在他眼中只有生民病痛,没有帝王尊贵。古贤孟子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叶修,是一个大丈夫。”
他话音刚落,陆醒急匆匆地闯了进来,大声道,“王爷!不好了!皇上宣旨召王爷即刻入宫!”
萧煜一惊,沉声道,“出什么事了!”
陆醒喘了口气道,“听四喜公公说,南越诸部发兵了,三天攻占十二个府县!”
第五十一章 兵刀
武和帝将战报摔在萧煜和萧烨的脚下,面色阴沉地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两个儿子。
大殿里一时静,武和帝冷哼了一声,“问你们话呢,说啊!”
萧烨望向萧煜,萧煜只虚弱地低头咳了起来。
武和帝很耐心地等他咳完,说道,“烨儿,你先说!”
萧烨垂首道,“启禀父皇,国家有难,儿臣身为皇子义不容辞,但儿臣沉溺花草日久,如此军国大事,儿臣不敢妄议。”
“朕令你说的,不算妄议!”
萧烨顿了顿,叩首道,“儿臣以为,狼烟既起,自当发兵平叛。”
武和帝冷笑一声,顺手摔了杯子,怒道,“发兵平叛!这还用你说吗!朕问的是你如何平叛!”
萧烨一瑟缩,顿首道,“父皇息怒。”
武和帝将脸转向萧煜道,“煜儿你说!”
萧煜顿首道,“父皇,天下初定,北辽骁勇一向有南侵之野心,此番东南战乱,辽贼势必蠢蠢欲动趁火打劫,故而该严令驻守边防的范韩两位将军先给辽贼以一次痛击,打个痛快仗!”
武和帝怒道,“朕问你东南,没问你西北!”
萧煜道,“东南虽急,却没有西北之悍,我大周西北之胜,一则给辽贼个教训,令其不敢轻举妄动,从而为父皇赢得放开手脚收拾东南的时机,二则,以西北如狼似虎之勇悍,尚不敌我大周之铁骑,胡论东南一隅的几处叛众毛贼?自可振奋士气,震慑叛贼。”
武和帝道,“那煜儿想过没有,东南叛军以一日千里之势如火如荼,我大周□乏术,等不及了!”
萧煜复又咳,萧烨望了望他,欲语还休。武和帝道,“你想说什么,说!”
萧烨道,“父皇,三皇兄要先安定西北自是对的,只是以战求和,万一不能快胜,陷入胶着,又给东南那边以可乘之机,不如贿之以金银安抚之,签约求和,调动部分兵力以助东南,先除了内忧,再解决外患。”
武和帝“嗯”了一声,没了下言。
萧煜咳稍喘歇,与萧烨面面相觑,不知武和帝意欲何为。
武和帝语音柔和下来,“你们两个别跪着,起来吧。”说完,便令四喜看座上茶。
两个人忐忑恭谦地坐下,接了茶亦不敢喝。武和帝温声道,“父皇刚才也是急怒攻心,内战一起,东南百姓身受荼毒啊!”
兄弟俩低声称是。武和帝道,“此番东南楚越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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