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影一贯要求严格,他往那儿不动声色地一站,气场顿时沉凛肃杀,沈墨瞳立刻便加起一万个小心来。
自然她很听承影的话。
承影从来不责备她,只是有一次她收手不及,险些让刀子割了喉,承影把她救下,狠狠瞪了她一眼。
虽未呵斥,但委实严厉。沈墨瞳有点心虚害怕,承影走过去拿过她的手一看,原来一个血泡被骤然碾破,正流出血来。
遂知悉因缘,承影道,“夫人,练功不能怕疼的,以后生死存亡,皆源之于手,护疼还是丧命,孰轻孰重,夫人心里得有衡量。”
沈墨瞳低头称是。承影见她疲累,便早两刻钟下了课。
叶修瞧着她低着脑袋跟在承影身后出来,待承影告辞,遂笑语道,“怎么了,犯错误了?”
沈墨瞳低着头,凑在他近前坐下,将带着好几个血泡的手指血淋淋伸过去,低声道,“相公。”
倒是抱委屈,求取安慰怜惜的。叶修拿过手指,用帕子擦了,用银针挑破剩余血泡,上了药,为她揉吹着。
药渗进去,泛着清爽止痛的凉意,叶修柔声问她,“今天挨承影的骂了?”
沈墨瞳小声道,“我操刀时因手疼失了分准,差点割了脖子,承影哥生气了。”
她说话时颇有点低头认罪的架势。叶修笑道,“你个小笨蛋,命都要丢,还敢怕疼啊?幸亏是承影好脾气,要是你二哥,非狠狠打你手,再逼你练不可。”
听着真血腥恐怖,沈墨瞳苦着脸,缩了手藏在背后。叶修道,“你二哥带人最狠,问心阁全都知道,来,”叶修拍着自己的腿,笑语道,“上相公这儿来,让相公好好疼疼,压惊消灾。”
沈墨瞳偎了过去,叶修抚着她的头,柔声道,“墨瞳儿辛苦了,咱今天加菜,爆炒肉丝,好不好?”
沈墨瞳说好,叶修道,“那墨瞳儿把肉切成细细的丝,别的什么都不用管,好吧。”
沈墨瞳举着自己的手指娇声道,“相公,手疼。”
叶修点着她的眉心笑,“一给宠,就撒娇。”
承影第一次用泥丸裹着白粉攻击沈墨瞳,沈墨瞳是耷拉着脑袋出来的。
她的黑衣上皆是星星点点的白粉,散乱着头发,首如飞蓬不说,还俨然半个白头翁。
叶修先是怔了一下,然后再忍不住,哈哈大笑。
沈墨瞳自是狼狈,可被叶修笑得实在久了,虽是承影在,她也忍不住恼羞成怒唤道,“相公!”
叶修笑着招手道,“来,墨瞳儿过来。”
手抚上了沈墨瞳的头,他亲昵地拨弄着,敛笑不止道,“不用清点墨瞳儿也是赌输了吧,快去换了衣服,乖乖煮茶吧。”
沈墨瞳对他做了个鬼脸,一溜烟跑开。叶修的目光追送着她的背影,眼底蕴满了笑,比上午的阳光,还要清灿明亮。
承影在对面坐下,抿了口茶,笑着道,“先生和夫人打赌了?”
叶修道,“嗯,我说今天她若中标多于五十下,便认我使唤三天。如今你也算是她师父,中午让她端茶做饭好好侍奉侍奉。”
承影把着杯子笑而未语。他可不想掺和人家夫妻闺阁情趣,但见叶修十分开心,气色也似乎比往年更好些,这让他十分愉悦。
不多时沈墨瞳换了衣服出来,很是温婉贤淑地在一旁煮茶,低眉伏耳地为他们斟上,然后叶修一个眼神,她乖乖地在他身后为他按揉肩膀。
承影低头喝茶,笑。用余光见沈墨瞳低头和叶修耳语了一句,便听叶修道,“不行,不再赌第二次,谁都知道我的墨瞳儿聪明绝顶,再赌我定然会输,要输我如何肯赌。”
沈墨瞳耍赖,“你总得要我赢你一次。”
叶修道,“你好好央求我,多唤我几声相公,我便也给你一次使唤我的机会。”
三个人于是都笑,承影道,“黑灵若见了先生夫人这般安宁恩爱,定会活活气死。”
八月中秋将至,皓月清光,桂子飘香。黑灵来书邀战,说,恰逢满月共此婵娟,墨水黑灵思念故人,渴求一见。
叶修回书道,候君于中秋夜,万寿山。
第四十四章 故人
万寿山有一棵桂花树。
比凤仪楼里的那一棵还要古老,传说有三百多年了,树干有成人的一围粗,一条大枝干被雷电劈过,留下黝黑的一段枯木,天长日久,风吹雨淋,顺着纹理豁成一个大树洞。
但是光阴荏苒,春去秋来,每年它都发出葱葱郁郁的枝桠,一边是沧桑的痂,一边是葳蕤的桂花。
叶修牵着沈墨瞳的手,就是要去这棵桂花树下。
皓月如玉盘,清润的月光照进幽美的山林,一只乌鹊振翼飞过,惊起野木上白色的花纷纷碎碎地落。
有秋虫,在远远近近地鸣叫。叶修仰头,伸手接下,纷飘的花瓣于是又从他的指间,轻而细弱的落下。
竟然于这山中的中秋,偶遇这一棵正在开花又正在凋谢的树。
脚下是无序的山石蔓草,月下山林半明半幽暗,叶修与沈墨瞳并肩停驻,素手相执看落英缤纷。
叶修道,“山间月色,竟如此好景致。”
沈墨瞳道,“嗯,当真怡人。”
叶修清晰地碰触到她指尖薄薄的茧子,听此话,不由笑语柔道,“都怪为夫体弱,守着秀美山林,却不能与墨瞳儿遍观风景。”
沈墨瞳用力捏了捏他的手,莞尔道,“有相公的地方,处处皆是风景。”
两人又蜿蜒两里山路,找到了那棵大桂树。
香气空蒙,月色如洗。
叶修牵着沈墨瞳的手,用她生了茧的手指,抚摸树洞旁粗糙干燥的纹理。沈墨瞳忽而会意地笑了。
她的笑容很甜美,瞬息间比月光还明亮。
她在树干上按住自己手指的茧,言语既飞扬又柔软。她说,“我对这小小的茧,梦寐以求了十年。可这世上唯有相公,肯给我这一个成全。”
叶修淡淡道,“墨瞳儿是在感激我么?”
沈墨瞳道,“嗯,感谢相公给我一层坚硬的甲刺,让我不再软得任人予取予求。”
叶修道,“可我说的不是这个。”
沈墨瞳,“……”
叶修藏笑看向她眉间的狐疑,说道,“我说的不是你手上的茧,而是这树上的洞。”
沈墨瞳刹那间醍醐灌顶。叶修道,“我是想让你别那么笨,经过此夜,还我一棵安然无恙的桂花树。至于感激云云,留待着日后,墨瞳儿再好好报答吧……”
她今夜如树遭一场雷电之劫,或死或伤或无恙都很难讲,叶修自然是关心她,希望她别受伤,可那语气让人很不爽。
沈墨瞳偎进叶修的胸怀,任皎洁的月光落在她扬起的小脸上,柔闷缱绻地唤了一声“相公。”
叶修抱住她“嗯”了一声。
沈墨瞳道,“我因你而入今夜危局,却是心生感激而无怨怼,相公知道为什么吗?”
叶修道,“什么?”
沈墨瞳道,“因为无论如何,相公你都在我身边。”
叶修温柔地爱抚着她的头,沈墨瞳道,“我的亲人,爱我的和恨我的,都先我而去,我身怀罪孽,心无可依,有人愿意接纳我并对我不离不弃,我死也愿意。”
叶修的食指按住她的唇,柔声道,“不准胡说。”
沈墨瞳的目光因湿润而更加明亮,她望着叶修,清浅笑道,“若今夜我遭遇不测,那怪我自己学艺不精,不是相公的错。我希望我死了,有相公抱着我哭,有相公悲痛我,过了很久还不停思念我,我能因相公而死很开心,但不喜欢相公和我一起死,我要相公,勿忘我。”
她说出的话如此美好得令人悲怆,叶修只觉得有种痛楚闪电般穿心而过,他的手指拢在了她微挑的眼角,低声道,“不准胡说,知道吗?”
沈墨瞳却是在他的手心间一扬眉,抿嘴笑道,“那我若安然而归,相公要一辈子宠着我!心疼我!”
表情慧黠,讲条件讲得底气足足。叶修虽了悟这丫头说那堆可怜话是想在最后出其不意讲条件中占据上风,但他就是心疼了,也心软了。
沈墨瞳道,“相公一辈子给我做饭缝衣服,便是我哪里做错了,也不能罚我,更不能打赌算计使唤我!”
叶修突然就爱极了她得寸进尺的样子,一辈子三个字,也莫名勾起了他内心难以言传的复杂况味。他笑,拧了一把怀里人的鼻子尖,柔声允道,“好,一辈子为你缝衣做饭,一辈子归你使唤。”
两个人相拥相偎,笑言私语。叶修仰望着桂树,动用暗器打下一串桂花,别在她的鬓角旁。
沈墨瞳闭目仰头使劲嗅,道,“真香!”
叶修顺势,便低头吻了她。
月在中天,已是与墨水黑灵约定的时辰。但空山寂寂,野风渐凉,却毫无黑灵踪迹。
两个人肩并着肩,背靠着树坐着,沈墨瞳拄着下巴道,“他什么时候来啊?”
叶修道,“墨瞳儿等急了?”
沈墨瞳道,“嗯!他若不来,我们不若回去睡觉!”
叶修道,“好不容易进山,又逢这么好的月亮,墨瞳儿想睡觉多煞风景啊,为夫的,为你弹一曲吧。”
沈墨瞳应了,但还是忍不住嘟囔道,“那个黑灵打打杀杀的,想让我永远睡觉才是煞风景呢!”
叶修没理她,手指按上琴弦。
琴声在空山里格外旷美悠扬,宛若花林月夜,浩瀚春江。
叶修弹的正是一首优美曼妙的春江花月夜。
有细细的薄云拂月而过,流转的风,让鼻息间的桂香突然浓郁。
叶修回环衔接,但手法已转变,虽还是那首春江花月夜,却由刚才的幽旷柔美,一转成为清澈空明有金石声。
乐音入耳,沈墨瞳的眸子里闪过压抑的欣悦,叶修对着她微微一笑,说道,“墨瞳儿为相公一舞吧。”
沈墨瞳将身上披风又加在叶修身上,亭亭起身,翩跹而舞。
她白衣,广袖,一头秀发未绾而垂至臀下。
她的舞步如出水碧荷般风姿柔美,俯仰顾盼,意态横生。
叶修的目光望着她,既宠爱,又闲散。
曲至后半部时,远远传来洞箫的和声。箫的低沉与琴的清朗,配合得极是熟稔无间不提,竟还渐起相生相发之意。
沈墨瞳迎风旋舞,广袖生风。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却令人突生一种不胜幽寒的死寂。
山石草木,星月天地,皆不再有声息。
长久静默,叶修欲叹息,却听得远远的一声冷哼,出口的话极是阴鸷肃杀。
“你是想用旧日之交,为自己的女人说情吗!”
叶修静声道,“你我之仇,本也无关于女人。”
墨水黑灵冷笑道,“你既与洛二同生,自也该与他同罪!”
声音斩钉截铁,一声尖锐的呼啸,破弩而来。
沈墨瞳猱身而飞动,瞬息百变,蜿蜒辗转。
如山野间浮游的雾霭,如穹庐里流转的飞烟。极轻灵,极倏忽,极幽魅柔美。
但墨水黑灵的轻功,也已登峰造极。
承影洛欢已布置很多人手,只待黑灵的箭一现踪迹,他们寻迹而去捉住他。可此时,他们却无法判断捕捉其踪迹。
因为他也在漂移晃动,他手中的弓弩小巧而劲霸,咬住沈墨瞳的缝隙,如影随形,处处致命。
沈墨瞳除了变幻身法,便是将手中刀舒开脱手而出,辩声息而挥至,阻挡可能近身的箭弩。
旷美山林,只可见她的白衣,刀光,渐成一片,混淆视听。
刀与箭的格杀碰撞,竟也清越而有金石之声。
箭声细密,骤然稀。
黑灵鬼魅般,突然欺身而至。
他抓住沈墨瞳的衣袖,沈墨瞳突然仰面倾身,跌落至他的怀里!
她的长发,飞散如青烟般,柔若游丝轻拂过黑灵的脸上。
她仰倒在他的臂弯,那个瞬间是如此近,清晰得可以看见她纤长的睫毛,起伏的鼻梁,微挑的唇角。
近得可以听见她的呼吸。
乃至于在已分辨好怀里温香暖玉的质感之后,黑灵尚未意识到,插入他前心的那把刀。
那个瞬间很是诡异,黑灵觉得好像在摘取玫瑰时不小心扎了刺,细长倏息的痛,然后没有征兆地缓缓流出血来。
而他的神志犹可判断的,却只是玫瑰诱人的芳华与香息。
事件就在那个瞬间停滞了。一时他们如石雕一般,保持了那个姿势。
一黑一白,男的高大英伟,俯首倾身,女的仰面在他的臂弯里,秀发如瀑,衣袂飘垂。
一时所有人,也都停滞没有敢奔上去。
因为所有人都不能确认,到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